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留洋背景的那一些為表示身價不同，便學(xué)香港對沙律師與巴律師的區(qū)別叫法，以大律師自我標(biāo)榜，至于主業(yè)是訴訟還是事務(wù)，倒還不一定。這朱斯年更是這些人中的佼佼者，貨真價實可以出庭過堂的大律師。他學(xué)識出色，口才了得，算是華人律師中在租界會審公廨用英語出庭辯護的第一人。又兼占了出身名門的好處，背后有蘇浙商會撐腰，本地富商實業(yè)家五個里面總有兩個與他沾親帶故。這十多年執(zhí)業(yè)下來，上海灘律師這一行里就數(shù)他的排場最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旁人知道唐競身后是錦楓里，或諂媚，或鄙視，更多的是敬而遠之。這敬而遠之的最佳代表，便是那位同在哈同大樓開業(yè)的吳予培。唯獨朱斯年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大約因為同是耶魯出身，朱斯年又比唐競早了十七八年，從剛認識開始就拿他當(dāng)作同門小師弟，不僅態(tài)度親厚，更口口聲聲要帶他吃喝嫖賭，教他做人。

    回到此刻，姆媽見朱斯年拆臺，過來笑罵：朱律師不要假客氣，都是常來常往的人，誰不曉得唐律師一向不碰會樂里的女人？人家交的外國記者女朋友，哪里看得上我們這些本地貨色？

    朱斯年聞言也是笑：是，你們都不要睬他，他小孩子不懂人事，我倒要看看他打算矯情到幾時？

    唐競一向拿朱斯年無法，也只好起身拱手揶揄：朱律師是過來人。

    朱斯年卻對這句話欣然笑納，一撩長衫坐下話起當(dāng)年：想我在耶魯?shù)臅r候，也只知道交洋人女朋友，如今四個女兒的英文名字還是那時得來，瑪麗珍，若瑟蘭，素與貝芙尼，直到后來他掰指頭一一歷數(shù)，可說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后來如何？身旁沐仙湊過來。

    朱斯年咬著耳朵，沐仙掩口俏笑，就等著唐競?cè)滩蛔∽穯枴?/br>
    可惜不巧，外頭聽差進來，湊在唐競耳邊說了一句：周公館的電話。

    唐競不知是何事，起身跟著聽差去外面接電話。

    拿起聽筒才知是他留在周公館的門徒趙得勝打過來報信，聽見他的聲音，開口便是一句：人不見了！

    怎么回事？唐競皺了眉。

    那邊趙得勝急急回答：方才說是要洗澡，衣服都脫了，又是在三樓，以為總不會有事，結(jié)果一個不著眼，跳窗了。

    看著跳下去的？唐競回憶那女孩臉上的神情，想來是個野得出的，但又不信能野到光著身子跳樓的地步。府上的傭人都是新雇的，沒人會冒險幫她的忙。

    不是，窗開著，人沒了。趙得勝答完了又問，怎么辦？是不是告訴錦楓里，多些人手來找？

    不用，唐競阻止，都別動地方，守著院子，我馬上過去。

    再回到廳中，謝力總算在那綠肥紅瘦中選了一個，見他進來便問：有事？

    沒什么，唐競掛上一個無奈的笑，事務(wù)所的公事，繁瑣得很。我先走了，明天再來這里接你。

    謝力聞言也笑。他已經(jīng)喝了些酒，一張長臉漲得酡紅。

    唐競不再耽擱，出了會樂里，駕車離開。

    反光鏡中映出弄內(nèi)幽暗曖昧的燈影，他又如曾經(jīng)的無數(shù)次那樣想，這是出了名不見白頭的地方，自然不會有誰記得他這個人。

    回到周公館，院子里已是燈火通明，依他所說，堅壁清野。進了正宅，便有人帶他去三樓，周子兮的臥室就在那里。此時房門洞開，走廊上站著府上的女傭仆役，從紐約同來的阿媽也在其中，可惜只會講粵語，與其他人夾纏不清。

    唐競進屋走到窗口朝下望，西式房子的三樓，少說十幾尺高，下面便是院子里的草皮和花圃，花泥濕軟，卻并無翻動。

    身邊趙得勝道：墻上這么些累贅玩意兒，大約踩著當(dāng)梯子爬下去了，那兒還有棵樹

    唐競卻伸手關(guān)了窗，回頭吩咐：得了，你們都下去吧，到院子里找找，看是從哪個門走的。

    聽他這么說，兩個幫中門徒轉(zhuǎn)身出去，呼喝著走廊上的傭人一同幫忙。眾人于是散去，只有唐競緩步跟在后面。出了房間，外面便是走廊，一側(cè)是樓梯圍欄，另一側(cè)是鑲板護墻，從地板一直包到天花板，暗夜里看不清上面的雕花，只覺繁復(fù)沉悶，宛如一副巨大的棺槨，裝得下所有的人。

    待仆役們走遠，周遭總算又靜下來，皮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徑直走到一塊卷葉垂花飾板前，伸手打開。飾板后是府上傳菜用的升降機，周子兮正抱膝坐在里面。

    兩人對視一秒，唐競沒說話，周子兮也沒動地方，反而縮得更緊了一點。

    唐競冷笑，見她一雙裸臂抱著兩條腿，膝蓋頂著下巴，猜到她身上至多只有內(nèi)衣，便脫下自己的外套。

    周子兮卻當(dāng)他要動手，一下從那洞里鉆出來，脫兔般地要逃，可終究還是沒能跑掉，被唐競一把用衣服裹了，整個人橫著拎起來進了房間。

    她掙扎大叫，樓下有人聽見動靜趕來。

    唐競連頭都沒回，只提高聲音說了一句：人找著了，都別上來。

    樓梯上紛亂漸進的腳步聲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