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穆皇后走到坤寧宮前，狠狠心，咬咬牙，雙膝跪了下去。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心頭悲涼：曾幾何時，自己已淪落到這一步了？夢月而生、其貴無比的張皇后，怎么會淪落到這一步？

    阿延、阿鶴，jiejie都是為了你們啊。張皇后想起兩個弟弟，柔腸寸斷。

    宮人嚇了一跳，很快報了進(jìn)去。沒多大會兒，皇帝、祁皇后并肩走了出來，身邊跟著眾多內(nèi)侍、宮女，皆摒聲斂氣，異常恭謹(jǐn)。

    “嫂嫂何以如此？”皇帝客氣的詢問。

    張皇后形容狼狽，皇帝心中卻是毫無憐憫。她有多少回想害妞妞、想害小聰聰，她又有多少回縱容娘家弟弟為惡，為害鄉(xiāng)里？她不配得到哥哥的敬愛，一點(diǎn)也不配。

    哥哥一世英名，唯一的污點(diǎn)就是她，就是張家。皇帝冷冷看著長跪不起的張皇后，眼中閃過絲厭惡。

    青雀站在皇帝身邊，微笑道：“嫂嫂何必行此大禮？請起來說話?！?/br>
    對小聰聰有過壞心思的女人，青雀是沒有辦法同情她的。一位母親，或許可以寬容大度不記恨要害自己的人，可是要害自己孩子的人，永遠(yuǎn)不會原諒。

    張皇后含羞忍恥，為自己兩個弟弟求情，“妾無狀，求陛下看在先帝的份上，赦了張鶴、張延的罪，留他二人一條性命?！?/br>
    事到如今，張皇后再不情愿，也只好做出一副順從的樣子，再也驕橫不起來。她曾經(jīng)把整個天下都不放在眼里，因?yàn)樘煜率撬煞虻?，而她丈夫?qū)檺鬯⒕粗厮?，事事以她為先?/br>
    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她的兩個弟弟犯了罪，自有皇帝姐夫包庇著，袒護(hù)著，別說下獄了，連句重話也舍不得說。如今，事易時移，她苦無良策，只好屈辱的跪在遼王、遼王妃面前，替她兩個弟弟乞命。

    皇帝緩緩道：“皇兄生前，勤于政事，稟性節(jié)儉，善于納諫，朝野稱頌。他唯一受人詬病之處，便是放縱外戚為禍，對張家太過優(yōu)待。嫂嫂，這都是拜你所賜。”

    你不只是張鶴、張延的jiejie，你還是我哥哥的妻子，是天朝的皇后。你可曾為我哥哥著想過，為天下的百姓著想過？你但凡肯稍微約束，張鶴、張延也不至于囂張至此，哥哥也不至于為此遭人非議。

    張皇后心中忿恚，卻不敢和皇帝拗著，只一味認(rèn)錯。

    皇帝輕輕笑了笑，“張鶴、張延兩人，心中全無畏懼，什么事都敢涉足，什么話都敢說。嫂嫂，他們兩個有一天若是死于非命，全是你害的。是你縱容他們，包庇他們，把他們慣成這樣的?！?/br>
    張皇后大驚失色，苦苦哀求，“陛下，饒了他倆的性命吧！”我是你皇嫂，我都跪在你面前了，如此低聲下氣，你還不肯高抬貴手，放過阿延、阿鶴么。

    ☆、第172章 不管

    皇帝才召見安南使者回來,朝服還沒來的及換下。此時他一身明黃十二團(tuán)龍盤領(lǐng)寬袖袞服，氣度高華,威儀棣棣,令人不敢仰視。他身畔的祁皇后,也是同樣顏色的一身宮裝，神采飛揚(yáng),殊色無雙,和皇帝正是一對璧人。

    張皇后跪在皇帝、祁皇后面前，淚水漸漸模糊了眼睛。遼王，遼王妃，你們欺人太甚！你們原來不過是藩王、藩王妃，我和先帝是君,你們是臣……

    顛倒了，反了，這是什么世道啊。

    張皇后疼愛兩個弟弟入骨，為了他們，只好放低身段，苦苦哀求。她曾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一個人，此時此刻跪在帝后面前乞憐，卻顯的無比卑微、渺小。

    “朕暫且饒他們不死?！被实勐曇衾淅涞模半拊饝?yīng)過皇兄，善待于你。這是你頭一回求朕，朕應(yīng)了。這是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往后張氏兄弟若再犯了王法，休怪朕無情！”

