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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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樓唔了聲道:“緞子都歸置起來,給她添妝奩。萬歲爺有示下,不叫虧待了她。” 寶珠聽了干笑一聲:“萬歲爺這份心田難找,姨奶奶真是前世的大造化。” 音樓倚著炕桌出神,又到了后蹬兒,眼見太陽將落山,料著一干小爺們要下晚課了,便吩咐廚里送吃食來。兩半月牙桌對拼,八個皇子正好坐一桌。 時候掐得挺準,剛布置好人就魚貫進來了,到炕前并排跪下,恭恭敬敬請母后的安。 音樓看見孩子還是挺高興的,他們大的十一二歲,小的不過剛開蒙,俗世的污穢沒有沾染到他們,發(fā)了話叫他們起來,一張張鮮嫩的臉,看見桌上糕點垂涎欲滴。 “念書辛苦,都餓了吧?”她笑著壓壓手,“坐下,別拘著。” 皇長子永隆領兄弟們躬身長揖,笑道:“兒子們下半晌跑馬練劍,還真是餓了,謝母后體恤?!?/br> 規(guī)矩守完了,人也活泛起來,亂糟糟搶座兒,什么帝王家體統(tǒng)都忘了,筷子碗碟弄得乒乓作響。 這么多孩子里,最愛表親近的是皇三子永慶,喝了兩口甜湯轉(zhuǎn)頭對音樓笑道:“母后,今兒師傅夸我書背得好,還說我的八股文章諸皇子中無人能及?!?/br> 其他人嘲笑他,“皇父都說了,八股文做得好的是呆子,不如老十一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br> 永慶很不高興,巴巴兒看著音樓,音樓忙道:“學問好就是好,八股文章能寫得頭頭是道也是本事?,F(xiàn)今科舉里仍沿用八股文,仕子要做官,第一要緊的就是這個。” 永慶笑了,可是一笑即斂,回身看外面天色,喃喃道:“天快黑了……” 他臉上帶著恐慌,看著不大對勁似的。音樓奇道:“怎么?晚間還有課業(yè)?” “不是。”他搖了搖頭,沉默了會兒才道,“母后,我有件事想告訴您。今兒早五更我宮里人伺候我過文華殿,途徑承乾宮的時候看見個孩子跑過去。當時天還沒亮,我又坐在肩輿上沒瞧真,就聽底下人直念阿彌陀佛。起先問他們都不吭聲,后來一個小太監(jiān)支支吾吾說好像是榮王,他以前服侍過他,形容兒模樣他記得。再說那時候?qū)m門才落鑰,有規(guī)矩不許撒腿跑的,那么點兒小個子,又是進了承乾宮……”他說著打了個冷顫,“兒子怕……” 一桌人都靜下來,擱下筷子大眼瞪著小眼。音樓心里也瘆得慌,那時邵貴妃停靈在承乾宮,后來傳出詐尸掐死榮王的事兒,新晉的貴妃打死都不肯住進去,那里就一直空關著。眼下提起什么孩子,永慶又不像說胡話的,難道承乾宮真的鬧鬼么? “這事兒還有誰知道?”她盤弄著佛珠問他,“今兒你皇父過文華殿了么?” 永慶道是:“皇父辰時來檢點兒子們功課,兒子把這事兒和皇父說了,皇父把兒子罵了一頓,說兒子是個污糟貓,睡迷了,眼花。” 音樓嗤鼻一笑,皇帝粉飾太平的功夫向來不差。橫豎永慶把話傳到他耳朵里了,雖然有點可怖,但于她來說也許是個好機會。 永隆卻斥永慶,厲聲道:“我看你是油脂蒙了竅,母后跟前混說一氣兒,叫皇父知道了看罰你跪壁腳!”說著對音樓長揖,“母后見諒,老三這陣子糊里糊涂的,說話也不靠譜,母后聽過只當笑話,千萬別往心里去。兒子替弟弟給母后賠罪,母后壓壓驚。那些鬼神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母后是大智之人,好歹當不得真?!?/br> 音樓頷首,贊許瞧了永隆一眼,“你說得有理,我自然不放在心上的。