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知縣接過康七的刀,說:“康七,李同奎頭上的油,怎么會粘到你身上去了?” 康七渾身瞅了瞅,說:“在哪兒?沒有???” 知縣說:“在右胳膊的袖肘子上?!?/br> 康七就抬起胳膊,勾著頭瞅袖肘。一瞅,就立makou吃起來了:“這……這……” 知縣知道康七是個街痞無賴,怕他反抗,所以用計先把他的刀給下了。他喝了一聲:“把通jian殺人犯康七給我拿下!” 捕快衙役們都愣了。可康七心里明白。他一見昨晚割了頭的李同奎還活著,腿就軟了,直到知縣把李同奎抓起來打入死囚牢,他才安定下來??墒乾F(xiàn)在……唉!夜里殺人時,這李同奎肯定醒著,被他看見了。他身上立即篩起糠來,篩成糠七了。 康七就被關(guān)進了死囚牢里。 李同奎當(dāng)堂釋放。 李同奎感激花狗4次救命之恩,埋殯了魯蓮之后,專程趕到河北曲周,將狗骨挖出,千里迢迢背回家來,葬在怪屯東北角的狼洞溝沿兒上。又傾盡10年生意所得,在狗墳的前面建一座廟,取名叫義犬祠。祠中請江西景德鎮(zhèn)專門燒制動物瓷器的師傅塑了一個巨大的狗像,白毛如雪,身上開幾朵黑色的梅花;狼耳,虎目,蹲踞如二郎神犬。李同奎幾乎天天一爐香,供奉如神靈。 義犬祠建得宏偉,是一座真正的廟,不像哎哦廟那么袖珍,磕個頭需趴在廟門外。但除了李同奎去燒香上供以外,別的沒人去。狗畢竟是畜生,是吃屎的東西。把狗當(dāng)神敬,把神褻瀆了,把人也褻瀆了。所以,怪屯的人給祖師爺燒香,給地根燒香,給哎哦廟燒香,但都不去義犬祠燒香。所以,李同奎一死,義犬祠的香火也就斷了。祠上的磚瓦木料,門窗雕飾,今兒這家偷一件,明兒那家偷一件,百年下來,偌大一座祠,竟不見鴻爪雪泥,仿佛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義犬祠。留下的,僅剩一個狗的傳說,不為敬祀,只為無聊人消遣無聊。 而年輕人,連這傳說也不知道了。他們無聊時,有電視,有互聯(lián)網(wǎng),有迪廳,有酒吧,甚至高爾夫,滑雪場…… 附記 寫罷《義犬祠》,忽聽朋友說蒲松齡《聊齋志異》中有一篇叫《義犬》。筆者雖然孤陋寡聞,學(xué)識淺薄,然一向以抄襲為做賊,視雷同為行騙,捉筆鋪紙時,常一本正經(jīng),道貌岸然。所以,朋友一說,竟面紅耳赤,細(xì)汗密鬢,怕人疑我做賊,也怕一失足真的成了賊人。于是趕緊翻《聊齋》。說來筆者的臉不禁就又一次紅了,原來筆者書架上竟無此圣書名著。就趕緊到書店里去買。買回一看,心方釋然。原來《義犬》只是一篇267個字的短文,雖然敘述的也是一只狗為主護金而死的故事,但屬于本源記事,蒲翁并沒有像其他如《畫皮》《聶小青》《胭脂》《嶗山道士》等名篇那樣,融入自己對生命的體驗、對人生的感悟,淋漓酣暢地進行藝術(shù)的發(fā)揮與延伸。他僅是記錄了一個原汁原味的民間傳說而已。 現(xiàn)照錄如下,以饗讀者。 潞安某甲,父陷獄將死,搜刮囊蓄,得百金,將詣郡關(guān)說??珧叧觯瑒t所養(yǎng)黑犬從之。呵逐使退。既走,則又從之,鞭逐不返,從行數(shù)十里。某下騎,趨路側(cè)私焉。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則犬欻然復(fù)來,嚙騾尾。某怒鞭之,犬雞鳴不已。忽躍在前,憤龁騾首,似欲阻其去路。某以為不祥,益怒,回騎馳逐之。視犬已遠(yuǎn),乃返轡疾馳,抵郡已暮。及掃腰橐,金亡其半,涔涔汗下,魂魄者失。輾轉(zhuǎn)終夜,頓念犬吠有因。候關(guān)出城,細(xì)審來途。又自南北沖衢,行人如蟻,遺金寧有存理。逡巡至下騎所,見犬?dāng)啦蓍g,毛汗?jié)袢缦?。提耳起視,則封金儼然。感其義,買棺葬之,人以為義犬冢云。 民間傳說是文學(xué)之母,文學(xué)之根,文學(xué)之芽。但它必須開花,不開花就只能是根,是芽,雖然也悅目,但不會有令人魂蕩魄動的艷麗。 第十一章 陰兵 李干銀和李干貴是堂兄弟,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生下來時,干銀左手長一個金錢痣,干貴右手長一個金錢痣,你說奇不奇!叫算命先生算了算,說兩個人是財神爺?shù)膬蓚€童子轉(zhuǎn)世。