第198節(jié)
熠迢嚇了一跳,不知何當(dāng)歸為何突然給他下跪,人登時僵住不動了。何當(dāng)歸巴著靴筒揪走那片紙,他不盯防沒看見,只是等她重新掙起身回貴妃榻上躺著時,他才悶出一句:“不用這么大禮,救公子的女人是我們的分內(nèi)事,你……好生養(yǎng)著罷,我……過兩日再來看你手傷愈合的情況。傷藥我都交給你的陪嫁丫鬟了,記得叫她幫你換?!?/br> 何當(dāng)歸點頭,目送他走了,才攤開手中的紙,燒焦的紙面上,依稀能辨別出那句話是:離心歸,又名情蠱……是西南邊陲的特產(chǎn)蠱物,多寄生在地衣、苔蘚的地下部分……無解之蠱,唯一的解法是“換血”,一命換一命? …… 她一字一頓地讀完,當(dāng)下竟失去了思考能力。情蠱,不就是害死前世朱權(quán)的那種東西,不是周菁蘭用來喂養(yǎng)逍遙蠱的餌料嗎?假如離心歸就是情蠱,那么,朱權(quán)不是早些年的時候,就給她吃過那種東西?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孟瑄的小像,為什么要說出“離心歸”三個字…… 她尋出那匕首來,抽開刀鞘,默默凝望那個小小的表情嚴(yán)肅的孟瑄,問:“他不認(rèn)識我了,你還認(rèn)識我嗎?” 小人兒炯炯有神地看著她,默默無言,一大一小的兩個人相對成殤了。 一時掌燈,院里的人忙了小半日,都早早回外院歇了,蘇子去了趟廚房,拎回來兩提盒吃食,何當(dāng)歸見都是些饞嘴小孩才愛吃的油膩吃食,一碗紹酒釀白水鵝rou,一碟糟鵝掌鴨信,一碟鹿rou胭脂脯,一盅魚丸雞皮羹,還有幾碟松瓤點心。東西都是精細(xì)的,只不合她胃口,就全賞給蘇子吃了,另要了一碗棗花茶吃著,拆開繃帶研究自己掌心的傷,會否傷及手筋,又會否留下丑陋的疤痕。 突然覺得這個傷,跟羅白芍的手傷是很相似的,她便暗暗自嘲道,這個叫不叫報應(yīng)?她為了自己上輩子受過的一些罪,設(shè)計將羅白芍打發(fā)進了道觀,本以為羅白芍會像她那樣,在太善等人的手里吃些苦頭,長一長記性,沒想到羅白芍是個烈貨,大概是平素在家里無法無天慣了,在道觀里住得不忿,就放一把火燒了那地方,倒也是件快事。 如今她手上多了一道疤,仿佛就在提示她,該償?shù)捻殐?,?dāng)還的也得還,償清冤孽好散場…… “怎么不吃飯?這里的飯不合你脾胃?” 人未到,聲先到,是孟瑄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正襟危坐,并將傷手背到身后。而隨著那位含笑公子步入內(nèi)室,她才反應(yīng)過來,以自己現(xiàn)在的“婢妾”身份,見著了“夫君主子”,是得跟他行禮的。于是就滑下床,矮身行了個半禮,半垂著頭,視線凝注在對面那人錦繡長衫的下擺紋飾上面,口中說著:“爺萬安,這會子怎么有空來水謙居?用過飯了嗎,是否要婢妾伺候著用些晚膳?” “晚膳我吃過了,你不用忙了?!泵犀u并沒阻攔她行禮,含笑品鑒著她的一整套輕盈優(yōu)雅的動作,忽而眨巴著眼睛說,“我來你這兒就寢的,我能從這里睡嗎?” ☆、第479章 停車坐愛楓林 更新時間:20131231 孟瑄來她房里就寢了……她垂睫回道:“爺看上去興致極好,只是我精神短缺,想強打精神招呼你,終是怕掃了你的興?!啊币荒闳ァ瓌e的姨娘那兒就寢,她們現(xiàn)都在等你吧?!闭f完立刻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將孟瑄往別的女人房里推?就算他一下子長大了三歲,他還是孟瑄呀,不能對他放手。 可這樣慌忙糟亂的一天過去,她哪兒還有心思跟他做那件“紓解寒氣”的事,她連吃飯的力氣都跑走了。