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怎么像見到鬼一樣?”他忽地俯身,從繡著金色竹枝紋的窄袖中探出兩指,在那秀美清雋的少女額間輕叩了一下,“快醒醒!” 安平晞眉頭微蹙,不悅地往后躲開。 她心亂如麻,一時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云昰優(yōu)雅落座,似笑非笑地望著對面失神的少女。 星眸半張神情慵懶,因初醒的緣故烏黑鬢發(fā)有些微凌亂,左側(cè)瑩白的面頰上印著幾絲睡痕,她平素冷傲端莊讓人難以親近,這會兒眼神迷茫懵懵懂懂,竟是少見的嬌憨可愛。 不知何故,只多看了幾眼,心里竟有些慌亂,他忙從腰間抽出一柄玉骨折扇展開搖了搖,借著幾絲涼風(fēng)才勉強靜下心,悠然道:“此處臨水多濕氣,你竟也睡的著?” 安平晞?wù)皖^揉著太陽xue,努力讓自己適應(yīng)過來,一邊拼命回憶著此情此景。 她的殘魂在世間游蕩多年,所見所聞不可勝數(shù),大陣之中魂魄融合,憶起的前塵往事多是凌亂的碎片,一時竟理不出頭緒來。 本以為那個黑色旋渦會將她帶回到出生之時,可現(xiàn)在看著對面云昰,少說也有十五六歲,那她豈不也…… “還沒睡醒?”云昰拿扇子在她頭上輕拍了一下。 安平晞皺眉道:“別煩我?!?/br> “什么時辰了,還有起床氣?”云昰調(diào)侃道。 安平晞屈起手指,在關(guān)節(jié)上輕咬了一下,有點疼,她又使了點勁,疼得倒吸了口氣。 云昰拈起一塊糕點,笑著送到她唇邊,“再餓也不能吃手吧!” 安平晞沒好氣的撥開,懊惱地咬了咬唇,抬頭求助般地望向云昰,“我現(xiàn)在暈乎乎地,一時間分不清是夢是醒。你告訴我,如今是什么時候?” 云昰神色狐疑道:“天同十六年,三月十一,有問題嗎?” 安平晞?wù)×耍嗨硭乐皇O聝赡甓鄷r間了。 “那我身在何處?”她心里焦急,實在想不起這段時間發(fā)生何事。 云昰眉頭微皺,‘啪’地一聲合上扇子道:“安平晞,你傻了嗎?” 安平晞頓時心頭火起,想到他便是自己一生悲劇的起源,所有人都為了保護他而舍棄自己,便愈發(fā)沒有好臉色,抬手一把揪住他耳朵道:“問你話就好好說?!?/br> 云昰疼得齜牙咧嘴,拿扇子狠敲她的手,安平晞吃痛放開,揉著手背斥道:“我好歹也是你jiejie,怎么下這么重的手?” 她忽又想到,他何曾對她仁慈過? 好在今非昔比,她對他的愛意早就蕩然無存,無憂無怖。 “安平晞,你是水汽進了腦子吧?父皇母后命我喊你jiejie,不過是看在大將軍的面子上,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云昰玉面微紅羞惱不已。 “我……說了你也不懂。”安平晞不屑地撇了他一眼道:“出去,別煩我?!?/br> 云昰哭笑不得,道:“睜大眼睛好好看,這是芳信亭,你在我家花園子里還想趕我走?” 安平晞不由起身,四下里走了走,若有所思道:“芳信亭?” 云昰也已離座,雙手抱臂斜倚在柱子上,陰陽怪氣道:“但凡有雙眼睛的人都知道?!?/br> 安平晞抬手揉了揉眼睛,如今一切尚發(fā)生,她的眼睛明亮如初。 桑染呢?她應(yīng)該就在附近,得趕緊吩咐她準備出宮。想到這里,她便再不理云昰,挽起裙裾準備出去。 她往日進宮都是盛裝華服隆重華麗,這幾日探病難得穿地淡雅一些。 煙粉色高腰襦裙配藕色鮫綃紗披帛,云鬢霧鬟飄飄裊裊,發(fā)髻間簪著簇柔美精致的淺金色細紗絹花,綴著晶瑩的水玉流蘇,襯地肌膚勝雪人比花嬌。 也不知道是否錯覺,云昰竟覺得她今日有些反常,身上憑空多出幾分不曾見過的溫柔沉靜。 * * “先別走,我有話要說?!币娝x開,云昰不由嗓子一緊,忙閃身攔住將她扯回了座位。 “跟你沒什么說的,”安平晞不耐煩地瞪著他道:“我要去找二哥?!?/br> 云昰抬手將她的臉扳了回來,右手大拇指輕輕按了按柔嫩肌膚上的紅痕,故做慍怒道:“你這什么話?我們之間當(dāng)然有的說了。好端端找阿曜哥哥作甚,平時也沒見你對他這么上心。好了,我有正事要說。” 安平晞抬眸,正對上那雙秋水寒星般晶瑩澄澈的眼瞳,心下微微一動,忙垂眸道:“你說!” 云昰當(dāng)?shù)闷稹善G獨絕,世無其二’,這世間沒有比他更耀眼奪目的美少年了。 她曾不顧一切想要嫁他,可那個決定卻葬送了她整個人生。 如今重活一次,斷然不會再走上絕路。 她下意識的抬手撫了撫脖頸,皮膚光滑細膩,并沒有血rou模糊的傷口。 * * “喂,若父皇為我們賜婚,你可愿意?”云昰玉面微紅,神色間竟是少有的靦腆,輕聲問道。 安平晞心頭驀地一震,不由按住了噗通急跳的胸口,啞聲道:“你……你說什么?” 即便他們之間隔了生死愛恨數(shù)重山海,今生已絕無可能,但看到這近在咫尺的俊美臉容,還是感到瞬間被蠱惑。 