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哥們兒回去吧,這事兒不宜宣揚,鬧得宮里人心惶惶就不好了?!?/br> 永隆弓腰應了個是,帶眾皇子請跪安,紛紛退了出去。 95 宮里人寂寞,皇子們不說,卻架不住底下人以訛傳訛。這樣帶有恐怖色彩的消息是個好消遣,于是很快傳遍了紫禁城的每個角落。 不管什么事,起了個頭,總有好事之人往上頭靠攏。一時謠言又起,看見承乾宮四外冒鬼火的有之,聽見正殿里女人帶著孩子哭的也有之。太后下令徹查嚴懲,幾十個太監(jiān)闖進了承乾宮,宮里蕭索空曠,檐角掛滿了蛛網(wǎng),只有院里的梨花開得正灼灼。 正殿、偏殿、梢間,每一處都仔細查驗過了,并沒有什么異常。太后在院子里松了口氣,“把窗門都打開,大春日里的,進點兒光,邪祟也就無處遁形了。好好的宮掖,白放著可惜了。地方就是要人住,沒人氣兒,時候長了難免滋長些個花妖樹怪的……”話沒說完,眼角瞥見配殿里有個人影從窗口走過,再細看,又什么都沒有。饒是見多識廣的太后也頭皮發(fā)麻了,白著臉往后退了好幾步,“上潭柘寺請高僧來,做一場水陸道場超度超度,興許就好了?!?/br> 宮門重又關起來,這回還落了把鐵將軍。連太后都親眼所見,這下子鬧鬼更坐實了?;屎蠊蛟谔罂磺翱念^,“老佛爺,我不敢在坤寧宮住下去了,坤寧宮和承乾宮挨得近,萬一……” “混說!”太后斷然否決了,“你是國母,闔宮全瞧著你呢,這會子挪地方,皇后不當了是怎么的?我活了一把年紀,這種事兒也聽說過。陰司里的人上來鬧,無非要吃要喝要穿,都給她,足意兒了還待如何?你先穩(wěn)住,沒的叫人瞧了不像話。”耷拉著眼皮眨巴幾下眼睛,聲調(diào)也降了下來,“這么的,求些符咒來,宮里張貼張貼,就完事了?!?/br> 有皇太后這句話,音樓回去把整個坤寧宮都布置起來,墻上密密麻麻粘滿了黃符,房梁上也掛了桃木劍和八卦鏡,皇帝來時她顫聲兒說:“我瞧見邵貴妃了,滿臉的血……手里拉個孩子,破布似的在地上拖著走。到我跟前她笑,地上孩子抬起腦袋來也笑,一笑臉上rou往下直掉,一塊一塊的,吧嗒吧嗒……”她連說帶比劃,恐怖的聲調(diào)加上驚惶的神情,交織出一個無比詭異的畫面。她死死扽住皇帝的胳膊,“邵貴妃要討債,尖聲兒說‘你男人害死我,我要你的命’?;噬?,您不就是我男人嗎?這回她纏上我了,怎么辦?” 時辰不算早,差不多戌時三刻了,外間黑黝黝的,點了燈籠也是昏昏的?;实郾凰冒l(fā)毛,低聲道:“你別瘋了,神神叨叨不成體統(tǒng)。是不是做了噩夢?聽多了信以為真,弄出這么個戲碼來?!?/br> “不是?!彼f,“我老聽見有人哭,就蹲在我床頭,高一聲低一聲的,睜眼看又沒有……您得想想法子,不然我會嚇死的。要不把國師傳來,他不是給乾清宮捉過鬼嗎?只要他肯出馬,沒有降不服的鬼怪?!?/br> 皇帝有點為難,“國師是和上神打交道的,弄來捉鬼,沒的沾染了晦氣,沒法兒通靈了?!彼阉нM懷里安撫,“你聽朕說,人只要心正,那些臟東西不敢近身。你害怕,朕陪著你。朕是皇帝,有真龍護體,比你請十個道士都管用?!?/br> 她只是打顫,上下牙磕得咔咔作響,“這宮里死了多少人,哪一處沒有鬼……”她使勁掐他,把他掐得生疼,“白天都好,晚上不成。我不敢睡覺,一閉眼就聽見鬼哭,看見邵貴妃張牙舞爪要殺我?!?/br> 她這個模樣好幾天了,皇帝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盡力安慰她,甚至把腰上閑章摘下來賜給她,“朕的印章也能驅(qū)邪,你帶在身上,保你百無禁忌?!?/br> 她倒是安靜下來了,把頭埋在他胸口,喃喃重復著“我怕”,皇帝無可奈何,只有緊緊抱住她。 音閣出嫁前兩天到宮里來謝恩,天暖和起來,穿得也少,三個月的身子顯懷了,身腰里細看鼓鼓囊囊的,往那兒一坐,隆起來不小的一塊。 