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她從始至終都是一個靈魂, 經(jīng)歷過漫長的磨蝕和煎熬,早已不復當初的熾烈。 可對于別人來說, 過去是完全不同的一段人生。無法徹底接受又無法徹底摒棄,所以會掙扎會痛苦甚至會崩潰。 “我不知你為何會想起那些,但那已經(jīng)過去了?!彼従徠鹕? 看到窗外天色已昏, 便徑自去掌燈。 “如今一切不一樣了,我們都會活的好好的。”她將室內(nèi)幾盞燈一一點亮,蓋上火折子,抬頭望著安平曜眼神殷切道:“哥哥, 你愿意跟我走嗎?你的病是心病,藥石難醫(yī)。我們一起去……” “晞兒,”安平曜打斷她,有些疲倦道:“我哪里也不想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今生若有緣,我們還會再見?!?/br> 他說完便合上了眼睛,無論她說什么都置若罔聞。 ** 安平晞失魂落魄的回到驛館時,已是華燈四起,驛丞上前見禮,恭恭敬敬道:“安平小姐,明日出行所帶物資皆已備好,請您移步前庭檢視?!?/br> “不用了。”她懨懨道:“太常寺做主即可?!?/br> 驛丞見她實在無精打采,便也不好再叨擾,只得退下。 回去后夕照服侍她卸妝更衣,“小姐,待會兒我去瞅瞅吧!” 她似乎頗有興趣,安平晞道:“你要去便去吧,晚膳不用費心,我吃不下?!?/br> 夕照回來后頗有些興奮,道:“院子里箱籠堆得像小山,還真有幾分和親出使的樣子,這些可都是您的嫁妝?。 ?/br> 安平晞心事重重地伏在榻上,道:“我總覺得,此事沒那么簡單?!?/br> “想那么多作甚?只要能不打仗就是天大的好事。”夕照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道:“您早點休息吧,明兒要早早起來上妝,還有一堆人要見?!?/br> “你說二哥會來嗎?他會來送我嗎?”安平晞道。 夕照想了想道:“便是想來也來不了吧,他都病成什么樣了?要不我回去跟我娘說一聲,讓她派人去照看著?” 安平晞?chuàng)u頭道:“若真需要,你哥哥不會坐視不理的,你如今跟了我,再回去傳話多有不便?!?/br> 夕照一想也是,“是我疏忽了,那我哥肯定一早就知道二公子在哪里,卻故意不告訴我?!?/br> “不怪他,定然是二哥特意吩咐過?!彼]上眼睛道:“熄燈吧,我倦了?!?/br> ** 華蓋宮車一早就在驛館外迎候,天居然放晴了。 安平晞被眾人簇擁著走出來時,外面圍觀的百姓不由發(fā)出驚嘆。 她本就生的美,今日梳雙環(huán)望仙髻,云鬢高聳,髻插花釵,枝枝蔓蔓,赤金流蘇垂落至肩,在朝陽映照下五色輝煌、華彩照人。 因是國喪期間,加之她有重孝在身,因此服色較為淺淡,僅著青碧色齊胸襦裙,挽著綃縠披帛,衣襟和袖口刺著繁復華美的繡紋,行走間衣帶當風,縹緲如仙。 見她登車而去,百姓們不由感慨,“先前尚不明白,對面都快打過來了,為何突然休戰(zhàn),提出要和親,原來竟是為了美人?!?/br> “安平家一門忠烈,不愧是國之棟梁啊,就連女兒也膽識過人,若這能讓我們免于戰(zhàn)禍,那便是功德無量?!?/br> “聽說這安平小姐不是親生的,前些時候已被大將軍逐出家門了。想必是如今用得著了,才又找了回來。” “這個我知道,我家兄長在宮門口當值,據(jù)說安平小姐是被咱們大公主給送回來的?!?/br> “那個出家的大公主?居然也回來了?” …… 百姓們在議論什么,安平晞自然不知道。她意外的是竟有如此多送行之人,從驛館門口一直排到了城門口。 這盛況讓她想起了前世自己出殯那日,恐怕也不及今日之輝煌。 