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買拖拉機有錢,交提留款沒錢?咹?”曹鄉(xiāng)長厲聲問。 李干斗深深地耷拉下腦袋。 現(xiàn)在,“提留款”這個詞兒已經(jīng)不用了,它將作為一個艱深的詞匯遺留在千百年后的漢語大詞典上。因此,這里需要給3歲以下的孩子們留點兒背景材料,以便后人修辭典時使用,容鄙人啰嗦幾句。 從2006年起,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交皇糧(農(nóng)業(yè)稅)了,種一畝地國家還補貼近百元。如果每人平均兩畝責任田的話,平均每人每年可補助近二百元??墒?006年以前,平均每個農(nóng)民要上交一百多元,多的達到四百多元。這些錢名目繁多,多得讓每一個共產(chǎn)黨員臉紅:農(nóng)業(yè)稅,屠宰稅,特產(chǎn)稅,鄉(xiāng)村道路集資費,水利費,農(nóng)村教育集資費,五保戶贍養(yǎng)費,文教衛(wèi)生費,橋梁維護費,辦公費,村干勞務費,報刊征訂費,村委招待費,公房修繕費……一共二十多項,統(tǒng)稱農(nóng)業(yè)提留款。每年收繳提留款是鄉(xiāng)干部最重大最艱巨的任務。完成了,群眾恨你;完不成了,上級罵你。一些村干部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因此不少村組出現(xiàn)了無政府狀態(tài)。比如怪屯的村支書李三饃,因收提留款,夜里有人給他門上抹屎,大年初一在門口掛了個花圈,花圈上寫了個大大的“奠”字。李大饃回家就把弟弟罵了一頓,逼著他給鄉(xiāng)政府寫了一封辭職信,到城里給他當“寸草房地產(chǎn)有限公司”營銷經(jīng)理去了。李三饃一走,其他村干部,包括村小組長,紛紛躺倒不干。對于這些地方,鄉(xiāng)政府只好派干部直接來收。鄉(xiāng)政府來收,當然力度大,帶著派出所、司法所,還有從外村抽調(diào)的干部、民兵,浩浩蕩蕩的。曹鄉(xiāng)長就是聽說怪屯這兩天有些人進城去賣藥,才搞突然襲擊,帶人來收提留款的。 “李干斗,你今天賣藥賣了多少錢?”曹鄉(xiāng)長問。 李干斗說:“2800。” “買了拖拉機還剩多少?” “一個也沒剩?!?/br> “正好2800?恁巧?” “真的,我連午飯都沒錢買,餓著回來了。不信你搜搜?!?/br> 曹鄉(xiāng)長覺得自己是政府的化身,也就不顧忌法律什么的,向派出所的人使了個眼色。派出所的人屁股上晃蕩一副手銬,“晃晃朗朗”地走過來,就真的在李干斗身上摸。他在李干斗的口袋角摳出來五分硬幣,讓曹鄉(xiāng)長看了看。 曹鄉(xiāng)長說:“李干斗,那你說這2800塊提留款你什么時候交?” 李干斗說:“我沒錢。我交不起?!?/br> 曹鄉(xiāng)長說:“那我給你出個主意,把拖拉機抵上吧,正好2800塊,一清5年?!?/br> 李干斗就趕緊去護小手扶上的搖把。但派出所的人眼疾手快,伸手就給他搶過來了。李干斗就去奪。他奪不過人家,就照人家手上咬。派出所的人踹了他一腳,他仰面倒在地上。 派出所的人就搖著了小手扶,“噠噠噠噠!”機槍聲就又響了。 “土匪!強盜!國民黨!”李干斗坐在地上罵起來。 曹鄉(xiāng)長一群人本來就隨著拖拉機走了,一聽他這樣罵,就又都停下來,逼到李干斗跟前,問道:“李干斗,誰是土匪?誰是強盜?誰是國民黨?你敢罵共產(chǎn)黨是土匪?