孟瑄倒是好興致,昨晚也是受不了空床冷衾,向熠彤討要個女人對吧,今個好容易娶進門兒了一個,雖然瘦弱貌陋,但總算聊勝于無,所以盡管彼此不大熟,他還是專門來找她睡覺了…… 孟瑄點了下頭,片語不留,回身就走了。她沒想到他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她一句話就把他說走了,這算是開罪他了嗎?她下意識地追了上去。 “嗯?你扯我做什么?”孟瑄行進之中受到阻礙,低頭一看,原來是被一只白玉小手掛住了他的衣袖邊緣。他含笑問:“你也要來嗎?好,那咱們一起去!多個人搭手,做起來也快些?!闭f完反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啊?”她沒反應(yīng)過來,被他牽著跑出幾步去,突然疑心他要領(lǐng)她去找其他的妾室,然后……大家一起睡覺? 天!她怎會冒出如此念頭!重重甩了兩下頭,她用受傷的左拳捶打他幾下,叫停說:“我、我不想見外人,爺你愛玩兒就自己去,我斷斷受不了那些?!蹦_下拖滑步,堅決不肯再往前走。 孟瑄皺了眉,語帶指責(zé)道:“受不了那些?那怎么行。就算你從前是一個清靜無為的千金小姐,嫁人之后也得學(xué)著做這些事,這是一個女孩兒到女人的必經(jīng)階段——我娘都是這么教導(dǎo)我meimei的,改日回了京,你也跟去聽聽那些,對你大有好處?!?/br> 女孩到女人的階段……她再次想歪到那個階段,于是更拼命地掙扎起來,奈何孟瑄人高馬大,就算只是個普通男子,她也比不過他的力氣,何況他還有著可以任意采擷天下野花仙草的高強功夫?!拔覉詻Q不去!”路過門檻時,她全力巴住了門框,聲音用喊的放出來,“?。∶犀u你這個yin賊!”yin賊!禽獸!無恥敗類! 孟瑄被“yin賊”二字震撼了,松開抓她手腕的手,撤開半步的距離,緊張地問:“你不是說愿意做我的妾室?那你我之間不是可以做這些……難道你反悔了?” “我、我沒說不愿意,”何當(dāng)歸怕這次拿話罵跑了他,下次再見他就難了,于是補救說,“給我點時間準(zhǔn)備,我聽說做那個很,呃,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孟瑄又來扯她,“快走吧,我忙我的,你在旁邊學(xué)著就行,等以后再換你辛苦……” 何當(dāng)歸避無可避,終于認(rèn)命地跟他下了樓,出了院子。兩人在昏黑的小徑中穿行,何當(dāng)歸在心里猜測著,他這是要將自己帶去哪個人的房間。是他的帛兒,還是他的素心……他忙他的,還讓她在旁邊學(xué)著……沒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變態(tài)的嗜好…… 心里紛亂如麻,夜風(fēng)打在身上,讓她微微瑟縮,孟瑄這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件單薄的丁香春衫就被拉了出來,告罪一聲,將她打橫抱起,腳下不停地往前行,速度又急了幾分。她也閉上眼隨他去,事到如今也沒有反悔的余地了,只好用“這個人是孟瑄,是她愛上的男人”這話來安慰自己,除此之外別無憑依。 “七公子?”一個詫異的男聲響起,“這大晚上的,你跑這里來做什么?” “我來做兩個菜,你把鑰匙給我吧,做完菜我?guī)湍沔i門?!薄霾??隨著孟瑄的話,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他們身處一間燈火通明的大廚房里,幾個廚子并廚娘都含笑看著她和孟瑄。