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其后入學幾年皆無所成,以至于被文思敏捷才氣斐然的幼妹趕超。 他不喜讀圣賢書,也對經(jīng)史人文、天工地質(zhì)、法令時局、排兵布陣等興味索然,獨愛鉆研冶煉和鑄造器物,對相關(guān)技巧理論皆如數(shù)家珍。 母親苦口婆心勸了無數(shù)次,父兄也是沒少耳提面命??蔁o論別人怎么說,他依舊我行我素。 他雖脾氣乖戾,但與meimei自小親厚。 當年舉家南渡,八歲的安平曙跟著父親浴血奮戰(zhàn)擺脫追兵,五歲的安平曜抱著一把佩刀,始終守著虛弱的母親和襁褓中的幼妹。 安平曜十四歲時想進冶鑄局,但掌管冶鑄局的官員哪里敢收大將軍的公子? 安平晞時年九歲,本就聰慧過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一旦安平曜入了冶鑄局,便等于斷送了仕途,以后再難有機會接觸軍政大權(quán),別說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就算婚事怕也難找到門當戶對的。 她自然盼望哥哥能從軍或入仕,好有個錦繡前程,這樣她面子上也好看。 而且安平曜俊秀白皙氣質(zhì)卓然,如鶴立雞群。她可舍不得這樣漂亮的哥哥,以后變成個灰頭土臉的粗蠻漢子。 但安平曜心意已決,即便挨了家法趴在榻上動彈不得,還不忘翻看手中的《燔(fan)石紀要》1。 她去探望,本想勸他改變主意,卻被他眼里少有的光彩打動,決意相助并尊重他的選擇。 事情遠比想象中艱難,她絞盡腦汁能說上話的人全找了,包括向來待她和氣的天同帝,但都無濟于事。 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最終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讓二哥為父親精心打造一副戰(zhàn)甲,自己去游說與安平家同期南下的故舊親眷,她仗著年幼嘴甜臉皮厚,加之長輩們的寵愛,最后總算拉攏了一幫叔伯兄弟幫忙搭腔。 恰好年底大哥訂婚,府中一片歡慶,父親向來好面子,又極重義氣。 安平曜趁他三杯酒下肚心情大好時獻上精心準備的禮物,在場諸人齊齊鼓動,氣氛使然,父親只得勉強首肯,雖也提了一堆條件,可無論如何,安平曜夙愿得償。 回頭想想,這是她為二哥做過的唯一一件事吧!與后來二哥對她的維護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們最終反目,到死都沒來得及化解。這是她百年后憶起平生時唯一的遺憾。 * * 剛出宮門便遇到家丁來報,說二公子尚未回府。 安平晞匆匆登車,吩咐道:“去冶鑄局?!?/br> 桑染忙跟上去,憂心忡忡道:“冶鑄局在青鸞山中,離城百里,我們真的要去嗎?” 安平晞抬手撫了撫脖頸道:“你不想去的話就下車!” “去!”桑染忙坐定,朝著車外傳話。 馬車很快駛出天市城,從西門而出,順官道一路往西北疾行。 夜幕降臨時,馬車終于進山。 “小姐,為何突然想見二公子?”桑染小心翼翼地詢問。 安平晞默不作聲,掀起車簾朝外望了一眼。 進山之后每個路口皆設(shè)有關(guān)卡,但將軍府的馬車卻可以通行無暢。 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車速漸漸變緩,桑染掀開車簾朝外探頭,看到遠處山坡上紅光漫天,仔細看去像是一座巨大的灶膛,周圍搭著高大的腳手架,時有手持火把之人上上下下。 馬車在大門外停下,桑染率先跳下去,道:“小姐先等會兒,奴婢找人把二公子喊出來?!?/br> 安平晞面上維持著鎮(zhèn)定,內(nèi)心卻是暗潮涌動,交握的手心早已布滿了汗水。 她悄悄掀開車簾,入眼處是一道青石砌就的高闊院墻,門口燈火通明兵甲林立。 桑染傳完話回來后直報怨,“我就沒見過如此奇怪之人,放著高床軟枕奴仆成群的日子不過,非要來此受苦。聽說如今在冶鐵處,騎馬過來也得兩刻鐘,您可有得等了?!?/br> “把車停遠點,我想下去透口氣?!卑财綍劮愿赖?。 她方才匆匆一瞥,眼角忽然掃到遠處山腹間那片紅光,像一只遠古怪獸般張著血盆大口,她沒來由地心慌意亂,只想遠遠躲開。 車夫?qū)ⅠR車趕到十余丈開外的官道邊,安平晞趁著夜色下了車。 度日如年,也不過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馬蹄聲,她不由一震,心臟差點迸出腔子。 驀然回首,就看到有人騎馬縱出高闊的大門,正朝這邊飛馳而來。 安平曜如今二十出頭,正是意氣風發(fā)的時候。 即使看不清臉容,但從那矯健的身姿也一眼辨認了出來。 安平晞忽然想到當日沖入漫天白幡中看到的靈柩,也想起了那夜父親割斷她脖頸的寒刃,如果二哥還在定然不會讓任何人傷她半分。 安平曜初掌鐵務(wù)冶2,本就忙得不開開交,因此這幾日并未回府,突然聽到傳話還以為出事了,匆匆沐浴更衣便飛馬趕了過來。 才出大門,便看到一個熟悉至極的俏麗身影從車后奔了出來,正是meimei安平晞。 幾日前剛送她進宮,如今卻突然出現(xiàn)在此,他心底頓覺不妙,,忙快馬加鞭想過去問個究竟。 