音樓有點萎靡,說話也有一搭沒一搭的。狗爺抱在炕上,橫趴在她膝頭,她一下下捋著,淡淡掃了她一眼,“過了門好好過日子,謝恩就不必了,我沒為你做什么,你要謝就謝皇上吧!你瞧咱們姊妹,總這么陰錯陽差的。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送上門來。我聽說新姐夫是南苑人?南苑出來做官的真不少,要叫南苑王知道了,會不會笑話你?你也苦,往后有什么難處就進宮來,好歹自家姐妹,常走動吧!” 她這副二五八萬的樣子,音閣看了就來氣。還提宇文良時,簡直是往她傷口上撒鹽。她是沒想到,自己吃了苦頭把張皇后趕下臺,最后居然便宜了這個妾養(yǎng)的。她恨她恨得牙有八丈長,一定是她耍手段蠱惑了皇帝,否則說得好好的,怎么能一下子變卦? 她有氣沒處撒,什么皇后,在她眼里就是個撿漏的,不要臉,搶了原本屬于她的東西。 她轉(zhuǎn)頭看滿屋子的朱砂符,冷笑一聲道:“娘娘把宮里弄得道觀似的,真這么怕鬼?邵貴妃的死和你又沒關系,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心里不磊落,難怪疑神疑鬼?!?/br> 音樓瞇著眼看她,她知道她滿腹牢sao,怪誰?還不是怪她自己不成器!要是手段夠得上,硬纏著也把后位弄到手了,何至于來禍害她?她的委屈和誰去訴?她天天的想肖鐸,可如今他不在后宮走動了,要見他,比登天還難。她覺得自己離瘋不遠了,有時候精神恍惚,魂魄可以脫離軀殼飛出去似的。她現(xiàn)在一點就著,別惹她還好,惹了她,她立馬就變成炮仗。 她就是要恣意枉為,樣樣鬧大了才好,便高聲喝道:“放肆!你敢同本宮這樣說話,吃了熊心豹子膽么?你也不看看眼下境況,我是皇后,你是個什么東西?打小你就處處占著優(yōu),債臺高筑,這會兒到你還的時候了,還沒看明白?你進來給我磕頭沒有?我讓你面子,你倒蹬鼻子上臉了!”她站起來,左右搜尋,看見案上的粉彩花瓶里插著簟把子,抽出來就要打她。 音閣沒料到她會這樣,見勢不妙早閃開了,躲在雕花椅背后尖叫,“你瘋了么?孩子有個好歹你吃罪不起!” 音樓追得暢快無比,這么些年的窩囊氣,一下子都發(fā)泄出來了,嘴里罵罵咧咧著:“拿個孽種來威脅本宮,看我不打出你的下水(動物內(nèi)臟)來!你這爛了心肝的yin|賤材兒,今兒要你的命,明兒下懿旨殺你媽,叫你們娘倆下陰曹和邵貴妃湊牌搭子去!” 一時雞飛狗跳,坤寧宮是寧靜祥和的地方,從沒出過這種事?;屎笈e著戒尺滿世界追人,追的還是娘家親戚,把宮里人嚇成了雪地里的貉子。大伙兒愕一陣,回過神來看要出人命,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后腿,沖音閣道:“姨奶奶快跑,仔細皇后娘娘給您開膛!” 音閣真嚇壞了,披頭散發(fā)哭嚎著跑了出去。 皇后站在那兒喘粗氣,“還好跑得快,要不把她打出狗腦子來!”抬腳踢翻了小太監(jiān),“殺才,本宮裙子給你拽下來了!”突然扔了手里的家伙什捂住了眼睛,“作孽……阿彌陀佛……邵貴妃來了!” 她開始大喊大叫,在月臺上手舞足蹈,大伙兒看她不對頭,頓時都炸了鍋了,分頭出去報信、上良醫(yī)所請?zhí)t(yī)。又上來幾個人想制住她,不敢太放肆,四個人圍成圈困住她。她力氣奇大,推推搡搡間眾人挨了好幾下,等皇帝來的時候她還在鬧,反插著兩眼,雙手伸得筆直要來掐他脖子。 皇帝心里著急,扔了扇子上來鉗制,她胳膊沒法動彈了,扭過脖子來,隔著龍袍一口咬在他肩頭?;实鄢酝?,并沒有放開她,只是怒斥邊上人伺候不周,“皇后怎么成了這模樣?” 寶珠哭道:“姨奶奶先頭來,不鹽不醬說了一車氣話,娘娘心神一亂,許是克撞什么了。