好在老天給面子,竟然放晴了。 她又想起了安平曜,不覺開始傷心起來。 “你說二哥會來送我嗎?”頭上頂著繁復的發(fā)髻和沉重的首飾,因此行動不便,只得微微側(cè)頭問道。 夕照苦著臉道:“也許會吧!” 若是前世,她肯定會想辦法讓他陪自己同去,但如今卻覺如履刨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半點不敢強求,生怕因一己之私又害了他。 一路上宮車走走停停,不斷有親友故交攔路送行,但都是依例隔著車簾說幾句祝福話,或有敬酒,也都有專人代飲。 直至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忙命夕照打起簾子,熱情招呼道:“琬琰,你上車來?!?/br> 薛琬琰亦是盛裝華服,由薛家侍女陪同站在車旁祝酒歡送,聽她相喚,忙斂衣登車,面上盡是不舍之色。 “琬琰,你什么都不用說,薛叔叔的事我一定盡力?!卑财綍勎兆∷鶝龅氖郑瑧┣蟮溃骸拔蚁氚萃心愦艺疹櫸叶?,他現(xiàn)下病重,就住在春風里,我昨日找見他了,本想帶他一起走,但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暫時無法消除。他性子執(zhí)拗,不愿回家,如今將軍府正是多事之秋,想來也無暇照顧……” “好?!辈坏人f完,薛琬琰便鄭重點頭道:“晞兒,我答應你。只要天市城依舊太平,我便有能力照應他?!?/br> 車外響起催促聲,薛琬琰不由紅了雙眼,哽咽道:“晞兒,一路保重,待你安定下來,別忘了給我寫信。” 宮車至城門口時,突然拐入了斜刺里的茶棚前,隨侍眾人皆退下,就見一綠袍少年緩緩走上前來,隔簾喚道:“阿晞!” 安平晞陡然聽到這個聲音,心中不由微微一顫。 夕照識相的下了車,同云昰打過招呼后便退開了。 他掀簾而入,在她身畔落座,目光溫柔的就如初晴的朝陽。 “謝謝你來送我?!彼鬼约旱碾p手,默默道。 “對不起,”他胸中有些激蕩,聲線便也有些不穩(wěn),卻依舊努力做出平靜的樣子,道:“我沒想到,此戰(zhàn)會連累到你?!?/br> “也許天意吧,你不用道歉,”她低低笑了一下,做出無所謂的樣子,緩緩道:“其實這樣也挺好,我本來就是本云人氏,就當是回故鄉(xiāng)吧!” “阿晞……”他欲言又止,定定瞧著她玉白的手腕,發(fā)現(xiàn)腕間換成了赤金鑲寶攢花鐲,原本那只銀亮的小鐲子竟不見了。 “你好像有點舍不得,”安平晞打起精神,促狹一笑道:“難道你以為我非嫁你不可嗎?” 云昰不由苦笑,道:“我是早夭短壽之相,哪里配得上你?阿晞,只要你今生能得圓滿,我便知足了?!?/br> 安平晞頗為意外,她認識的云昰只會損別人,哪里會損自己?而且他才不會自謙,在他心里恐怕世人都配不上他。 “你今日說話怎么陰陽怪氣?”她疑惑道。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他抿了抿唇道:“只怪往日輕狂慣了,所以你一時無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br> “不提過去了?!卑财綍労鲇X心酸,此刻她不敢回憶往昔,曾經(jīng)最快樂最痛苦的記憶都與身畔之人有關,而她即將遠離,余生可能再無重逢的機會,一想到此便覺肝腸寸斷。 有人前世做了傷害你的事,今生尚來不及犯錯,你該如何待她?這個問題她想不通,但始終如鯁在喉。 之前在面對桑染時也曾困惑良久,最終選擇了將她換掉。 她一直以來都誤會了自己,她以為自己殺伐果斷干凈利落,其實根本就做不到。 “阿晞,待此間事了,我會去找你的。”