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烤火呀!準(zhǔn)備明年的烤火柴呀!不然明年冬天咋過呢? 烤火柴非要做成床,而且是雕花頂子床。你說造孽不造孽?這事兒現(xiàn)在沒人會相信。 這年谷興泰一共做了11張雕花頂子床,而且用桐油油過,用柴漆漆過,起明發(fā)亮。冬天的時候,3天烤一張,四九沒過就烤完了。所以,第二年就又增加了一個木匠。 這樣,谷興泰家就有6個木匠常年住在家里,日夜不停地給他做烤火柴。 多大的家業(yè),經(jīng)得住這樣的折騰啊! 4年不到,三頃半的家業(yè),就給折騰光了。 谷興泰這三頃半地都弄哪里去了?都賣給李子盤了。李子盤的狗頭金拿到他學(xué)相公的金貨鋪里,也不知換了多少鋼洋。他不僅買了谷興泰的三頃半地,而且還買了谷興泰的房子,連家也搬過去了,成了谷屯最大的主家。直到1951年土改清理地主浮財時,還從他家的后廁園里挖出一罐銀元,一共八百多塊,說是用狗頭金換的。 在谷興泰賣最后那50畝地時,李子盤說:“大叔,這50畝地你就別賣了吧,今年這一年的木匠工錢我給你出,地還是你的,算侄兒孝順你的養(yǎng)老地,行吧?” 谷興泰說:“娃兒,你咋說這話?我又不是沒孝子,仨娃兒倆閨女哩,咋叫你來孝順我?看不起你叔還是咋哩?” 李子盤便不敢說什么了,數(shù)了2500塊鋼洋,換了地契。 奇怪的是,地一賣完,第二年冬天,谷興泰的病就好了,堂屋的火堆上,堆著栗木疙瘩,黃簍柴,敞著懷在火堆上抓虱子,烤疙癆(疥瘡),一頭汗津津的,也不嫌冷了。 這年是1947年。第二年,1948年9月,水北地區(qū)就解放了。兩年以后的1950年10月,水北開始土改,谷興泰被劃為下中農(nóng)成分。 而李子盤被劃為了地主。谷屯4家地主,斗死1人,判刑1人。李子盤平時待人好,借給窮人斗八升玉米、谷子,從來沒張口讓人還過。所以雖然也挨了斗,卻沒受過皮rou之苦。但文化大革命時,年輕人雖沒受過舊社會的階級苦,階級覺悟卻特別高,階級立場特別堅定,斗起地主來特別狠,斗折了李子盤一條腿,又斗瞎了一只眼睛。他們只知道他是一個殘酷剝削貧下中農(nóng)的地主,卻不知道他曾是一個優(yōu)秀的農(nóng)民,曾是一個苦拼苦熬的長工。每次斗爭大會開始前,會場里都要唱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李子盤一聽見唱歌就尿褲子。有一次散了會,李子盤瘸著腿往家走,遇見了谷興泰。李子盤看看四下無人,就哭凄凄地說:“大叔,你可把我坑苦了!”谷興泰說:“娃兒,叔也是好心啊。都是那地仙惹的禍。要知這樣,叔當(dāng)初就把地仙要了,你當(dāng)貧下中農(nóng),叔當(dāng)?shù)刂?。要不,這樣娃兒,明天再斗你,叔替你一場?!?/br> 這谷興泰也幼稚得出奇,當(dāng)天晚上就給兒子說了要替李子盤挨斗的事。小兒子劈頭蓋臉把老子訓(xùn)了一通:“老糊涂了你!一點兒階級覺悟也沒有!舊社會咱家的地都叫他剝削完了,你現(xiàn)在還同情他?想挨斗,明天你跟他一起站到臺上去!” 谷興泰的小兒子就是后來的大隊支書谷保堂(見《黑白二士》),是文革初期的紅衛(wèi)兵頭頭。 1997年搞地質(zhì)普查,谷屯的老龍窩里發(fā)現(xiàn)一小型金礦?,F(xiàn)在有五六家礦主在開采,把肥沃的老龍窩翻成亂石窩了。谷屯河溝里的水也綠堂堂的,像染布房里流出來的染布水,樹木和莊稼沾著就燒焦了。