是強盜?是國民黨?” 李干斗害怕了,抖著說:“我不是罵共產(chǎn)黨哩,我是罵你哩?!?/br> 曹鄉(xiāng)長說:“李干斗,我給你說,我家是城南人,離你們怪屯六十多里。要不是黨組織派我來當鄉(xiāng)長,我浪極了跑六十多里來收你這幾個錢?這錢收上去也不是我自己花的,是給黨收的,是給政府收的。所以,我不認為你是罵我的,而是罵的共產(chǎn)黨派來收提留款的曹鄉(xiāng)長,是罵曹鄉(xiāng)長來收提留款。所以你拐彎抹角還是罵的共產(chǎn)黨。自古以來,有不交皇糧的嗎?你說有沒有?你說你該當何罪?” 這時,派出所的人說:“鄉(xiāng)長,你看,我手都叫他咬流血了?!?/br> 曹鄉(xiāng)長望了一眼,那人的手背上真的洇出一片血來。他于是就接著說:“好了,現(xiàn)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時候,我也不給你上綱上線。可這襲警罪可是在法律上有規(guī)定的,共產(chǎn)黨再寬大,也得依法辦事。把他抓起來,帶走!” 派出所的人就從屁股上摘下手銬,“嘩啦”一聲就把李干斗的雙手咬住了。 李干斗不但小手扶被鄉(xiāng)政府弄走了,還被拘留了15天?;丶液螅稍诖采仙鷲灇?,李長殿和李長林來了。李長殿和李長林是李干斗打五靈脂的兩個伙計。李長殿說:“干斗叔,我在老龍垛后崖找到一張席那么大一片鐵尿,肯定是個大窩,咱們?nèi)ゴ虬桑 ?/br> 李干斗怒道:“不打了!窮死算了!” 他當然說的是氣話。兩天以后,3個人還是抬著棕繩上了山。 老龍垛還在臥龍山的北邊,翻了幾架山,趕到那里已經(jīng)小晌午了。這是個兩百多米高的懸崖,仰臉一看,頭直發(fā)暈。他們先來到崖下,查看了寒號鳥洞的位置。然后由李長林守在崖下,李干斗和李長殿抬著棕繩從另外的方向爬上山頂。之所以讓李干斗抬棕繩,是因為他是藥頭,他要從山頂上縋繩而下的,不能讓守崖的人抬上去,再下來,那樣時間就浪費了。李長殿把繩子綁在一棵粗壯的老櫟樹上,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崖下放。李干斗開始坐在一塊巖石上吃饃,補充營養(yǎng)。繩子放好,李干斗的饃也吃完了,緊緊腰帶,將幾只編織袋和鏟子捆好系在腰里,抓住繩子,雙腳蹬著石壁,一跳一跳,猴子似的,就跳到洞口了。他把一根小繩拴在棕繩上,小繩的一頭拴了一根大拇指粗、四指長的小棍。把五靈脂裝滿后,小棍橫在口袋的繩套里,由守山的人松開棕繩,把口袋系到山崖下。然后重新把繩子拉上來,好系第二袋。當五靈脂系完后,藥頭就從洞里爬出來,兩只腳站在小棍上,由守山的人將他放到崖下。隨后棕繩就從山頂扔了下來,守山的人空手從他路下山。一切都很程序化,很科學的。 可是這次卻出了大麻煩,程序被打亂了。 這個寒號鳥洞洞口很小,勉強能拱進去。可是拱進去后,里邊地方很大,李干斗一下就直起身來了。他直著身子往里走,腳下一軟一軟的,他知道都是松軟的米靈脂,看來這次要發(fā)大財了。他想探探究竟有多少,就繼續(xù)往前走。走著走著,前邊突然亮堂起來,陽光明媚,和風煦煦,并有熙攘的人聲,轎車的輕鳴,還有立體聲喇叭繚繞的歌唱。這是哪里呢?李干斗覺得自己不是在山洞里,而是在一間屋子里,屋子的外面就是花花世界。他于是走出了屋子。 果然,外面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很像水北縣城的七一路,縣委縣政府就在那條路上。李干斗就背抄著手在七一路上逛。