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沐浴日光之中，身后碎石聲轟震,不絕于耳，“地法天功大陣”本即依山傍水而生,依水土輪轉(zhuǎn)而不息,此刻陣破,則水土顛倒,山崩地裂,轉(zhuǎn)頭望去，高聳云端的雪山之巔已分崩離析，即將夷為平地，而于山石凹口處，原本深藏于洞底的潭水驟然漲高，已成內(nèi)湖。

    此陣法巧奪天工，繁復(fù)幾無可解，若非誤打誤撞破了陣，便是修為通天的大能修士，也可能在其中被困而死。

    當(dāng)然還有一法可破陣，便是在洞中努力修行，爭取早日飛升登仙，只是此法幾近譫妄，修士亦凡人，受困不得脫還能安之若素者能有幾人？便是孚琛自己，捫心自問，若再關(guān)個一甲子，他不定便要棄仙入魔了。

    日復(fù)一日的孤寂，毫無希望地等待，一成不變的環(huán)境，單調(diào)到極致的聲音，到得最后，但凡有離開此處的一線可能，人都會本能抓牢不放。

    真到那個地步，為正或為邪，成仙抑或成魔，根本沒什么區(qū)分的意義。

    這才是地法天功大陣的可怕之處。

    幸而孚琛習(xí)的是剛猛堅正的“紫炎秘文”大法，這功法與瓊?cè)A派講究中正平和的正統(tǒng)道修心法不同，隨著功法越深，于習(xí)者心性淬煉越是強(qiáng)硬，若非他道心穩(wěn)若磐石，只怕也會被這“地法天功”大陣逐漸將意志蠶食干凈。

    然“紫炎秘文”大法釋放之時，靈力中自帶激越凌厲，焚毀一切的霸氣，終究失了修道人寬厚中正之意，孚琛習(xí)此法原本便是瞞著瓊?cè)A派上下中人，除此法乃上古大法，功法未成難保懷璧其罪外，更重要的原因，乃是因為他深知授業(yè)恩師的修道理念，紫炎秘文再好，也與中正平和的道統(tǒng)相悖，他必不會贊成自己的愛徒修習(xí)。

    師尊一生講求無有統(tǒng)一，心息依虛的修真正道，根本不知他平生所愿，也不知他的凌云志向，更遑論他內(nèi)心深處因早年家門敗落而根深蒂固的恨意和懼意。

    幼年之時，孚琛親眼目睹大能修士如何彈指間令家人灰飛煙滅，那等輕描淡寫，仿佛殺戮不是人，而是蛇蟲鼠蟻一流。

    那個時候他就發(fā)誓，只要還活著，便決不允許自己無足輕重，決不允許自己淪為誰都可欺侮滅殺的螻蟻，誰都能毫無顧忌踩至腳下的爛泥。

    故他得“紫炎秘文”必定要修煉，便是明知此功法太過剛硬，殺氣太重，他也非習(xí)不可?！白涎酌匚摹痹颈闶巧瞎呕鹣敌奘抗Ψǎc他修煉是最合適不過，習(xí)此功法近百年間，孚琛修為一日千里，獲益良多。然而，此功法卻如他自身的修行進(jìn)階一般，入金丹期后開始阻滯重重，金丹后期徘徊數(shù)十年，數(shù)十年間，“紫炎秘文”也未嘗進(jìn)階，且每每一運(yùn)靈力，丹田處便有刀割痛感。

    他遲遲未能煉神還虛，金丹大成，凝成元嬰，也與“紫炎秘文”練不下去有關(guān)。

    此情形便如一個人奮力登山，初初有仙履相助，健步如飛，如履平地，然越登高處，那仙履越成鐵鞋，負(fù)累重重，還無法拋舍。

    孚琛心知肚明有個地方不對勁，上古秘法乃飛仙修士所撰，洋洋灑灑分十二層，他只練到第九層就練不下去，不是秘法有問題，是他自身哪里出了岔子而不得知。

    此番與榘螂怪顫斗也是，事先分明做了萬全準(zhǔn)備，可斗至酣處，紫炎刀忽而運(yùn)轉(zhuǎn)遲滯。

    靈力絮亂，這才讓那怪物有機(jī)可乘，咬了一口。

    榘螂怪毒非同小可，頃刻間將金丹修士拖入幻境當(dāng)中，那毒物所造幻境皆依人心底最不愿啟齒之事，孚琛在那片刻之間，仿佛將自己整個童年又經(jīng)歷了一遍。