這跟她想象中的場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幾句話打發(fā)走了他們,孟瑄將她放回地上,四下一望,找了把椅子給她坐,然后他就開始洗手做湯羹了,口中也開始普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的手最懂自己的脾胃一類的道理,說他家里的三個meimei雖然女紅和才藝上都欠缺一些,不過個個都是做菜的好手,他每次回京都只吃她們做的菜,每次都比上一次進益些。 何當(dāng)歸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聽著。素日里看不出,他還是個會做菜煮飯的男人,手底下麻溜極了。圣人不是說過,君子遠庖廚。他拿刀使杖的手還能拿鍋把鏟子,乍看起來倒蠻新鮮的。 等到她面前架起一個小木桌,桌上漸次擺上來銀針炒翅、清湯雪耳、清蒸玉蘭片、什錦豆腐、素筍尖、酸蕎頭、栗子白粥,她才覺得自己的腹中早就餓得厲害了。直到她將桌上幾樣菜吃了一圈,一大湯盅香醋酸溜肚絲湯上桌的時候,她才恍然想起,這個湯,孟瑄那回在蘇眉院帶她偷聽其錄園里的三人談話時,也曾做給她喝過一回。 “來嘗嘗這碗酸溜肚絲湯,鮮香開胃,清爽不油膩,適合脾胃虛弱的人喝,我每年過節(jié)回家都做給我祖母喝?!彼ξ厥⒁煌胪七^來。 這句話,蘇眉院的孟瑄也曾說過的!連說的話都一樣。她埋頭喝了一口,滋味也同上次那湯一樣可口,上次他見她上胃火,就沒往湯里擱鹽,這回湯里有鹽,味道更鮮美了。她一碗一碗地喝盡,他一碗一碗給給她盛過來,精美四季豆紋飾的細(xì)瓷碗,拳頭大的碗口,她一氣就連續(xù)讓續(xù)了五碗。 再要第六碗的時候,他蹙眉笑道:“打?。〔荒茉俸攘?,姑娘就是個大肚的彌勒佛,連著五碗也夠了,下剩的就留著給我明早下飯罷。來,就著你的稀飯嘗嘗我炒的菜,這個玉蘭片和筍尖都是新鮮材料,我今日晌午時看見他們才卸車搬進來的,當(dāng)時就有一些技癢了,可自己做給自己吃終究沒什么趣兒,不若做給姑娘這樣的細(xì)致人物品嘗,還能給我提點意見?!闭f著,拿調(diào)羹把清湯里的雪耳和瘦rou舀出來,澆在她面前的那一碗栗子粥上,笑道,“瞧,這么吃法兒,就變成泡飯了,嘗嘗還要不要點上兩滴醋和蔥花?!?/br> 何當(dāng)歸的舌尖還回味著那一道肚絲湯的味道,反復(fù)確認(rèn)那就是孟瑄的招牌手藝,再抬頭看那個帶圍裙、扎額帶、袖子高高卷起、面膛被火光映紅的男子,終于確信了一個事實:他真的就是孟瑄本人。一個對她而言非常新奇、新鮮、以至于有點兒陌生的孟瑄,除了他的外在表象和他的某些言談行止,他給她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新認(rèn)識的名為“孟瑄”的男人。 這樣感覺和結(jié)論或許有些自相矛盾,但她就是無可避免地這樣想著,他是孟瑄,一個她從來不認(rèn)識、也本不該認(rèn)識的男人。她可能,嫁錯了人了。 為什么會這么想?這世上不就只有一個孟瑄嗎?她打算嫁的人,不也是孟瑄、孟沈適嗎?不管他來自三年前還是三年后,他都是同一個人,不是嗎?可是為什么,有一種莫名的憂傷在她的心間彌散開來,讓她突然不能呼吸。 “要香菜,還是要蔥花兒?”大廚孟瑄遞上來一個雌雄雙碟,每碟盛放一種調(diào)味菜。見她蹙著娥眉不答話,他就把碟子放在她的手邊,叫她細(xì)嚼慢咽地慢慢吃,然后就轉(zhuǎn)身去水缸里舀水刷鍋去了。 “嘩啦嘩啦嘩!” 勤勞愉快的孟瑄公子將灶臺和廚具清洗一新,又用皂角和溫水仔細(xì)滌過手,擦干水漬,放下袖子回身時,卻看見何當(dāng)歸一邊吃著泡飯,一邊無聲流淚。他頓吃了一驚,忙問:“姑娘怎么了?飯菜太難吃?還是,你想家了?”