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身上馬，緋紅的官服下擺輕揚，大氅被風(fēng)鼓起，駿馬嘶鳴，像是揮灑在銀白世界中的一幅丹青。

    孟清和站在雪中，心思仿佛也隨著駿馬上的人飄遠(yuǎn)。

    這算怎么回事，到底誰才是古人？

    沈指揮的才俊表象下，果然隱藏著厚黑的本質(zhì)。

    上次醉酒，自己就該注意到的。

    握緊手中的玉佩，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何況他的人生字典里壓根就沒后悔這兩個字。

    回家的路上遇上孟虎，孟清和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打了噴嚏，揉揉鼻子，“五堂兄有事？”

    “十二郎，祖父請你到家中一趟?！?/br>
    “可是有事？”

    “恩。”孟虎點頭，“大堂兄惹怒了族人，大堂伯一家都被關(guān)進(jìn)了祠堂，里長說情也沒用?！?/br>
    “五堂兄知道是什么事嗎？”

    “祖父沒說?！泵匣u頭，“不過四堂兄也去了，族中老人都在。”

    孟清和皺眉，這事恐怕不小，孟清海到底做了什么，讓族老把大堂伯一家都關(guān)了祠堂？

    “五堂兄給九叔公帶個話，我先回家同母親說一聲，稍后就去?！?/br>
    “好?！?/br>
    祠堂中，孟清江跪在孟廣孝和孟劉氏跟前，用力磕了三個響頭，“爹，娘，兒子會為二老向族人求情，但大哥的事，贖兒子無能為力?！?/br>
    “四郎，他是你大哥，你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

    “爹，族老自有分寸?！泵锨褰樕喜灰娤才?，話說得有些生硬，“大哥犯下的錯可能為全族惹來災(zāi)禍，爹該勸導(dǎo)大哥行事謹(jǐn)慎才是?！?/br>
    “你、你這么能如此狠心！”孟廣孝說道，“你如今在軍中出息了，在族中也說得上話，為何就不能幫幫你大哥？”

    “狠心？”孟清江一把扯開身上的袢襖 ，一條猙獰的疤痕從左肩斜劃向下，傷口剛脫痂不久，像是一條丑陋的蜈蚣盤附在他的身上，“爹可知兒是如何出息的？兒有今天是用命換來的！”

    孟廣孝呆住了。

    孟劉氏當(dāng)即哭了出來，撲過來抱住孟清江，“四郎，娘的四郎啊！”

    “爹娘抱怨兒不幫大哥，卻不想想，大哥做下的事是能輕易開脫的？真是如此，族老怎會將爹娘也一起關(guān)進(jìn)來的？！”

    孟廣孝和孟劉氏不說話了，孟清海抱膝坐在墻邊，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劉氏緊挨著他，不停的掉眼淚。

    “爹，娘，兒如今在燕王麾下，大哥為朝廷軍隊通風(fēng)報信時，可想過兒的處境，可想過他的親弟會否因此丟了性命？就算不想兒子，孟氏一族呢？若王爺?shù)弥蟾绱伺e，一族都要遭禍！”

    “不是你大哥！”孟劉氏連忙說道，“剛才你爹也說了，去報信的不是你大哥，是他學(xué)中同窗的家人。那家人與燕王有仇才通風(fēng)報信，你大哥只是受托照顧……”

    “娘，”孟清江打斷了孟劉氏的話，表情中滿是失望，“這樣的話族老不會信的，便是您自己，信嗎？”

    孟劉氏的聲音被堵住了，孟廣孝頹喪的低下頭，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十歲。

    孟清海依舊沒說話，小劉氏不敢哭出聲音，愈發(fā)顯得可憐。

    孟清江整理好袢襖，站起身，“爹，娘，該求情的兒絕不推辭。只是族老如何處置，不是兒能左右的。言盡于此，兒子走了?！?/br>
    走出祠堂，迎面撲來的風(fēng)雪，瞬間凍住了孟清江眼角未干的淚。