村上的人凈得癌癥,年輕輕的就死了??墒枪扰d泰卻依然身板硬朗,精神健旺。他已102歲,都說他能活過怪屯的李二槐(見《樹怪人妖》)。 李子盤也活得很好,八十多歲了,紅光滿面的。他3個兒子都在水北縣城做生意,5個孫子有4個是大學(xué)生。他見人就說:“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黨好!現(xiàn)在的共產(chǎn)黨是怕人不富,從前的共產(chǎn)黨是恨人不窮!”每天吃了飯谷興泰都到家里來找他,說:“娃兒!咱倆下兩盤!”兩人就在二樓陽臺上的葡萄架下下象棋。李子盤光輸,逗谷興泰高興。 第十九章 鬼市 怪屯解放前單身漢多,全村不到300口人,老少單身漢二十多個。根本原因是怪屯的婚姻半徑內(nèi)人太窮,養(yǎng)女是負擔(dān),溺嬰成風(fēng),造成男女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乃至小康之家打單身漢的也不乏其人。比如李子套,家有薄地5畝,哇唔河邊還有7分水田??墒?,他竟打了光棍。父母眼看兒子過了40歲了,香火無繼,含恨雙雙謝世,丟下李子套獨桿一條,守著5畝7分地過日子。 李子套人是老實一些,但并不笨。雖是獨身一人,日子倒過得挺認(rèn)真,該走的親戚要走,該行的禮數(shù)要行;逢年過節(jié),該放炮的時候,一定要放,該點香的地方,一定要點。有他在,這門人就在,而且在得很尊嚴(yán),村上沒人因為這是一個即將絕戶的人家而輕看這門人。而其他一些單身漢不行,他們絕望,自暴自棄,沒有責(zé)任感,甚至對人世有一種嫉妒和仇恨,把自己的日子過得散亂而墮落。實際上,他們沒死,他們代表的家族就已經(jīng)死亡了,因為守衛(wèi)這個家族最神圣、最悲壯的衛(wèi)兵精神已經(jīng)崩潰了,放棄了為家族站完最后一班崗的莊嚴(yán)使命。 李子套的地也種得非常認(rèn)真。全村的地數(shù)他的5畝7分地里最干凈,草一露頭就被拔了。他沒有喂牛,缺糞肥,每年都要雇車到水北縣城拉兩車大糞餅。因此,方圓幾個村子就數(shù)他的莊稼長得好。糧食吃不完,他就隔三岔五的背一布袋到安鋪鎮(zhèn)上去賣。安鋪是山區(qū)鎮(zhèn),山區(qū)土地稀缺,糧食主貴,所以有許多平原地方的人也來這里賣糧食。而要賣柴禾呢,大都挑到水北縣城里去賣,能賣得比安鋪鎮(zhèn)高一倍的好價錢。 李子套每次賣糧食也不多賣,就是多半布袋,五六十斤,布袋口一扎,雙手抱著往肩膀頭上一撂,一撅一撅地就走了。走了一二里,覺得這個肩膀頭酸了,就站下來,兩只手扳著布袋的兩頭,以脖兒梗為支點,一聳,一磨,就把布袋磨到了另一個肩膀頭上。然后繼續(xù)一撅一撅地往前走。 李子套賣糧食很有規(guī)律。每次都是雞子不叫就起來,天擦亮在早市上出手后,到街北頭郭胡辣湯那里,喝碗胡辣湯,吃倆火燒饃,嘴一抹拉就往家里趕。趕到家時,村上人還沒丟碗。他也不進家,就直接下到地里務(wù)弄莊稼去了。因此,李子套賣糧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許多人都奇怪他一年打那么多糧食都弄哪兒去了? 還有一件更悄密的事恐怕沒一個人知道,那就是李子套在安鋪街上有一個相好。 有一年冬天,怪屯來了兩個要飯的,一男一女。男的一條腿,胳肢窩架根拐杖,女人在另一邊用肩頭頂著他的另一個胳肢窩,當(dāng)作他的另一只拐杖。