皇上快找高人來驅(qū)邪吧,這么拖延下去要壞事的?!?/br> 皇帝腦子里亂成了麻,命人把她抬進宮里,回身吩咐崇茂,“快把國師請來,那爐丹藥煉不成就煉不成,皇后性命要緊。” 崇茂火燒屁股奔了出去,一路往西海子跑,跑得鞋掉了也顧不上。邁進丹房迎面撞上了肖鐸,他喲了一聲,“督主也在吶?” 肖鐸蹙眉撣了撣衣裳,“咱家來面見主子,聽說圣駕進宮了。瞧你這模樣,出了什么事?” 崇茂哭喪著臉說了不得,探頭招呼太宵真人,“皇上有旨,傳國師即刻進宮。皇后娘娘撞了邪,在宮里見人就打,皇上都給咬出血來了……哎呀,快著點兒!”轉(zhuǎn)頭對肖鐸道,“承乾宮里邵貴妃陰魂不散,帶著榮王出來嚇人,連老佛爺都給唬得不輕呢!我看督主還是進宮瞧瞧,這時候東廠不出面,還等什么?” 宮里出怪事他是知道的,鬼神之說他一直不相信,可值房里人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也鬧不清真假。要是真的,太宵真人半瓶子醋晃蕩,能驅(qū)鬼才奇了。他放心不下音樓,這會兒也顧不得,就依崇茂的說法,和皇帝毛遂自薦也是個說頭。 進了坤寧宮,抬頭桃木劍,低頭黃符紙,瞧著布置得不成樣子。太宵真人嘴里念念有詞,邁著八字步捏著手決,在地心開壇做法。肖鐸努力往里看,落地罩后放著垂簾,隱約看見榻上臥著個人,只不得見面。他心里焦躁,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卻聽見里頭叫了聲廠臣。他忙應個是,打簾進了里間。 匆匆瞥她一眼,她仰在那里倒還算平靜。許久不見瘦了好些,原本豐盈的臉頰塌下去了,張著空洞的兩眼盯著房頂,形容凄惻可憐。他的喉頭哽住了,心頭一陣抽搐,倉惶調(diào)開視線,不能再看,怕看多了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回身坐在榻上輕撫她的臉,可能是牽痛了肩頭的傷,皺著眉頭抽了口冷氣,“皇后這兩日精神頭不濟,可是像今天這樣卻從來沒有過。朕心里著急,好好的人,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成了這樣,是不是朕對她約束太多……才剛太醫(yī)來瞧,”他緩緩搖頭,“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癥候來得太突然,朕已經(jīng)不知怎么才好了。承乾宮鬧鬼,這說法廠臣信不信?” 肖鐸呵腰道:“鬼神的事,實在說不到底。臣本來是去西苑回稟今年的鹽務,正遇上總管傳話,得知出了這樣的岔子,便跟著進宮來了。君憂臣辱,臣沒能替主子分憂,是臣的失職。臣在想,是不是有人裝神弄鬼嚇唬人?若是得皇上首肯,臣派東廠的人進駐,守上三天三夜,就是真有鬼也把她拿個現(xiàn)形兒。” 皇帝聽了大合心意,頷首道:“朕正有此意,這么干放著心里總沒底,受制于人不如先發(fā)制人,就依廠臣的意思辦。”說著戀戀看她一眼,嘆息道,“她才剛對朕下嘴來著,勁兒真不小……你們有些交情,她心里的結(jié)打不開,你替朕寬慰她幾句?!毖粤T起身,捂著肩頭踱出了寢宮。 96 皇帝給他們騰地方,這種境況誰敢順桿兒爬?都是聰明人,心里明白,表面上皇帝是走了,沒準哪個角落里就有雙眼睛監(jiān)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肖鐸癡癡看著她,心里像刀割似的,雖不能觸碰,視線卻隔不斷。她怎么成了這模樣?繼續(xù)下去是不是要被折磨死了?他想過千種辦法,可惜謀劃起來都需要時間。他從來不愿意承認自己無能,這回卻不得不低頭了。一個筋斗翻出去,以為到了天邊,沒想到依舊在如來佛手心里攥著。