他猜測著后一種的可能性大些,人家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嫁過來,只能做妾本就很委屈了,現(xiàn)下天色一黑,看著周圍的一眾陌生房舍器用,心中難免孤寂想家。 “你……”他沒多少跟女子打交道的經(jīng)驗,想不出安慰的話,最后從袖里拿出一個小蠟丸,一擲就擲到她手邊,笑道:“里面是‘可可糖’,市面上買不到的一種黑糖,其滋味一試難忘,我本來打算留著自己晚上吃,現(xiàn)在送給你了,你若愛吃我明日再找一個給你?!?/br> 何當(dāng)歸淚眼朦朧地看他一步一步走近,手肘撐著桌子,俊顏在她的臉前放大再放大。 他一探手,又拾起了那小蠟丸,逗小孩兒一樣在她眼前上下晃蕩地嗒嗒響,自覺有趣地笑著,口里柔聲說:“往后住在清園里,你就可以每日吃到這個,所以,小丫頭別再想家了。你們女孩子大了,誰都得嫁人,都得換一個新家住。即使不嫁到我家、不嫁給我,你也得嫁別的男人。你一定不知道我們男人有多強兇霸道,在北地荒漠那里,我們?nèi)忝嬔?、殺馬取血都是常有的事。有的壯漢,一條小臂都賽過你的腰粗,說話的嗓門兒勝過炸雷,走路腳下生風(fēng),你跟在后面鐵定吃一嘴灰。跟他們一比,我已算得是男子中最文秀的那種了,往后你會漸漸習(xí)慣為人婦的日子,跟你以前當(dāng)小姐時也沒差哪兒去。別哭了,剝糖給你吃?!?/br> 何當(dāng)歸認(rèn)得那種“可可糖”是青兒的杰作,孟瑄吃著稀罕,她早就吃絮叨了。心中的悲意無限放大,她都不知自己在傷心些什么,只是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大顆大顆地砸在手背上。 孟瑄苦惱地?fù)项^,不論哄孩子還是哄女孩,他的經(jīng)驗都不足夠,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那個人,于是他丟下句“我去找素瀟瀟,你等著!”說完撩袍,拔腿就往廚房外面走。 素瀟瀟?何當(dāng)歸不哭了,他要去找別的女人了?他要去找蕭素心? 不行!不能讓他走!她不知為何突然下定了個決心,第一不能讓他去找別的女人,第二得好好看顧住他,第三……不能跟他有親密接觸。 多奇怪的決定,她自感怪異之余,扔開筷子,沖上去從后面攔身抱住了他的腰,不讓他走去別的地方。淚水還在止不住地淌下,她抽抽搭搭地說:“我,我很喜歡這座園子,聽說清園里有片紅楓林,紅葉四季不褪色,我非常向往,咱們,去看楓葉好不好?” 孟瑄只是想設(shè)法排解她的思家悲意,既然她主動提出去園子里游玩,他沒有不應(yīng)允的道理。不過看外面夜色漸濃,霜露也重了,就欲出去喚人,套一輛馬車過來。他自然不怕夜露侵體,可人家小姐是不耐寒的,吹風(fēng)著涼可不是頑的。誰知,何當(dāng)歸死不撒手地巴著他的左臂,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 他只好一直領(lǐng)她去了氣味不是太好的馬廄,怕她聞不慣,就用衣袖包上了她的臉。直到小廝們套好車轅馬架,牽著伊人小手上了車,他才把自己的袖子放下來,見她終于不哭了,他松一口氣笑道:“現(xiàn)在天光暗了,看不著什么好景致,咱們略看一遭就回水謙居睡覺吧,我,那個,想……”他難以啟齒地磨了一會兒,終于咬牙說出了口,“我想看看你的身體?!?/br> 外面駕車的小廝打了個哆嗦。 何當(dāng)歸還算鎮(zhèn)定,拿出帕子擦凈了淚痕,深深垂下頭說:“想看……也容易,你先認(rèn)認(rèn)真真解答了我的疑惑?!彼[著紅腫的眼皮,輕輕地發(fā)問道,“假如你是三年后的人,也該識得我呀,既然你是孟瑄,為何卻不記得何當(dāng)歸了呢?我還以為,‘孟瑄愛何當(dāng)歸、愛清逸’是永不改變的鐵則,是我弄錯了什么,還是你根本不是我的孟瑄?” “吁——吁!” 