云昰忽然傾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安平晞恍然一驚,想要將手抽回卻被他握地更緊,她掙的耳根子都泛紅了,他才終于放脫。 她氣息不穩(wěn),強做鎮(zhèn)定道:“找我作甚?放著好端端的太子不做,非要千里迢迢去當人質(zhì)?” “你明知道我不是,”他澀然道:“我本是見不得光的野種,為天地所不容。我所擁有的一切,原本就不屬于我,因此就算全部都失去也無所謂?!?/br> 安平晞愕然,道:“我所認識的云昰,是斷然不會說出這種話?!?/br> 兩人突然都沉默了,外面響起沉郁哀婉的曲聲: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 手執(zhí)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 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 “好去者望前程萬里!”1 第41章 無望 不知何日能再見,故而悲不自勝,…… 安平晞只覺眼眶發(fā)酸, 不由得暗罵自己沒出息,一時間連眼睛也不敢眨,生怕忍不住掉下淚來。 云昰朝窗外打了個手勢, 有侍從托著杯盞上前。 沁人心脾的花香在空氣中氤氳, 她知道那是宮中秘藏百末旨酒,以前他們沒少一起喝過。 他接過來后遞給她一杯, 感慨道:“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要為你送行?!?/br> 安平晞遲疑著接過,她如今疑心頗重,忍不住問道:“酒中沒下毒吧?” 云昰沒好氣道:“愛喝不喝。”說著竟奪過她手中杯盞, 自己滿飲兩杯。 安平晞被他這般孩子氣的舉動逗笑了,一時間離愁別緒也被沖淡了,揚手豪邁道:“滿上。” 云昰命侍從重新斟酒,這才遞與她共飲。 “你能來送我, 我很開心。祝你和薛大小姐百年好合、兒孫滿堂?!毕氲剿押脱︾傆喕? 心中便很不是滋味,不由得酸溜溜道。 “不過是權宜之計, ”云昰若無其事道:“她不會嫁我的,我也不會娶她。我的姻緣前世已定, 與她無關?!?/br> 他望著一頭霧水的安平晞,一時竟分不清是她可憐還是自己可憐。 若她什么都不記得,那這一世尚有挽回的可能, 因他尚未來得及鑄成大錯。 偏生她帶著前世的記憶, 從蘇醒的那一刻就明明白白拒絕了他。 此刻他隱約明白了一件事,也許今生與她修成正果的是旁人,她自會圓滿,只是與他無關。 心頭頓時百感交集, 萬語千言一起涌上,最終卻只化為兩個字,“保重!” 他再不敢多看安平晞一眼,起身匆忙下車,頭也不回地沖入了路邊茶寮。 身后宮車碌碌之聲漸漸遠去,胸腔里那顆心似乎被車輪一路碾了過去,頃刻間化為齏粉。 他在茶攤前坐下,才發(fā)覺胸口堵窒淚濕前襟。 “公子為何如此悲傷?”隱約中聽到旁邊茶客詢問,他抬起衣袖胡亂抹了把眼睛,聲音依舊有些哽咽,“吾妻遠行,不知何日能再見,故而悲不自勝,兄臺見笑了?!?/br> 那人發(fā)出一聲嗤笑,“她何時竟成了你的妻子?” 云昰心頭一震,抬頭循聲望去。 就見隔壁桌坐著一名男子,玉冠玄衣,身材挺拔,雖神容憔悴,但雙目炯炯,正自冷冷盯著他。 “阿曜哥哥——”他不由大驚,破陣之前在冶鑄局還見過安平曜,那時他一切如常,為何今日再見,竟覺得他身上帶著一股煞氣。 云昰向來都知道安平曜不喜歡他,但他今日第一次在對方眼中看到灼灼恨意。 “你不去送阿晞嗎?”他被盯得心里發(fā)毛,忍不住想要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