但他沒想到安平晞徑直飛撲而來,轉(zhuǎn)眼就到了面前,安平曜來不及勒馬,馬蹄幾乎擦著她飛舞的發(fā)絲掠過。 安平曜驚地魂飛魄散,千鈞一發(fā)之際猛地夾緊馬腹雙手離韁,在桑染的尖叫聲中挾起安平晞縱馬躍上了道邊小山崗。 此時皓月當頭,清光萬里,山野間的林木花草似都披上了一層輕紗。 安平曜抱著她跳下馬背,氣急敗壞道:“你怎么回事?方才……哎?” 他本欲發(fā)火,安平晞卻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也不知是驚嚇所致還是什么原因,兀自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安平晞從前是個冷靜理智的人,自制力強大到能壓過體內(nèi)足以逼瘋尋常人的迷心致幻藥。 整整兩年間她只發(fā)作過一次,便是得知二哥要與薛琬琰訂婚時。 “先帝遺詔困住的不止你一人,云昰這輩子也休想娶別人,除非他放棄儲君之位。晞兒別怕,你若不嫁我也不娶,哥哥這輩子都陪著你?!?/br> 當初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中誰也不見時,他隔門安慰。 第4章 二哥 我就是想你了。 先前承諾言猶在耳,為何說變就變?甚至不曾跟她知會一聲。 苦苦壓抑的怒火瞬間迸發(fā),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安平晞活了十九歲,卻只失態(tài)了一次。 那次她‘一戰(zhàn)成名’,坐實了深閨怨女妒恨成狂的惡名,徹底將所有親友推向了對立面,從此永沉苦海再難解脫。 世人只當她恨著云昰,但她恨的何止是云昰?折磨的也何止是自己? 兄妹決裂之后,安平曜曾試圖和解,耐著性子再三登門致歉,但回報他的除了沉默便是惡語相向。 再后來,他像云昰一樣,仿佛都把她忘了,就連她自己也快把自己給忘了。 失去就是失去,她從不會去挽回或是修復(fù)破裂的感情,也不會去正視自己在別人心里留下的傷害和陰影。 她死后靈魂了離開了軀殼,即將遠行時卻看到落日崖上有人跳水,循環(huán)往復(fù)不知疲倦。 她看到后來才明白,那人原是想借力潛入水底打撈什么。 水底除了恐怖與危險一無所有,可惜世人不知罷了。 她正欲轉(zhuǎn)身而去,卻忽然聽到一陣悲泣,其聲摧心剖肝,聞之斷腸。 她眼力不濟,隔得太遠看不清,直到近前才見有人撫尸慟哭。 撫的是她的尸,哭的是她的二哥。他竟將她從暗無天日的水底撈了上來? 只一個舉動便勝過千言萬語,她心上凝結(jié)的那層薄冰輕輕裂開了。 過往種種,皆恍如隔世。 錦樣年華水樣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余常是怯梳頭。1 她想到了那方拘禁著她的小院,想到了不為世所容的處境。 想到了兩年多來深恩負盡自絕親友,想到了永無止境的哀怨凄傷和壓抑痛苦。 陰陽相隔,一切已成定數(shù)。 無論那時還是百年后魂魄聚合憶起一切,她都沒想過能與二哥在人間重逢。 * * 她想起往生殿中神官給她的那只手鐲,心念微動,只覺得左腕上似乎繞著一圈細弱得火焰,時不時泛起輕微的灼痛。 這絲絲痛感又讓她想起神官顯現(xiàn)的那張臉以及消失前袍袖下只剩焦骨的手…… 他究竟是誰?若真是二哥,為何不與她相認? 人間別久不成悲,相顧已忘言?還是他不愿讓自己知道他的經(jīng)歷? 她雖一言未發(fā),但安平曜還是感覺到無限委屈和悲傷,心頭一軟火氣頓消,忙道:“以后可不許這么魯莽,萬一傷到如何是好?快跟哥哥說,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安平晞腦袋往他懷里鉆了鉆,抽抽噎噎道:“沒、沒事兒,我、我就是想你了。”說完抱得更緊了。 安平曜不由笑了,輕揉著她的腦袋道:“鬼才信,這么多年你可是第一次來看我,怎么會沒事?” 嘴上雖這么說,但心里卻升起了無限歡喜和欣慰。 他自幼便極疼meimei,從襁褓中到蹣跚學步,孩提時他們總形影不離,睜眼便想看到meimei,睡前也想看一眼meimei。 meimei安靜時可愛,哭鬧時可愛,醒著可愛睡著也可愛。 他平素不愛講話,卻能對著小嬰兒自說自話一整天。 那時剛來南方安家,父親忙于朝中事務(wù),母親后宅諸事纏身,大哥課業(yè)很滿閑暇太少,便只有剛過啟蒙的他可以時時探望meimei。 每日除了簡單的課業(yè),陪伴meimei、逗meimei玩便成了最快樂最輕松的事。 meimei不喜與人親近,有時連父母兄長想抱都不肯,扭過頭就往乳母懷里躲。 可她卻極喜歡他,看到他便眉開眼笑,掙開嬤嬤丫鬟手腳并用的爬過來要抱抱。 后來開始學說話了,開口就是哥哥看、哥哥看,其實她想表達的是去看哥哥。 偶爾午夜夢回,喝過奶后也鬧著要去看哥哥一眼,才肯趴在乳母肩上繼續(xù)睡。 那時候安平曜以為自己天生喜愛小孩,直到很多年后大哥成婚,他有了小侄女小侄子,但不知為何,總覺得任何一個嬰兒都不及meimei小時候惹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