孟瑄聞言面色大變,當(dāng)即揚聲一嗓叫停了馬車,又一掌劈在駕車小廝的后頸,將他給弄暈了。 ☆、第480章 乾坤間的君妾 更新時間:20140101 孟瑄喝停了馬車,又打暈了車夫,引得整副車駕突然來了一個急剎連著一個顛簸,讓何當(dāng)歸一時沒坐穩(wěn),往車尾的方向滑坡,孟瑄又連忙趕過去用胸膛接住了她,手臂環(huán)抱著扶住了她。 她心里堅持著一個自己的想法,覺得這個孟瑄不是“她的孟瑄”,因此心里是排斥他的;而他認(rèn)她作一個陌生的小姐,彼此不熟悉,也沒打算一直抱著她??删驮趦扇讼鄵淼哪且豢?,心里的排斥,竟抵不住他們身體的熟悉感,仿佛老早之前,他們就是這種相擁無間的關(guān)系了。孟瑄的表情很疑惑,擱在她背上的手反復(fù)摩挲了幾下,他才撤手放她離開。 “姑娘聽誰說的?”孟瑄的眉目溫和疏離,雙眼清亮有神,目光膠著在她的臉上,輕輕問,“是熠彤嗎?” 何當(dāng)歸心里有些戒備,恐怕連累了熠彤,因此避而不答,只說:“你給你的感覺不一樣了,熟悉你的人都能覺出來,你以為你可以瞞多久?” 這樣說完,她再次疑心起他是個頂著孟瑄面具的冒牌貨,深吸一口氣上去摸他的臉。而他并不阻止,只是張大了鼻孔,猛嗅她身上的味道,眼珠子一副恨不得脫離眼眶、跳進她的領(lǐng)口里的急色樣子,面上卻嚴(yán)肅正經(jīng)得很,兩者搭配在一起,有種違和而滑稽的感覺。 她摸完他的臉,又去摸他的手;他的鼻端湊上她的雪頸,還輕蹭了一下。她與他各自確認(rèn)完畢后,她率先退開問:“七公子,假如我說自己反悔了,你能讓人送我回家嗎?我想回陌茶山莊?!泵犀u的人帶不來一點熟悉感,她“知道”自己嫁錯了人。 她果然是想家了,孟瑄心中這樣嘀咕,口中說:“我本不該強留你在清園,可你小小年紀(jì)不知厲害,被夫家退婚對女子而言是一種與災(zāi)難并齊的遭遇?,u還是那句話,你若看不上我,我再安排你暗中相看我的三個兄弟,擇一嫁之。既然你的花轎已進了孟家門,你就定得嫁一個孟家人才不會被人背地里笑話。就是讓你舅舅拿主意,他也會如此安排,明日我去函讓他來瞧你,行不行?” “那若是我誰都相看不中呢?”她問。 孟瑄一笑,笑中帶了點傲然意味,緩緩道:“姑娘別任性了,自古女子都沒有自主挑選夫君的權(quán)利,我家之所以特別優(yōu)待你,是因為我背信在先。議親時是側(cè)妻,嫁過來變成了妾,我知你一定委屈了,在孟家子弟中重選夫婿,算是給你的補償;若他們也中意你,那我?guī)湍銈冋f和一遭,仍執(zhí)側(cè)妻禮?!?/br> 何當(dāng)歸表情淡淡,自古男子只有正妻一人是妻而已,余者皆為妾,連三媒六聘娶來的“平妻”都不在官家那里造冊登記,不被承認(rèn),又何況是側(cè)妻哉。這么向來,側(cè)妻與妾也無大的分別,只是男人用來安慰除妻子以外女人的美好謊言……況且她如今哪還有心思計較名分,她只想找回她認(rèn)識并愛上的那個人,只想知道他去哪兒了。 “原本的孟瑄,他去哪兒了?”話語低低回旋在舌尖,不禁問出口了,“你不是他?!?/br> 孟瑄確信熠彤跟這何小姐講出了自己的秘密,略作猶豫,他竟大方承認(rèn)了:“你的眼光很毒,看得也準(zhǔn),可能是因為相識的方式不同罷,我的家人認(rèn)不出的,你反而可以認(rèn)出來——我跟幾日前的孟瑄的確有些‘區(qū)分’。此事我本來只告訴我的親信熠彤,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你,盼姑娘能為我保密?!?/br> 何當(dāng)歸屏息發(fā)問:“那么,你與孟瑄有什么區(qū)分?” 孟瑄挑眉反問:“你不是已經(jīng)聽熠彤說過,并相信了他的話么?