    記憶中栩栩如生的父母慈愛，長兄寵溺，無憂無慮的稚童成日里調(diào)皮搗蛋，不思上進(jìn)，家里人縱是責(zé)罰，也舍不得打罵，有的也只是溫言教導(dǎo)。長兄愛他比父母更甚，多數(shù)時候，母親已然舉手要打了，他只需尖叫跑開，躲到兄長身后，自有敦厚溫良的大哥攔下母親的巴掌好生勸慰。

    他竟然還記得，百余年前，長兄摸著自己的頭笑道，咱家的小祖宗只需每日快快活活的，別惹是生非弄傷自己就好。

    原來他亦有那般光景，雙親健在，家境殷實，沒心沒肺，整日里最大的煩惱，不外是怎么捉弄新來的家學(xué)先生，是拿青蛙嚇唬他，還是往他的書頁上涂墨汁。

    如此而已。

    可惜風(fēng)云突變，家園頃刻成廢墟，那夜父母將他藏起，長兄以血開傳送符送他離開，他所有的一切突然間煙消云散，那些痛苦，孚琛原以為已遺忘，卻在幻境之中才醒悟，原來自己在最后訣別那一刻，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家里人說。

    連一句話，哪怕如“我不走”這樣的廢話，都沒說。

    他為此痛如刀絞，幾在幻境中遭心魔反噬。

    幸得這傻徒弟嗓門夠大，大到他在幻境中都聽得一清二楚。

    醒來時靈力已流失近半，他放開全部紫炎秘文之力，以最原始的方式砍殺了榘螂怪，破了地法天功大陣。

    日光湛湛，映得腳下白雪皚皚，晶瑩剔透。他雖靈力耗費極大，體內(nèi)余毒未清，然此刻卻有種想仰天長嘯的痛快之感。

    終于出來了。

    孚琛目視遠(yuǎn)方，無悲無喜，心忖，既然出來了，該做的事，可又該繼續(xù)了。

    身邊傳來一下忍痛的抽氣聲，孚琛這才想起還有個傻徒弟，他轉(zhuǎn)頭看去，曲陵南盤腿坐起，挽起手臂，正在翻看自己的傷口。

    那榘螂怪想必也咬了她，傷口猙獰不平整，顯見是被咬的。

    那她為何全無中毒反應(yīng)？

    孚琛此時心智澄明，腦子里該有的慎密又都回來，他皺了皺眉，過去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只見那里傷口咬痕齊整，且兩只手都有。

    榘螂怪若要吸干一個人，咬一處盡夠了，孚琛又以神識一探，只覺小姑娘體內(nèi)經(jīng)脈裂縫甚多，丹田受損，此番受傷極重。

    至于渾身骨頭多損傷，皮rou擦傷甚多這些，反而是小事了。

    可就這樣，這徒弟還沖自己笑得那么傻。

    孚琛自儲物袋中拿出一顆“歸真丹”遞給她，小姑娘低頭吃了才問：“師傅你給我吃啥？”

    “治傷的，別多問。”孚琛手起迅速封住她各大xue位，運(yùn)起“紫炎秘文”功法，掌心凝聚一團(tuán)紫氣，緩緩附在她手腕傷處，紫氣宛若暖流般潺潺流過，小姑娘舒服得像打顫，她低頭看，那猙獰的傷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留下一個暗紅傷疤。

    “你經(jīng)脈受損，歸真丹只能潤一時之用，卻無修復(fù)經(jīng)脈之功，”孚琛皺了皺眉，道，“真是麻煩，原本就只有練氣期三層修為，這下好了，跌一層了?！?/br>
    小姑娘毫不在意，道：“哦，一層就一層唄?！?/br>
    孚琛想呵斥她不思上進(jìn)，可見她一張小臉煞白無血色，想起適才洞中一睜眼即見這徒弟獨自支撐戰(zhàn)局，那些責(zé)備話語便憋了下去，又想起那“四象歸土盞”原是極為實用的防御法器，人入其內(nèi)，氣息隱蔽全無，而卻無礙觀看外頭動態(tài)，這等法器拿來防御兇獸靈獸最為有效，然修士卻多狡詐，且有層出不窮的探測手段，若遇上高階修士，神識深廣，便是有十個“四象歸土盞”也無用。