貴人不是?于是,不滿月就有許多人來提娃娃親。兩個人的母親不知如何親他們才好,竟玩起惡作劇來。兩個人經(jīng)?;Q著喂孩子,乃至兩個孩子到了兩三歲的時候,還弄不清究竟哪一個是自己的母親。每當(dāng)干銀和干貴望著兩個女人懵懂、或者喊錯人的時候,兩家的人都開懷大笑,笑得兩個孩子一頭拱進母親的懷里——有時候拱對了,有時候就拱錯了。 兩個孩子從小到大,比親兄弟還親,不知道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母孿生。 兩個人的性格卻大不一樣。干銀內(nèi)向,少年老成,干貴外向,天真活潑;干銀堅強,打死不哭,干貴懦弱,摸一下,就羊羔樣,眼一閉,咩——,流一串眼淚。干貴另一個突出的特點是膽兒小。他十五六了,還不敢放炮,一見別人放鞭炮,捂著耳朵就跑。有一次干銀冷不防在他屁股后點了一個二踢腳,隨著炮響,干貴就仰面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還特別害怕紅顏色,一見紅顏色,他就趕緊捂著雙眼;如果是看見鮮血,他就立馬癱軟在地,臉色蒼白,四肢抽搐,呼吸困難。有人說這叫血暈,也有人說叫恐紅癥,或者叫色過敏。 干銀干貴同年同月同日生已屬奇跡。到了18歲的時候,他們又同時被同一根繩子捆到了水北縣城師管會。民國時候的師管會,就好像現(xiàn)在的武裝部,管征集兵役,管籌辦糧秣。當(dāng)然,到了國民黨快不行的時候,就征不來兵了,師管會的人只好帶上繩子到鄉(xiāng)里去抓,叫抓壯丁。 這是1947年7月間的事。師管會先抓住干銀,然后到處找干貴。干貴的媽周三娥正在磨房里套磨,坐在面箱子頭起的高凳子上,兩只小腳蹬著“腳打羅”,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師管會的人來到磨房問她,你娃兒上哪兒去啦?她說:“上山砍柴去了?!薄疤於忌挝缌诉€不回來?”“帶3天干糧哩。”師管會的人看她一邊回答,腳打羅卻蹬得格外的響、格外的利落,而且節(jié)奏很凌亂,就起了疑心,伸頭朝面箱子里望了望。這一望就望見了干貴,他弓著背趴在面箱子里,羅下的面撒了他一身,可惜太薄,蓋不住他。 師管會就把干貴給捆了。周三娥撲上撲下地哭,說:“你們不能抓我的娃呀!我娃膽小哇!槍一響就把他嚇?biāo)懒送邸?/br> 師管會的人一腳就把她踢了個坐墩子。 那時李病吾已是一個很有名氣的醫(yī)生了,跟師管會的人和保長都認(rèn)識,出來說情道:“你們抓他算閑抓!這娃兒是血暈癥,見血就暈過去了,咋扛槍打仗哩?放了他吧?!睅煿軙娜苏f:“李六先兒,你少管閑事。管他能打仗不能打仗,我們只管湊個數(shù)。”他們翻眼看了看站在一邊看熱鬧的李二槐,接著說:“城南幾個保,年輕人都抓完了,六十多歲的人都抓去頂數(shù)哩?!?/br> 李二槐那年64歲,他不信,就說:“胡球說哩!抓去當(dāng)爺養(yǎng)啊?”誰知不到兩個月,師管會真?zhèn)€來抓他來了(見《樹怪人妖》)。 干銀和干貴被師管會送到了68軍。68軍發(fā)給他們一身黃軍裝,一桿中正式步槍。他們剛學(xué)會壓子彈、扣扳機,陳賡就把水北城包圍了。 干銀和干貴就趴在西城門外的壕溝里,打仗。干貴抱住槍渾身發(fā)抖。班長踢了他一腳。干銀說:“老總,你別打他,他從小就害怕放炮?!卑嚅L說:“這是槍,又不是炮。”干銀說:“槍不是比炮還響嗎?”班長說:“把耳朵眼兒塞??!”說罷就從地上摳了一疙瘩泥巴,塞到干貴耳朵里,用大拇指頂住一擰,濕泥巴就擰進了耳朵眼兒里,憋得耳朵眼兒生疼。世界一下子就無聲無息了。 干銀又說:“班長,他還有血暈癥?!?/br> 班長說:“啥jiba血暈癥?” 干銀說:“就是怕血,看見血就暈倒了?!?/br> 班長說:“這好辦,一會兒你把眼睛閉上,八路沖鋒的時候,人群密匝匝的,不用瞄準(zhǔn),你閉著眼只管放槍?!?/br> 后來八路軍就開始沖鋒了。槍聲大作,像幾萬串鞭炮在一齊燃放。干貴雖然耳朵被泥巴焊實了,但聽著槍聲還是比鞭炮響得多。他雙手抱著頭,扎到地上,撅著屁股發(fā)抖。后來八路軍的沖鋒被打下去了,班長來給大家補充子彈,一看,干貴的子彈竟一顆也沒打出去。班長大怒,解下武裝帶就朝干貴頭上抽。