我就是孟瑄、孟沈時,這點是沒可爭論的。我說自己來自三年后,你信就信,不信就當(dāng)句玩笑話聽聽罷了。” 何當(dāng)歸咬唇,將自己的一張底牌也抖落出來:“不瞞公子,我曾在夢中見過‘三年后的孟瑄’,他穿越時空來見我,我與他說話擁抱,他還贈我飾物留念,醒之后我的手里還拿著那樣?xùn)|西,可見夢里所見都是真的。若非他在夢里信誓旦旦,說他是我將來的夫君,還說成婚后會對我好,我也不會以卑微之身、無鹽之貌來高攀你孟家的門。如今你說你來自三年后,怎么反倒不認(rèn)得我了呢?盼釋我疑惑?!?/br> 孟瑄靜靜聽完,心中著實訝異了一下,沒想到來了“這邊”,居然撞著了一個知己,能對她講述他的遭遇的知己! 于是,他當(dāng)下將壓箱底子的實話掏出來:“姑娘既能理解‘穿越時空’,那么假如我說,這世上除了現(xiàn)在你我身處的這一方天地,還另有一個‘并行時空’存在,你能否理解一二呢?” “并行時空?”何當(dāng)歸一個字一個字地咬過去。 孟瑄點頭道:“我也是聽一位長輩說起的,他將并行時空比作一棵樹上的兩枚孿生桃子,二者同時開花結(jié)果,長著一模一樣的果rou、果核,味道也一模一樣。據(jù)他說,這兩個時空,一個名為乾空間,另一個是坤空間,它們的時間同步運作,步調(diào)一致,連里面發(fā)生的大事件都如出一轍,因此乾空間與坤空間就似一輛馬車的左右轱轆那樣,平行不相交、不相離、其中的人亦是彼此不相見,卻總在一起沿著時光的軌跡,不緊不慢地往前行進著——此所謂并行時空。它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其中的人?!?/br> 何當(dāng)歸聽得癡了,半晌后方問:“人有什么不同嗎?” “我不是行家,只略聽長輩提到一點,”孟瑄說,“據(jù)他話里的意思,我猜想著可能兩個空間里初時將人生出來,都是一模一樣的人,可他們的際遇彼此有小的差別。譬如在一個關(guān)鍵的抉擇時刻,乾空間的瑄與坤空間的瑄一個思考偏差,二人選的路南轅北轍了,從此走的路和遇著的人都不同了,連帶兩個瑄也會受到環(huán)境影響,漸漸變得不同?!?/br> 這么聽下來,何當(dāng)歸愈發(fā)相信了他的話,沒錯,世間萬物都能算計,唯一不可算計、無從琢磨的只有人心。就算生出來是一樣的人,放在一樣的空間里,那他們也未必走相同的路,久而久之,就顯出兩個人的分別來了。那這么說——她抬頭看向他:“莫非你是另一個空間的孟瑄?” 孟瑄點頭承認(rèn)了,并補充說:“在下是另一空間三年之后的孟瑄,難得姑娘你是個知心人,我將自己的遭遇對你全部道出又何妨。話說在那一邊的‘車轱轆’上,我蒙圣上恩旨擢升為昭信將軍,卻因為當(dāng)眾推拒了圣上的賜婚而得罪權(quán)貴。他們在暗中做了手腳,打算在行軍途中將我謀害,也斬去圣上的一條臂膀,兩下其便?!?/br> “那個圣上是……”何當(dāng)歸囁嚅地問,“現(xiàn)在的皇長孫朱允炆嗎?” 孟瑄呆愣一瞬,才恍而笑道:“看來你說曾見過這個時空里三年后的孟瑄,也并非妄言,這個天機一定是他透露給你的吧。沒錯,我就是在另一時空的建文二年,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敗兵坎坷,被部下出賣,最終九死一生里被高士搭救。他以大法力破碎虛空,就像……在兩個車轱轆之間架起了一道橋梁,將我送至這個地方,也就是你們身處的這一方乾空間?!?/br> 何當(dāng)歸猜他口中的“高士”和“長輩”都是一人,而且就是他四叔孟兮。不過現(xiàn)在她關(guān)心的只有一件事:“我的孟瑄呢?這里本來住著的那一個?上個月來時,他還好好呆在這兒呢?!?