    父母兄長，骨頭親情？

    手按肩膀上的傷口，孟清江想笑，笑到后來，出口發(fā)出的卻是如野獸般的低咆。

    孟重九家中，族老們分坐堂中。

    堂中本沒有孟清和的位置，因四品武官的身份，才將他安排在了孟重九身旁。

    孟虎就沒這么好的待遇了，只得站在孟重九身后，為族老們端茶倒水。

    孟清江進(jìn)來時，族老們正對該如何處置孟廣孝一家爭執(zhí)不下。

    因在燕王治下，又有孟清和三人的關(guān)系，孟氏一族除了投靠燕王沒有第二條路，這也是族人最好的晉身之路。孟清海同朝廷細(xì)作勾結(jié)，為朝廷軍隊通風(fēng)報信，將北平城防泄露出去，已是危及到了所有的族人。

    孟清海做事還算機(jī)密，被發(fā)現(xiàn)實屬偶然。

    不久前，一名族人偶然見到孟清海前往鄰村一戶杜姓人家，與人閑話時，得知杜家的兒子因激怒燕王被殺，有傳言其父為朝廷細(xì)作，將北平城防薄弱處報告朝廷大軍，險些壞了大事。

    孟氏族中被抽調(diào)守城的巡檢和壯丁幾乎都在守衛(wèi)北平時殞命，孟清海竟然同這樣的人家過從甚密，立刻引起了族人的警覺，馬上報知了族老。

    世上沒有永遠(yuǎn)的秘密，只要下死力去查，必定能尋到蛛絲馬跡。何況除了孟家人，杜家村的人也不想被杜父帶累，一來二去，很快將孟清海與杜父當(dāng)日所言查得清清楚楚。

    孟重九和族老們大怒，叫來孟清海對質(zhì)，卻受到孟廣孝和孟王氏的阻攔。撕扯怒罵間，孟氏族人多少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孟廣孝一家頓時犯了眾怒。

    現(xiàn)在燕王正忙著和朝廷軍隊作戰(zhàn)，北平也安然無恙，無暇理會這些事。等到緩過手來，便是燕王不處置，底下的人也絕不會放過杜父和孟清海。

    有人提議按族規(guī)處理，有人卻說孟清海身上有秀才的功名，不能隨意處置。

    族老們各執(zhí)一詞，拿不定主意，只能暫時把孟廣孝一家關(guān)進(jìn)祠堂，再做商量。

    想想此事可能招來的后果，孟重九等人都是無比的心驚。

    幸好孟清和回家探親，他一向是個有主意的，族老們打算問一下他的意見。

    “十二郎，你的意思如何？”

    “九叔公，族中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孟重九掃了一眼沉默的孟清江，磕了磕煙袋，“將孟廣孝一房分出去。”

    這個分出去并非簡單的分家，而是劃去族譜，不入祖墳。相當(dāng)于徹底決裂，老死不相往來。

    雖然四郎可惜，保全一族卻更加重要。

    此言一出，孟清江的神情更顯冰冷。

    孟清和想了想，開口說道：“暫且不忙，若九叔公信得過清和，不若將此事交給清和來做，如何？”

    “十二郎莫非要將杜家人交出去？”孟重九神情微變，這也是個辦法，卻是下下之策。

    “不是。”孟清和搖頭。

    “那是？”

    “大堂伯一家暫且不要處置，杜家人也不要去動，清和心中已有計策，若事可成，說不得一場禍?zhǔn)履茏兂珊檬??！?/br>
    “什么？！”

    族老們均是愕然，孟虎和孟清江同時看向孟清和，孟十二郎卻好似沒注意到堂中的氣氛，皺了皺鼻子，六天的假期，看來要提前結(jié)束了。

    當(dāng)真是可惜啊。

    是不是能同世子商量一下，余下的幾天攢起來下回繼續(xù)？

    搖搖頭，當(dāng)真是異想天開。

    為了事情順利，孟清和并且向族人詳細(xì)解釋，只請孟重九繼續(xù)將孟廣孝一家關(guān)在祠堂，同時聯(lián)系杜家村的人，看好杜奇的家人，謹(jǐn)防生變。