    他將小姑娘拋擲其中，乃是一片私心，怕這日后能派上用場的徒弟白白送命了可惜，同時也是托大，以為“紫炎秘文”功法霸氣十足，與榘螂怪一戰(zhàn)縱使艱苦，但必定能贏。

    然他卻險些陷入幻境出不來。

    孚琛此時已疑心這徒兒如何能出四象歸土盞，又如何能獨自周旋榘螂怪，他又催動神識，探入小姑娘體內(nèi)，直達(dá)丹田，卻見一片空空蕩蕩，全無異象，靈力所剩無幾，虛弱得來個凡人就能一劍戳死她。

    經(jīng)脈是比常人要更堅固寬廣，然這點異常，也不見得有多了不得。

    孚琛疑惑不解，再探她靈根，原此女娃有木、火、土三靈根，資質(zhì)不上不下，若仙緣豐澤，修為能扶搖直上也不定，且有他看著，日后修為進(jìn)階至筑基旋照，辟谷金丹，都不是不可能的。

    可此時一探卻發(fā)覺，那土系靈根微弱到所剩無幾，木系靈根竟然隱隱發(fā)亮，金系靈根也熠熠生輝。

    孚琛驚詫莫名，以為自己看錯，又探了一遍，再度確定，若非如自己這般神識深厚的修士，尋常修士若不細(xì)查，沒準(zhǔn)會以為這小姑娘就是兩系靈根，天賦超前的好苗子了。

    四象歸土盞屬土性法器，木克土，小姑娘若全力催動木系靈根，木系靈力灌入其中，還真能打開那個防御罩。

    孚琛微一沉吟，換了種堪稱親和的微笑，問：“痛吧，往后還敢不敢不自量力去找死嗎？”

    小姑娘誠實地點頭道：“痛啊，可不找死就是等死，那還是找死好，沒準(zhǔn)死不了呢師傅。”

    孚琛看著她，皺眉問：“你年紀(jì)小小，哪來這許多奇談怪論？”

    小姑娘正經(jīng)地嘆了口氣道：“師傅，一聽你這話就是不當(dāng)家的，你不曉得寒冬臘月餓肚子的滋味，人要真餓起來，便是給你一把刀去宰殺大蟲豹子，你也敢去的。”

    “為何？”

    “不殺了它就不能吃它啊，難不成等著它來吃你？”小姑娘忽而高興了起來，比劃著告訴她師傅道，“我打獵可在行了，便是這么大的老虎我也不犯怵，我跟你說哦師傅，畜生都是有靈性的，你不怕它，就該它怕你了，你下刀但凡慢那么一丁點，它就能咬斷你的咽喉……”

    孚琛沉默了，看著眼前因提及她在行的事而目光發(fā)亮的小姑娘，忽而覺著自己拐彎抹角試探她有些無聊，他清清嗓子，直接問：“你怎么在榘螂怪手下打了那么久還不被它吞了？”

    “它想吞我來著，我就狠狠揍它，揍完趕緊跑唄?！?/br>
    “血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心忖這問題要說到自己姓曲，又能以血引陣，又能吸走怪物身上力氣這些了，這么多事說出去太長太復(fù)雜，她自個都沒明白怎么回事，怎么跟師傅坦白？再說了，她可牢牢記得瘸子說不能告訴人姓曲的話，且在瘸子之前，她也記著自己親爹因自己姓曲而要把自己如何如何。

    妖魔。

    傅季和娶的女子這么罵過她。

    她雖年幼不曉事，可對人的好惡卻有野獸一樣的直覺，她曉得這些本事怕是尋常人不會有的，便是師傅這樣快成仙的修士，他身上也沒有。

    這事不僅不能說，而且說出去，還得被人厭棄唾罵。

    曲陵南瞥了自家?guī)煾狄谎?，心忖你不還沒有成仙嗎？只要你還是凡人，你就難保見識短淺，會當(dāng)我是妖魔。

    還是不說了。

    她于是撿要緊地回道：“那丑玩意想吃了師傅，我就咬自己，放點血引它先吃我唄?！?/br>
    這也算不得撒謊，當(dāng)時她確確實實是放血破陣，引榘螂怪過來。