并說要報告連長,按臨陣脫逃罪給斃了。干銀連忙求情,說:“班長,這是我兄弟,抓我們來的時候,家里就說他膽小,不能打仗,可是師管會非要抓他。請你高抬貴手,反正這一段陣地交給我兄弟倆了,我們保證不讓八路從我們這里突破就是了?!卑嚅L就息了怒,說:“行,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了他。不過,這段兒陣地要是垮了,可別怪我不客氣!” 八路軍又開始進攻的時候,干銀就光讓干貴趴在地上壓子彈,他自己光管往外射擊。 后來,兩個人就都死了。干銀是被子彈射中前額死的,干貴是看見干銀前額的血后嚇?biāo)赖摹?/br> 3天以后,李干銀的尸體被家人在城西找到。他的左手上有個金錢痣,所以好認(rèn)。找到時,他的胸部以下都被狗吃了,拉回家后,家里用滾水燙了4升高粱面,捏了一個身子給他安上。而李干貴的尸體卻找不到,最后拉了一個面目全非、沒了雙臂的疑似尸體回家。周三娥說這不是干貴,干貴的脖子里戴了一個銀佛爺,可是這個人沒有。人們勸她說:“戰(zhàn)壕里死人多得很,好點的衣服鞋襪都叫要飯的剝走了,脖子里的銀佛爺哪能保得???”就疑疑惑惑地把那具尸體埋到了哎哦廟旁的荒地里。然而,這沒妨礙周三娥的悲哀和哭泣,她幾次哭昏在那座墳上。 水北戰(zhàn)役以后,水北地區(qū)就成了解放區(qū)。第二年(1948年)11月,周三娥收到了一封信,讓她又哭了一場。不是傷心,是高興的。信是兒子寄來的。干貴沒死! 母親大人敬啟: 兒自國民黨反動派抓壯丁后,至今已一年零三個月矣!一年多來,兒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母親。可是山高水遠(yuǎn),兒又不認(rèn)得字,所以不能問候母親,不能告兒行蹤,致使母親為兒牽腸掛肚,寢食不安。萬望母親原諒兒不孝之罪。 一年前,兒在水北戰(zhàn)役中,被解放軍俘虜,遂參加了偉大的解放軍。解放軍知道兒是被抓壯丁抓去的,待兒特別親。教導(dǎo)員親自教兒識字。兒現(xiàn)在已認(rèn)識500多個字了。這封信就是兒自己寫的,不過錯別字太多,讓教導(dǎo)員修改后才寄給您。 mama,解放軍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我到這個大家庭后,經(jīng)過多次憶苦思甜,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政治學(xué)習(xí)和階級教育,兒的階級覺悟已大大提高。我現(xiàn)在已不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小孩了,我是一個革命戰(zhàn)士了,打仗時,同志們都說我很勇敢。哦,對了,mama,我已經(jīng)參加過大小9次戰(zhàn)斗了,親手消滅了7個敵人,上級給兒記二等功。兒已不是從前那個看見放炮仗就捂耳朵的膽小鬼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一見血就暈倒的懦夫了。兒是一個愿為革命事業(yè)英勇獻身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了。 mama,兒現(xiàn)在正在某地休整待命,一場大仗馬上就要開始了,兒為革命立功的機會就要到了。mama,請您等著兒子立功的好消息吧! 哦,對了,mama,干銀在水北戰(zhàn)役時已經(jīng)死了,不知他家里知道否。若不知,對他們說別讓等了,童養(yǎng)媳也讓人家改嫁吧。唉!他是為國民黨反動派戰(zhàn)死的,多不值??! 望mama保重身體,等全中國徹底解放后,兒再回來孝敬母親。 此致 敬禮 敬稟者:不孝男李干貴 1948年10月27日 周三娥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是11月21日,兒子信上說的那場大仗其實已經(jīng)開始半個多月了,就是著名的淮海戰(zhàn)役(1948年11月6日~1949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