    翌日，自己帶著四個邊軍快馬加鞭返回北平。

    孟虎和孟清江自然要跟著，一路上，孟清和簡單向兩人簡單提及了心中的謀劃，“此事還需報知王爺，若王爺采納，還需請四堂兄幫忙?！?/br>
    “回僉事，卑下責(zé)無旁貸！”

    “四堂兄……”

    孟清和神色有些復(fù)雜，到底嘆息一聲，沒有多言。

    一行人趕在天黑之前進(jìn)了城，有了孟清和的腰牌，一路暢行無阻。

    回到王府，孟清和簡單洗臉凈手，掃去一路風(fēng)塵，先詢問府內(nèi)護(hù)衛(wèi)沈瑄在何處，聞聽沈瑄帶兵出去了，干脆去求見世子。

    雖然朝廷的大軍被打退，短期不會有大的戰(zhàn)事發(fā)生，北平附近仍不太平。

    先是薊州鎮(zhèn)撫曾浚突然吃錯了藥，帶著不到五千人來攻打北平。在大雪中艱難跋涉時，不幸遇到從真定被召回北平的徐忠。

    曾鎮(zhèn)撫當(dāng)真是條漢子，面對幾倍于自己的敵人，臨危不懼，毅然下令進(jìn)攻。

    先是勇猛的率兵沖鋒，然后英勇的被咔嚓了。

    徐忠把人咔嚓之后，也沒弄清楚這支隊伍是哪里冒出來的。直到曾鎮(zhèn)撫手下的幾個千戶被帶到面前，才徹底明白是怎么回事。

    把情況告知隨軍的高陽郡王，朱高煦半天沒說出話來。

    看來，建文帝手下的能人不多，腦袋上有坑的卻著實不少。

    帶著五千人進(jìn)攻北平？此等壯舉非一般人可為。

    曾鎮(zhèn)撫死后，同他關(guān)系很鐵的河北指揮張倫突然登高一呼，召集手下軍隊，誓言“同燕逆勢不兩立！矢死報國！”

    張指揮腦袋發(fā)抽，要學(xué)習(xí)曾鎮(zhèn)撫以卵擊石，底下的將領(lǐng)和士兵還不想死，紛紛暗地里制定各種跑路方案，結(jié)果方案制定出來卻根本沒用上。

    張指揮突然下令拔營，帶著隊伍向南方奔逃。

    報國嘛，在哪不是報？

    向南方走，才更加證明一顆紅心向朝廷！

    沈瑄便是帶兵去追張倫這支隊伍。蚊子腿再小也是rou，幾千名慣于戰(zhàn)場廝殺的邊軍，豈是他輕易能帶走的？

    張指揮要是自己跑，燕王根本不會搭理他，說不定明天就能安全進(jìn)山東?？伤獛蠋浊н呠?，注定這輩子都出不了河北。

    王府承運殿暖閣內(nèi)，燕王正同道衍和尚對弈。

    起兵靖難之后，朱棣還是第一次靜下心來同道衍下棋。黑白棋子在棋盤上縱橫拼殺，黑子很快就占據(jù)了優(yōu)勢。

    燕王手中捻起一粒黑子，凝神沉思間，鄭和躬身進(jìn)來稟報，“世子求見?！?/br>
    “世子？”棋子落下，燕王說道，“請進(jìn)來?！?/br>
    道衍和尚捻動著佛珠，眼眸微瞇，不動聲色。

    “兒見過父王?！敝旄邿胧萘瞬簧伲魏位鶖?shù)太大，五官雖已明朗，想要變成朱棣一樣的身材還需相當(dāng)時日。但在朱棣眼中，長子已是順眼許多。

    “起來，有事？”

    “回父王，孟僉事剛獻(xiàn)一策可弱朝廷兵力，兒以為可行，特來報知父王?！?/br>
    “哦？”燕王表情一變，“說來聽聽。”

    “父王，此計出自孟僉事，兒想，還是由他親自稟告父王為好?！?/br>
    “也可，人可是候在外邊？”

    “正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