    只是師傅不用知道那么多細(xì)節(jié)，就如她往常歷盡千辛萬苦扛著獵物回家，娘親只需知道今兒個有沒有rou吃就成，至于這過程受了多少傷，她也一句都沒對娘親說。

    被照料的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有的沒的。

    孚琛定定地看著她，眼前的小姑娘目光坦蕩，直視自己，眸光清澈見底，全無半分猶豫，就連眼珠子都一動不動。

    她不是撒謊。

    孚琛莫名地不想繼續(xù)追問下去，他破天荒以手遮住小姑娘眼睛上的日光，溫言道：“睡吧，你的傷需休憩?！?/br>
    “那師傅你呢？”

    “我在一旁?！?/br>
    “別亂跑啊，”小姑娘不放心又囑咐了一句，“待我好了再給你找珠子去?！?/br>
    “行了，閉眼吧?！辨阼∈忠环?，一個“昏睡術(shù)”使過去，總算讓這孩子閉上嘴。

    他托起這個傻徒弟，徐徐往山下飛去，丹田處關(guān)竅阻滯又裂開三分，這回，他要找個靠得住的地方好好沖關(guān)。

    天地下，最靠得住的地方，莫過于在師尊涵虛真君身邊了。

    瓊?cè)A派離了數(shù)十年，也不知變化幾何，看來是時候該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

    有人說小姑涼是引氣入體后才掛那塊玉佩，換言之之前師傅就該發(fā)現(xiàn)她是曲家血脈，囧，那玉佩她一直帶在身上，不是說掛到脖子才生效啊，又不是萬金油還得涂到rou上才有用。

    ☆、第 28 章

    曲陵南這一覺睡得夯實,小姑娘已有多年未嘗如此好好睡過一覺，便是幼年在娘親身邊，她也不曾如此踏實過。

    多少年來，每晚入睡前，她必做的事均是先查好門窗爐火，再數(shù)好屋里剩多少口糧,躺下后還得默默盤算明日能做多少活計。有時候半夜里有個風(fēng)吹草動，還得起來提燈拿刀巡夜,最怕刮風(fēng)下雪天氣,屋漏偏逢連夜雨,收拾起來沒個完。

    小姑娘雖對娘親沒指望也沒怨怒,可日子過得難,她禁不住有時也會面無表情地懷想，若事情與現(xiàn)下不同，若有些難處稍微容易些，她又會怎樣。

    比如，若她與旁的總角孩童一般，也有爹在，娘也像樣些，那日子可會好過好多？

    再比如，若自己是個男孩，而非女孩，那個子可會長快些，力氣可會不同些，昨日射不中的那只麋鹿，是否今日便能拖回來佐餐？

    小姑娘心知肚明這些念想換不得吃喝還耽誤工夫，可做活之余，嚼著草根子潛伏在灌木叢后守著陷阱時，她偶爾還是會放縱自己做這些無用的白日夢。

    就如給自己舔一下臆想中的糖，舔一下，甜味出來了，那些真正的苦，吞下去便也不算如何。

    那會她就想，若有朝一日，她曲陵南也能不愁吃穿，不憂寒暑，若真有一天她能無需理會這些，那她就不再罵這賊老天。

    非但不罵，她還要跟愚夫愚婦一般，初一十五叩頭燒香，次次不落。

    她從未想過，有天真的能這樣，跟著這個師傅，雖說脾氣古怪了些，平素挑剔了些，模樣也太扎眼了些，注定往后麻煩事怕是不斷，然他身上所有這些毛病，加起來都比不上她曲陵南有個師傅這樣的認(rèn)知。

    有了師傅，便意味著這世上再不是獨自一人，便是以身涉險，以命相搏，總也不再是孤軍奮戰(zhàn)，無所歸依。

    想那般丑陋厲害的榘螂怪，都被師傅一刀削掉半個腦袋，小姑娘心中暗暗覺著，這個師傅拜得值。

    原本不花錢，還得了師傅不少好處，小姑娘心中就有些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