逛著,不斷有人很謙卑地跟他打招呼:“李書記好!”“李書記,您散步???”突然有一輛白色轎車象一條魚似的游到他面前,輕輕停下,一個戴大蓋帽的人鉆出來,給他敬了一個禮,并雙手捧著遞給他一份文件,說:“報告李書記!安鋪鄉(xiāng)鄉(xiāng)長曹文瑞,殘害百姓,民憤極大,如何處理,請指示!”李干斗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槍斃!” “何時執(zhí)行?” “驗明正身,立即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 “是!” 那個警官就遞給他一只沾了紅水的毛筆,李干斗接過,在他遞上來的文件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對號。警官接過文件,敬了一個禮,鉆進了轎車。 守山的李長殿和守崖的李長林看事情有些異樣,往常,干斗叔進洞后,很快就會鏟一布袋五靈脂拖出來,系到崖下??墒沁@次進去許久了,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守崖用的起火箭眼看快用完了。守山的李長殿扭頭看看太陽,太陽已經(jīng)歪到西山尖了。兩人非常焦急。不能再等了,肯定是干斗叔遇到什么麻煩了。兩人打著手勢喊叫了一番,就由守山的李長殿冒險縋下來。他們必須在天黑前把干斗叔救出。這是個很危險的動作,因為山上的野豬特別多,拴在樹上的棕繩很容易被野豬啃斷。但沒有別的辦法,深山里又找不到第二個人幫忙。 李長殿鉆到洞里后,黑咕隆咚的,極其陰冷,而且聞到一股非常芳香的味道。他一邊呼喊一邊往里摸。他終于摸到了李干斗。原來干斗叔在洞里呼呼睡覺呢。 就在那天的中午12點37分,安鋪鄉(xiāng)鄉(xiāng)長曹文瑞,正在水北縣城凱瑟琳大酒店喝酒,突然“呯”地一聲,四面的門窗都關(guān)著,不知從哪兒射來一顆子彈,正中曹文瑞后心。曹鄉(xiāng)長應聲而倒,將一杯貴州茅臺倒在臉上。事后經(jīng)法醫(yī)和彈道專家檢驗,子彈為武警在執(zhí)行死刑時專用的95式步槍子彈。 水北縣公安局全力以赴破案。他們劃出了4個排查圈子。第一個是感情圈,主要是排查與曹鄉(xiāng)長有接觸的女性,看是不是情殺。第二個是經(jīng)濟圈,主要是排查與曹鄉(xiāng)長有經(jīng)濟往來的人,看是不是因經(jīng)濟糾紛而殺人。第三個是官場圈,主要是排查與曹鄉(xiāng)長職位升遷有關(guān)系的人,看是不是為升官而清障殺人。第四是重點排查近期與曹鄉(xiāng)長有矛盾爭執(zhí)的人,看是不是報復殺人…… 這最后一個圈兒,就把李干斗劃進去了。 因為不久前曹鄉(xiāng)長收走了李干斗的小手扶,并把他拘留了15天,所以,李干斗被劃在第四個排查圈子里,接受審查和詢問。他本來是個很次要的疑犯,不想公安局喊他時,他一進屋就說:“曹鄉(xiāng)長是我殺的!”把公安局給嚇了一跳。個rou農(nóng)民!真看不出,窩里窩囊的,從哪兒弄支武警步槍把人給殺了?辦案的人忽閃就站了起來,摸住了屁股上的手槍,并立即給他上了手銬。然后給刑偵隊長打電話,讓隊長親自來審問。 刑偵隊席隊長喊道:“李干斗!” 李干斗答:“有!” 你叫李干斗嗎? 我叫李干斗。 今年多大了? 37歲。 家住哪里? 城北怪屯。 曹文瑞是你殺的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