原來他什么都給不了她,她明明是個簡單快樂的人,遇上他,陷進這樣一場孽愛,把她消耗得不成人形。 他努力控制自己,輕聲道:“娘娘保重鳳體,承乾宮里必定是有暗鬼,臣會盡一切所能還娘娘太平,請娘娘放心。” 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也不說話,眼神仍然愣愣地,只有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滔滔落下來。 即便只是聽見他的聲音,也可慰相思之苦。她心里煎熬,但是萬萬不能在這時候功虧一簣。她發(fā)作得莫名其妙,皇帝難免起疑。音樓覺得自己這回是在圖謀大計,從來沒有那么意志堅定過,她要把計劃付諸行動。未來得自己爭取,在宮里傻等著不是事兒,單靠他外頭使勁,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里應外合可以把成功機率最大化,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如果能瞞過他,就能瞞過天下人,她愿意試試。 肖鐸得不到她回應,但是看見她的眼淚,他知道她權(quán)衡了利害,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的神識清明,無奈咫尺天涯,當真只差五步遠,沒法對視沒法說話,她的心里必定和他一樣痛苦。 人經(jīng)歷坎坷才會變得成熟,從南下到現(xiàn)在,里頭不滿一年,那么多的困難重重,迫使她成長。所有的審慎都是拿一捧又一捧的眼淚換來的,他覺得愧對她,她還年輕,看過錦繡成堆,品嘗過榮華富貴,如今只剩下滿腹的苦澀。 她的腕子上還纏著他送她的伽楠念珠,蜜蠟墜角是從他的手串上摘去的。她從來沒有忘記,一直把他藏在心里。他鼻子發(fā)酸,很快轉(zhuǎn)過身去,既然無法交談就散了,單是定眼瞧著,傳到皇帝耳朵里又生禍端。 國師的手段果然頗高,他開了壇,皇后的癥候減輕了。起先咬緊牙關不認人,現(xiàn)在緩過勁來,就是疲累,臥在床上不肯動彈。問她之前的種種,她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也可能是冤魂太厲害,好一陣壞一陣,似乎不得根治。皇帝一來她就念央兒,“糊車糊馬,再要兩個童男童女。榮王還沒娶媳婦呢,哭著鬧著要王妃。朝里有誰家死了閨女?我拿體己出來,給他配門陰親,他就不來纏我了?!?/br> 久病床前尚且無孝子,她鬧多了,皇帝也有點受不了她。去請?zhí)笫鞠?,太后聽了只管嘆氣,“可憐見的,怎么弄得這樣兒!咱們大鄴歷來的國母,沒有一個這么狼狽的,話傳出去叫人笑死。一個皇后,缺了神明護佑,倒叫惡鬼纏上了,可見她八字輕,沒有做皇后的命?,F(xiàn)如今宮里草木皆兵,底下妃嬪們天還沒黑就不敢走動了,這種事兒何嘗有過?治家不嚴,下去了也沒臉見祖宗。依著我,皇后還是挪出坤寧宮吧,找個地方靜養(yǎng),興許離了那里,人就好起來了?!?/br> 皇后移宮,意思很明確,就是要廢?;实坌念^擰了十八個結(jié),現(xiàn)在看來騰地方肯定對她有好處,有時候人就是心魔擺不脫,未必真有鬼來找她麻煩。可是要廢她,他下不了這決心。題外話先不論,自己在她身上多少也花了心思,想過既往不咎過日子,真把她拽下來,就像煙灰灑在風里,什么都沒了。 他皺起眉頭,“后宮無小事,何況是皇后出了岔子。罷了,此事暫且不議,近來動蕩,兒子不孝,連累母后也擔驚受怕。東廠那里已經(jīng)著手調(diào)查了,不管它是鬼是佛,只要敢露面,就打它個原形畢露。母后寬懷,保重自己身子要緊。那些事交給肖鐸去辦,他總有法子查個水落石出的?!?