    皇帝揮袖而去。

    祁皇后笑道：“嫂嫂想是為娘家的事正忙著，我就不請你進(jìn)去坐了。嫂嫂，慢走不送。”跟在皇帝身后，也回去了。

    內(nèi)侍、宮女前呼后擁，如眾星捧月般圍繞著皇帝、祁皇后，飄然遠(yuǎn)去。

    張皇后失神看著他們的背影，又是抱愧，又是恨。張皇后的前方，是坐北朝南的皇后寢宮，坤寧宮。黃琉琉瓦重檐廡殿頂，面闊九間，富麗堂皇，光彩奪目，美不勝收。

    她曾經(jīng)在這里居住過十幾年，享受著皇后的尊榮和弘治皇帝的寵愛，達(dá)到了她人生的頂峰。如今，她卻是穿著破舊的衣裳，神色卑微的跪在這座宮殿前請罪。

    情何以堪。

    夕陽西下，張皇后跪在地上的身影，無比凄涼。

    翌日，皇帝對幾位閣臣嘆息，“昭穆皇后為了壽寧侯、建昌伯，茶飯不思，以淚洗面，竟至衣敝襦席藁為之請?；噬﹤闹链耍m張氏兄弟事涉謀逆，朕亦不忍深究?！?/br>
    楊大器目光中露出贊賞之色，恭敬的俯身，“陛下英明仁厚，臣敬佩，臣遵旨?！?/br>
    張氏兄弟要整治，那是毫無疑問，可是不宜太急。否則，會引起弘治舊臣的反感以至抵對，得不償失。

    弘治皇帝是位好皇帝，極得人心。他去世雖已有一年有余，朝中緬懷于他的臣子大有人在，提起他淚流滿面的人有，失聲痛哭的人也有。昭穆皇后是他生前摯愛之人，若直接了當(dāng)把張氏兄弟繩之以法，在弘治舊臣看來未免太過嚴(yán)苛，不近人情，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弘治皇帝。

    對張氏兄弟，說的文雅一點(diǎn)，是“緩緩圖之”。說的難聽一點(diǎn)，是鈍刀子割rou，慢慢來。

    收籠人心，穩(wěn)定朝局，才是最要緊的事。

    許大學(xué)士等人也表示同意，“皇上寬仁，臣等感佩。”卓次輔原來是次輔，上任首輔離任之后本該他往前進(jìn)一步的，結(jié)果還是次輔，心中未免郁郁。他思索片刻，向皇帝進(jìn)言，“雖說皇上仁慈，不忍加誅，可也不能再把他們放出來為禍。臣以為，不如終身監(jiān)禁，以警世人?！?/br>
    卓次輔心里有氣，就是要跟皇帝拗著。你不是要放了張氏兄弟，得個好名聲么？不讓你放，不讓你得這寬厚仁慈、善待先帝遺孀的好名聲。

    皇帝很好說話，無可無不可，“卓卿所慮，亦有道理。若把他們放了，恐再生禍?zhǔn)隆！?/br>
    卓次輔一驚，自己這是著了道么？皇帝是不是根本沒有放了張氏兄弟的意思，就等著有人出言反對呢。

    卓次輔大為煩悶。

    好巧不巧的，李首輔的小兒子昏迷多日之后，竟是藥石無靈，斷了氣?；实酆転閲@息，“李卿必定傷心之極，可嘆可憐。”也不好意思再提放了張氏兄弟，依舊把他們關(guān)在牢里。

    皇帝意欲釋放張氏兄弟的消息傳出來后，忠心于弘治皇帝的老臣子大為感激，盛贊新皇帝的胸懷、度量。也有朝臣對張氏兄弟深惡痛絕，不依不饒的要求嚴(yán)懲，皇帝一一撫慰，“監(jiān)牢森嚴(yán)，他二人已不能再作惡，卿等稍安勿燥。”

    皇帝雖是寬待昭穆皇后，因而惠及壽寧侯、建昌伯兄弟，情愿不追究他們陰謀廢立之事?？墒抢钍纵o的幼子命喪建昌伯之手，要是就這么放了張氏兄弟，讓他們大搖大擺的出了獄，哪能對得起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李首輔？皇帝左右為難，只好繼續(xù)關(guān)著張氏兄弟。