/br> “救我的高人說,兩個時空的同一個人不能相遇,否則就會融合在一起?!泵犀u的雙手掌心對疊,做出了個搓揉動作,很形象地為她解釋,“否則就像是兩個黏糊糊的面團兒,黏在一處拔不開了……” 何當(dāng)歸聽到此處,騰身而起,一把揪緊他的領(lǐng)口,惡狠狠地問道:“是你黏走了我的孟瑄?你把他吃了、吸收了、還是吞噬了?!”就像這里的朱權(quán)融合了他前世的魂魄碎片那樣,“真正的孟瑄”被這個“外來的孟瑄”給謀害了?! 孟瑄連忙分辯清白:“姑娘息怒,聽我把話說完呀。我怎可能自己害自己?一則我混混沌沌,不知年月地漂游到此處,也無力選擇自己降落在什么地方,偏偏就落到了清園的地面兒上,一上來就跟‘我自己’打了個照面,我也無可奈何。二則當(dāng)時,我見了‘我自己’,想起四叔的話,立刻轉(zhuǎn)身就跑。” 何當(dāng)歸心道,果然是孟兮從中做喬。 “可那一位看上去小我三歲的‘自己’,一撞見了我就撲上來抱我,并說‘等你很久了,你一定就是四叔口中的一線生機了!盼攜帶攜帶吧,我也是孟瑄,中了情蠱的那一個!你來得好慢,就等你了!’——說著這些瘋癲不羈的怪話,他撲倒了我,我一開始還驚慌掙扎,等到后來,只覺得自己像掉入了老君的煉丹爐里,烈火焚身,沒有可避逃之地。本以為自己活不成了,沒想到醒后一切如常,于是我就依著四叔臨別時的吩咐,安心在此間住下了。所以,真實的情況是,不是我‘吃’他,而是他逼我‘吃’了他。” “那先前的孟瑄就沒了?”何當(dāng)歸不可置信地低聲喃喃,又坐近一些,抬手撫摸孟瑄的胸口,“還是說,他藏到了這里面,安靜地睡著了?” 孟瑄但覺胸口癢癢,不自在地避開一些,偏開臉說:“我也不知緣故,不過這個乾空間的孟瑄‘一生’經(jīng)歷過的事,我都是有大概印象的,譬如幾歲斷奶、幾歲習(xí)武、幾歲逃學(xué),還有那年在揚州羅府跟你下棋的事,我大概都能想起來。從兩歲到十二歲之間的事,幾乎都能歷數(shù)出來,我也不知,這算不算兩個時空里的孟瑄已合二為一了?!?/br> “兩歲到十二歲?”何當(dāng)歸睜大眼問,“可還有十三到十六歲之間的部分呢?這三年的記憶又在哪里?” 此時她坐得極近,長發(fā)隨夜風(fēng)打在他的臉上,癢意弄得他一直撓臉,靦腆地笑道:“姑娘如此關(guān)心這三年的記憶,怕是你與瑄的那個定情盟約,就發(fā)生在這三年內(nèi)吧。只是我確實想不起來,也不知詳情,于此事上也無能為力了。不過假如你肯做我的妾,還肯把身子借我瞧一回,我就留你住在清園里等候,說不準(zhǔn)他哪天又回來了,是不是?” 他心知肚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不過哄一哄小丫頭也無妨,橫豎貨已入門,概不退換,留她在清園里住也是對她負(fù)責(zé),等她長大后明白了女子在這世間的卑微地位,她一定會感激今日里他的照拂與特殊安排。 何當(dāng)歸心中茫然無措了?,F(xiàn)在,她大約弄清楚了一件事——從某種意義上講,孟瑄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就像一顆從此在她的夜空中隕落的彗星。都沒跟她打過一聲招呼,說明一句原因,他就匆匆走了。 她不知這一切緣何發(fā)生,又能否挽回。心神一陣散亂,上回在白沙山莊中突發(fā)的那種小腹絞痛,再一次光顧了她……那疼痛來的沒有預(yù)兆,卻疼得愈來愈劇烈,像是要把她的身體從小腹處一折為二,將她的身體撕裂成兩半,到最后就連呼吸都是艱難的。她發(fā)出陣陣低嗚,像受傷的小動物般蜷成一個小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