/br> 太后點頭,“不管查沒查出來,法事還是要做的,也一并交給他吧!我有了年紀,實在經(jīng)不得這些,總是沒頭緒,這宮里也住不下去了?!币幻嬲f一面撥弄著菩提,起身往佛堂念經(jīng)去了。 清明很快就到,宮里管這天叫鬼日子,平時不許燒紙的,今天有特例。各宮的主位早早讓太監(jiān)準備好了蠟燭高錢,宮門一開就在檻外祭奠焚化,偌大個紫禁城,處處煙霧彌漫,也算一道奇景。 皇后照例每天一鬧,比方好好的,抽冷子哆嗦一下,馬上立起兩個眼睛就罵人。太醫(yī)束手無策,國師也束手無策。承乾宮請高僧超度過,宮里似乎是干凈了,但是皇后依然故我,照國師的說法是陰魂找到了宿主,就像個流浪的人遇見一所無人看管的宅院,住進去可再也不愿意出來了。換句話說,真正的皇后只怕被排擠在外了,里面的人可能是邵貴妃,也可能是榮王。 皇帝畢竟心虛,零零碎碎的消息聽得多了,信以為真。他的帝位是從榮王手里奪來的,他們母子相繼被他下令處死,陰司里的債,討要起來快,想到這些很有些懼怕。漸漸便來得稀松了。但是皇后的位分依然不可動搖,就算是死,音樓也得死在坤位上。帶著點賭氣性質(zhì),自己的東西寧愿爛在手里,也絕不輕易撒開。 后宮不得太平,政局上又出了紕漏。大小琉球百余年前起依附大鄴,每年進貢從不懈怠。近年來大鄴國運萎靡,這些屬國便開始蠢蠢欲動。大鄴同外邦的絲銀往來全靠海上,琉球傍海而建,滋生出一批倭寇來,專劫官船,搶奪貨銀?;实凼翘交实郏鲆娺@種問題措手不及。內(nèi)閣官員有的主戰(zhàn),有的支持談判,肖鐸極力主張開戰(zhàn),泱泱大國,豈容宵小侵犯。但是打仗要大筆軍需,細談之下他又溜肩了,財政一問三不知,存心站干岸。 好啊,貓有貓道,狗有狗道,他是趁火打劫,想逼他就范么?皇帝很生氣,偏不信缺了他不能成事,于是召集內(nèi)閣連夜商議,議來議去,最后決定派使節(jié)議和。兩國相交,不動干戈最好,倘或這條路走不通,也爭取到時間來湊銀子。 前朝如何天翻地覆音樓都管不了了,如今坤寧宮切斷了和外面的一切聯(lián)系,只要火候到了,她的努力就會有回報。 寶珠端著鈴鐺盅來,看她蹲踞在地上便喚她,“主子,我叫人燉了甜棗羹,您來進些,吃飽了才有力氣折騰?!?/br> 她扒開青磚,從底下掏出個金漆鳳紋包鐵釘匣子,小心翼翼打開來看,里頭手絹包的筒戒還在,大大松了口氣。 他說過見物如見人,她把戒指舉著,就光細細地看,戒面上纏枝紋環(huán)繞,那么精美的做工,一看就聯(lián)想起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她失笑,壞脾氣,人又矯情,可是她那么愛,不管他的善與惡,對她來說都值得珍藏。她卷起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坐回炕頭,套在自己中指上,并起五指端詳,看著看著眼淚氤氳了臉頰。 心里暗潮洶涌,總不能叫人看得太透徹。她掖了掖臉,轉(zhuǎn)頭問,“外面有什么消息沒有?” 寶珠道:“都是內(nèi)廷伺候的下等太監(jiān),傳的話也靠不住。說是朝廷要和琉球開戰(zhàn)了,督主撂手不管,皇上正忙著和內(nèi)閣商議對策呢!” 她遲遲嗯了聲,“是不該管,給人擦屁股,最后還落不著好,何苦呢!”看了鈴鐺盅一眼,顯然沒什么胃口,擺手道,“先擱著吧,過會子餓了再吃。我這里沒事兒了,你去歇著吧!” 她總是夜深人靜時把那個筒戒翻出來看,睹物思人也算是種慰藉。寶珠不知道怎么勸她,叫她一個人待著才是最好的吧!便道個是,退出偏殿帶上了隔扇門。 音樓倚著引枕,把那筒戒壓在嘴唇上,喃喃道:“再等一陣子,就快是時候了……你不知道我裝瘋裝得有多累,可是為了能從坤寧宮出去,累點也值得?,F(xiàn)在想想,皇上封我為后,好像也不是件壞事。