    “皇上，為難啊?！辈还苁菗泶骱胫位实鄣睦铣迹€是追隨李首輔多年的官員，都對新皇帝萬分感激，也頗能體諒新皇帝的為難之處。

    張氏兄弟就這么被關(guān)起來了，罪名久久未定。后宮中的昭穆皇后日夜憂懼，不知皇帝究竟會怎樣對付張家，不知兩個弟弟能否脫離困境，逃得性命。

    張皇后生活在恐懼、憂慮之中，日漸憔悴。

    她想命宮人、內(nèi)侍常去探監(jiān)，偏偏宮禁極嚴(yán)，根本不許她宮里的人隨意進(jìn)出。無奈，她只好想著托個人情，求個寬待。

    后宮之中，她和祁皇后向來冷漠，皇帝又沒有妃嬪，干著急找不著下手的地方。兩宮皇太后呢，邵太后她一向沒放在眼里，即便是對王太后，她也不過是面上恭敬，實(shí)則不以為然，要開口求兩宮皇太后，她有些沒臉。

    雖然如此，她還是厚顏去了王太后居住的清寧宮。王太后謹(jǐn)慎慣了，哪會兜攬她這麻煩事，委婉回絕，“宮務(wù)是皇后掌管，我不便干預(yù)?！?/br>
    王太后就是這樣的性子，這樣的處事方式。張皇后住在坤寧宮時，她不會無緣無故得罪張皇后。如今換了祁皇后當(dāng)家作主，她也不會和祁皇后過不去。王太后，一向識時務(wù)。

    而且，王太后并不同情張皇后。她也是做過多年皇后的人，如今還成了更為尊貴的皇太后，可是她一向約束家人、族人，不許他們囂張跋扈，觸犯刑律。

    張皇后是如何寵溺兩個弟弟的，王太后一直以來都看在眼里。如今這種情形，只能說他們是咎由自取了。

    張皇后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去了清興宮，求邵太后。邵太后聽了她的哭訴哀求，嘆了口氣，“可憐見的，雖然不爭氣，到底是親姐弟，哪能狠心不管呢?！狈愿缹m人到坤寧宮去說一聲。

    張皇后感激涕零。

    沒多大會兒，宮人就回來了，后面還跟著坤寧宮的女官。女官恭謹(jǐn)?shù)慕o邵太后行了禮，“皇后娘娘給您請安，謹(jǐn)遵懿旨?！?/br>
    張皇后在清寧宮，順順利利的達(dá)到了目的。對邵太后謝了又謝，張皇后起身告辭，出了清寧宮。

    走的遠(yuǎn)了，張皇后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癡癡望著清興宮，無限眷戀?；侍罂烧媸峭L(fēng)，她開口說一句話，皇后便會乖乖的聽從，不敢有違。

    “我本來應(yīng)該是皇太后的。”張皇后懊悔無限，“阿朝，阿偉，不拘哪個活了下來，我都會是皇太后啊。我若是皇太后，誰敢對付我弟弟，誰敢？”

    張皇后癡癡立了許久，回想起往事，后悔莫及。

    得到邵太后、祁皇后的允許之后，張皇后宮中的內(nèi)侍時常出宮去監(jiān)牢探望她的兩個弟弟。張皇后不知道她兩個弟弟的情形，是心中憂慮，徹夜難眠，知道了獄中情形，更是愁的睡不著覺。

    張延、張鶴在獄中的情形并不好。他們各自住著一間小牢房，牢房中很是簡陋，跟家里比可是差太遠(yuǎn)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倆怨氣沖天，見了內(nèi)侍也沒好氣，“我姐呢？怎不救我出去？”

    “娘娘，照這情形下去，兩位舅爺怕是……撐不了多久。”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道。

    張皇后心肝兒肺都是疼的，阿延、阿鶴撐不了多久？這不是要我的命么。

    張皇后又厚顏去求邵太后，“您心地最是慈悲，求您勸勸皇上，饒了我兩個弟弟吧?！?/br>
    邵太后溫聲道：“你要出入宮禁，無妨，我許了。赦免你弟弟，那可不是我能管的，朝堂之事，我向來不過問?！?/br>
    張皇后還想哀求，邵太后微笑看著她，“朝堂之事，我真的不管。便是有人要廢了我親生兒子，另立他人，我也不管?！?/br>
    張皇后驀然抬頭，驚詫的看了邵太后一眼，落荒而逃。

    她的兩個弟弟，就是想要廢了皇帝，廢了邵太后的親生兒子，另立益王之子。

    “阿延，阿鶴，你們都是為了我呀?！睆埢屎蠡厝ブ螅瑩涞介缴习Э?，“你們都是為我抱不平，為了讓我做皇太后，才會落到這一步的！”