就這樣,那男的走路仍然很艱難,且不住地呻吟。顯然,剩下那條腿也出了毛病。他們后邊還跟著一個不到3歲的孩子,穿的棉褲褲襠叉到腳脖起,腳上是單鞋,五個腳趾頭露出來四個。那天下著大雪,李子套到門外搬一個樹疙瘩籠火烤。他就看見了這3個凍僵的蟲似的雪人。他們連敲了幾家的大門,但大雪天,人們都把門上著;有些人根本就沒起床,在被窩里偎著,省飯也省柴禾。李子套看那小孩可憐,就抱著樹疙瘩在門口停住了,并且朝這3個雪人“哎”了一聲。 3個雪人就望著他走過來了。 李子套就籠火讓他們烤。又拿來幾個花卷饃,切開,放火盆邊炕。女人解下包著頭的手巾,抽打3個人身上的雪。李子套這才看清,這女人不過三十來歲,雖然瘦,但皮膚細白,眉如春山,眼似秋水;長型臉,方下巴,厚嘴唇;唇線很長,閉著的時候,像臥著兩只紅色的老長的蠶。寬肩闊臀,骨條灑脫舒展,不勝嬌小玲瓏、像一朵怕寒的花一樣總是矜持著不敢開放。 見李子套給他們烤模,女人說:“大哥,俺們今兒可遇到好人了!我給您磕個頭吧!”說著就往地上趴。李子套后退著,退到里間去了。那男人坐在大圈椅上,說:“大哥,要不是你把我們喊進屋,再轉(zhuǎn)一會兒,我們一家3口就凍死了。我這腿蹲不下去,就讓俺娃他媽給你磕個頭吧!” 李子套躲在屋里說:“我就是怕你們凍死,才喊你們進屋的。你們一進屋,我心里就安然了。你們要是給我磕頭,我心里就又不安然了?!?/br> 那男人說:“要不,讓孩子給你磕吧。”女人就去拉孩子,把孩子拉到二房門口,按跪下了。 李子套問:“你們是哪里人?。窟@么冷的天出來要飯。” 男人說:“俺們是安鋪鎮(zhèn)的,幾天都沒揭鍋了,只好冒雪出來?!?/br> 李子套說:“在鎮(zhèn)上要幾口算了,為啥跑這么遠?” 男人嘆口氣:“唉!鎮(zhèn)上熟臉熱面的,張不開嘴啊。” 饃已經(jīng)烤好了,烤得黃爽爽的,滿屋子焦香味。李子套拿到手里,又是吹又是拍,把自己的眼給迷住了。 女人說:“大哥,我來吧,你看你,臉上吹一臉灰?!彼殉檠┑氖纸磉f過去,“大哥你擦擦,我夜兒個才洗的?!?/br> 李子套接過家織的粉藍布手巾。他聞見了上面的皂角氣;還有一種味兒他沒聞過,是女人頭上的油香味。 女人說:“大哥,肚里沒水分,身上冷。我借你鍋燒點兒水喝行不行?” 李子套趕緊站起,說:“我來燒,我來燒!” 女人就搶到了他頭里,進了灶屋,揭鍋,添水。而李子套就坐到了灶臺前,打火鐮,燃紙煤。女人添了水就拉他,說:“大哥,起,讓我燒?!?/br> 李子套說:“我燒我燒!你們是客哩,坐屋歇著去吧?!?/br> 女人說:“大哥,你說的,我們哪是客,是要飯的!” 李子套說:“站在門外是要飯的,進屋就是客?!?/br> 女人眼淚就出來了,說:“我沒見過像你這么好的人……” 女人又來到堂屋。主人不在,她就探頭朝二房門里看了看。內(nèi)室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但她也看出來,這是一個單身漢的臥室。這個家,就這一個人,一個男人。 一會兒,李子套就端著碗進來了。不過端來的不是茶,不是白開水,而是面疙瘩,而且除了飯以外,還端來了一碟毛豆豉。 吃著飯,就有了更深的交談。李子套知道了男人叫鄭山,女人叫段四妞;男人的左腿是三年前叫土匪砍掉的,而右腿一直就疼,疼十來年了,今年疼得更加厲害,幾乎走不成路了。 李子套說:“吃了飯,我領(lǐng)你們找個先生看看吧?!?/br> 女人說:“遠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