她忙閉了閉眼,在心里默念色是刮骨刀,動心忍性不可亂。 “阿晞,你看著我。”云昰緊張地耳根子都紅了,“我這輩子定是要娶你的……你不也想嫁給我嗎?” 安平晞陡然一個激靈,掙開他的鉗制退開兩步,面色煞白道:“云昰,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云昰惱羞成怒,恨恨道:“你不愿意就直說,我們自小一起長大,我怎會不知你是誰?” 安平晞面上神色悲喜難辨,嘴角泛出幾絲苦澀的笑意。為何一切會變得不一樣了? 神官說過去不可逆轉(zhuǎn),很明顯他應(yīng)該也闖入過,試圖改變什么卻無功而返。 可神官是誰?究竟是哪個故人? 在過去的記憶中,這個時刻她在亭中小憩,初醒時看到云昰走了進來,兩人站在亭欄前喂魚,她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她:我若嫁你,你可愿意? 云昰怎么說的?他說父皇若下旨賜婚自會遵從,否則娶誰都不會娶她。 他們自小打鬧慣了,從不會好好說話,因此她并不生氣,反倒心底開始暗中籌劃,侍奉湯藥時使計支開二公主,故意在天同帝面前露出憂悒之色,之后在天同帝再三追問下道出心中郁結(jié)。 十多年前,云桑王朝尚未分裂時,天同帝云沛曾是皇太子,后在政變中落敗,危難關(guān)頭太子太保安平嚴當(dāng)機立斷,護送太子及其親眷殺出重圍南下避禍。 后由謀士牽線,與時任城主的江南世族之首薛家達成協(xié)議,迎太子及其部眾渡過碧靈江入主天市城。 次年,云沛在天市城登基為帝,改元天同自認正統(tǒng),開啟了南北劃江而治的局勢。 安平嚴手握重兵戰(zhàn)功赫赫,又隨天同帝出生入死忠心耿耿,自然備受倚重信賴。 安平晞作為他的掌上明珠,從小錦衣玉食備受寵愛,又如愿求得賜婚旨意,本以為此生圓滿再無遺憾…… 可直到死前才得知皇后昔年與大將軍有過舊情,不幸的是,他們還育有一女,那個私生女不是別人,就是她安平晞。 所以云昰不僅恨皇后,也恨她這個同母異父的jiejie。 第3章 入山 去冶鑄局。 “我不愿意,”安平晞陡然從回憶中掙脫而出,憤然道:“你還是先問問你母后是否中意我?!?/br> “這還用問?母后向來對你疼愛有加視若己出,怎會不中意?”云昰沒想到她竟拒絕地如此干脆,心中大為驚異。 視若己出?安平晞忍不住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父親雖位高權(quán)重,但多年來與母親恩愛有加不曾納妾,她向來以為父母情深意篤。 皇后有傾國之姿,多年來寵冠六宮,帝后鶼鰈情深羨煞旁人,誰又能想到這樣兩個人竟會…… 她不確定母親是否知情,但天同帝一定不知道,否則怎會將自己指給云昰? “阿晞,你去哪?” 云昰貴為太子,平日只有對別人頤指氣使的份,哪受過這等羞辱? 眼見她頭也不回的跑了,雖不甘心,可礙于面子并未追上去,只是憤憤地跺了跺腳。 符海侍立在水邊,見安平晞過來忙笑著上前見禮。 安平晞神色匆匆顧不得寒暄,只問道:“桑染呢?” “在那邊桃樹下和唐邑比劃呢!”符海笑指道。 安平晞尋了過去,果見桃樹下有個雪膚花容的粉衣小婢,手中像模像樣地揮舞著一根樹枝。 小婢身后站著個神色嚴肅的冷面侍衛(wèi),正是太子的暗衛(wèi)唐邑。 “桑染!”安平晞停下腳步,喚了一聲。 桑染是她的親信,也是前世避居別院后唯一近身侍候的人。 但她卻受人指使在她的飯食中下藥,讓她日漸暴躁激憤以至精神失常,深受癔癥折磨生不如死。 “小姐,”桑染丟下樹枝興沖沖地跑過來道:“您醒了?” 安平晞望著眼前天真甜美的笑靨,心中五味雜陳,桑染固然背叛了她,卻在她死前自殺謝罪,也算付出了代價。 “出宮,我要去看二哥?!彼Z氣堅決不容置喙。 “二公子?”桑染望了眼天色道:“他定然不在城中,若宮門落鑰前回不來,還得先去跟皇后娘娘說一聲吧?” 聽到皇后,安平晞不由心生厭惡,如果可以最好今生不見。 “別管這些,我現(xiàn)在只想快點見到二哥?!?/br> 前世皇后設(shè)計害她,卻對外宣稱她癔癥發(fā)作失足墜江。 事成定局,她留給世間最后的形象是一個可憐的怨婦、可恨的瘋子、可笑的傻瓜。 安平晞隱約記得,二哥的死訊是從茶樓說書人口中聽來的。 那天正好是他們同時出殯之日,偏生那一日她從藏身之處偷跑了出來。 有些事情記不清了,但二哥的死委實過于蹊蹺。 他在冶鑄局十年,從未出過半點意外,怎會失足跌入煉爐? 桑染不知眼前之人已非昔日的小姐,但看她心急如焚的樣子,卻也不敢怠慢,急忙下去安排了。 * * 安平晞在家排行老三,長兄安平曙長她八歲,武藝超群足智多謀,在軍中威望極高,自幼便最得父親器重。 次兄安平曜長她五歲,性情孤僻桀驁不馴,且武藝謀略皆不如兄長,處處都被壓過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