    不得不說，張皇后自作多情了。張延、張鶴哪是為了她的心愿，分明是為了繼續(xù)做國舅爺，繼續(xù)肆無忌憚的胡作非為。為張皇后著想？真為張皇后著想，惡事就會少做一點(diǎn)了。

    嘉興二年，對于天朝來說是很美好的一年。這一年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全國沒有大的災(zāi)害，稅收增加，太倉存糧增多；西北的蒙古、東北的女真都被攔阻在長城之外，東南沿海的倭寇，也接連受到重創(chuàng)。

    形勢一片大好。

    新皇帝清查皇莊、清理勛戚莊田、還田于民的諸多舉措，也得到文官們的贊譽(yù)和追捧。朝局，非常平穩(wěn)。

    曾經(jīng)吸引過朝臣們無數(shù)眼光的張氏兄弟謀逆一案，因?yàn)樾禄实鄣膶捜荽蠖龋]有引起血腥的殺戮。張氏族人各自暗暗慶幸，有些機(jī)靈的已辭職還鄉(xiāng)，遠(yuǎn)離了京城這是非之地。

    新皇帝對張氏兄弟的格外優(yōu)容，除了為他贏得寬厚的名聲，還為他贏得了不少弘治舊臣的擁戴?？纯?，陰謀要廢了他的人，都能因?yàn)槭窍鹊鄣男【俗佣萑?，這是什么樣的胸襟，什么樣的度量。

    因?yàn)槔钍纵o幼子的慘死，張氏兄弟最終沒能無罪釋放，而是以殺人罪的名義一直被監(jiān)禁。“皇上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背贾?，并無人再為張氏兄弟求情。

    如果只是把他們關(guān)起來也要再嘰嘰歪歪，對得起李首輔么。

    張氏兄弟在黑暗的牢獄中艱難度日，昭穆張皇后在后宮之中如履薄冰，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姐弟三人，同時從天堂掉到了地獄，過著從前不可想象的凄慘日子。

    張鶴已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在獄中不久，便得病死了。張皇后在后宮苦苦的挨了幾年，郁郁而終。而張延，在獄中度過了十年暗無天日的時光之后，終于以殺人罪，被斬首于菜市口。

    張延被斬首的這天，菜市口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許多人，全是當(dāng)年被他禍害過的苦主?！八麚屃宋壹业奶?！”“他占了我家的地！”“我家里窮，小兒子賣了給他，不到一年就被他虐殺??！”對張延的罵聲，痛詈聲，不絕于耳。

    張延被處決后，有人沖上去爭著吃他的rou，場景相當(dāng)?shù)目植馈?/br>
    街角，一名素衣女子獨(dú)自站著，靜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張延被劊子手?jǐn)叵骂^顱。看著張延人頭落地的那一瞬，她淚水流了滿臉。

    哥哥，害死你的仇人，全都有了報應(yīng)。

    老天有眼啊。

    素衣女子到郊外拜祭了哥哥何鼎，抹抹眼淚，離開京城，回了老家。她終身未嫁，不過，她回老家后在族中挑了個小孩子，過繼給哥哥何鼎，精心撫養(yǎng)這孩子長大。

    這，都是后話了。

    嘉興二年九月，皇帝千秋節(jié)，朝中舉行了盛大的慶典?；实墼谇俺邮馨俟俪R之后，帶著妻子、三個兒子，去了清興宮。

    邵太后見了他們一家五口，眼睛咪成了一條縫，“小聰，小明，小勇，快到祖母跟前兒來?！币娏藢O子，親呢的不行。

    祁皇后表示很嫉妒，皇帝也附合，“是呢，您不能見了孫子，便把兒子、兒媳婦拋諸腦后。母親，我倆會傷心的?！?/br>
    邵太后更樂呵了。

    她一直是位快樂的、知足的母親，也是位體貼孩子的母親。有這樣的母親，是阿原的幸福，也是青雀的幸福。

    皇帝和祁皇后要走的時候，邵太后把小勇留下了，“好孩子，晚上跟著祖母，好不好？”小勇大聲答應(yīng)，“好啊，我喜歡祖母！”

    小聰聰回慈慶宮，小明明回皇子所，本來一直纏著爹娘的小勇，留在了清興宮。

    一身輕松啊?；实鄞笙?，祁皇后也蠻高興，兩人并著肩，親親熱熱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