不破不立,不止不行,索性壞到極處,或許就柳暗花明了?!彼χ?,眼淚蓄得太滿,不小心一漾就潑灑出來,“但是在我移宮前你要好好的,我不想失之交臂,我要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br> 轉(zhuǎn)眼谷雨,雨生百谷,一年最好的時節(jié)。 眼巴巴地盼著,彤云說過的,到了谷雨就來看她。大約是臨產(chǎn)了,著了床沒法給她寫信,按理一個多月前就該生孩子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母子是否都平安。 可能是算的日子有出入,時間過去好幾天,一直沒等到她來。音樓著急了,怕她出什么意外,沒事的時候到月臺上轉(zhuǎn)一圈。春天的日光很新鮮,照得久了臉上**辣的。她拿團扇擋住頭頂上那一片,瞇覷著眼眺望,宮樓深遠,黃琉璃瓦上萬點金光閃耀,一縱一縱,像小時候拿瓦片在河面上玩的打水漂。正出神,聽見四六咋咋呼呼從外面喊進來,在臺根下仰脖道:“娘娘快瞧誰來了!” 音樓順著看過去,宮門上小太監(jiān)領進來一個人,穿著八團喜相逢比甲,人很富態(tài),腳步倒是輕盈的。她順著臺階走下去,定眼細瞧,原來念誰誰到,是彤云回來了! 她喜出望外,上去攜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通,她養(yǎng)得不錯,珠圓玉潤,益發(fā)透出一種風韻來。 彤云笑著蹲安,“給皇后娘娘請安,我在外一直記掛您,今兒可算見著了,主子好么?” 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主仆倆吞聲飲泣,哭了一陣音樓才想起來,低聲道:“剛生了孩子的不能流眼淚,仔細傷了眼睛。”拉著她往殿內(nèi)引,很久沒這么歡喜了,她樂得坐不住,親自捧果盤來,趨身問她,“生的什么?孩子好么?” 彤云笑了笑,“是個男孩兒,落地八斤重,了得,可要了我的命了?!毖粤T略頓一下,嘴角直往下撇,“據(jù)說挺好,我迷迷糊糊聽見他放聲兒,嗓門響亮,料著是個齊全孩子??上Я宋夷菚豪蹓牧?,沒來得及看他一眼,連長得什么樣都不知道,就給奶媽子抱走了。” 她這么說,音樓有點訕訕的。都是因為她,叫彤云受這么多苦,臨了連孩子的面都見不著。肖鐸這上頭態(tài)度很鮮明,他信不過任何人,手上必須捏著點東西才能放心。音樓知道這樣很殘酷,她不敢問彤云恨不恨,其實不用問,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這么給人帶走了,誰能不恨呢!她只管低頭揉捏她的手,囁嚅道:“我都沒臉見你,把你禍害成這樣,你要怨就怨我吧,別恨他?!?/br> 彤云嘆了口氣,“真冤孽啊,您向著他,自己都大包大攬了。我心里明白,要不是您替我求情,我連活著都不能夠,還有什么可怨的!孩子帶走就帶走吧,讓他去別處過普通人的日子,沒什么不好的。咱們和皇宮打交道,誰過得快活了?所以我雖舍不得,到底得放下。兒子救了媽/的命,誰也不虧欠誰,只怪緣分淺。”她說著卻又哭了,“可是主子,我雖然這么勸自己,要想明白不容易。我夜里做夢還夢見他,他出娘胎,我連抱都沒抱過他一回。所以我是想求主子個恩典,如果將來您和督主能遠走高飛,臨走能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訴我?我要去找他,就算在天邊,只要能帶著他,哪怕不回大鄴我也甘愿?!?/br> 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