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十二章胭脂涴零落杏花香(下)
“姨娘去得早,沒有多說此事,好像是父親外放時偶然間遇上的。” 父親貪愛新顏色,姨娘初進府時很是得寵,便是后來得了別的美姬,新鮮感淡了,也沒有徹底丟開手,還常來偏院小宿。 素娥印象里,姨娘是個極開朗的人,父親來時她也溫柔小意,父親不來她也并不悲切,自跳她的舞,唱她的曲。她還時常將素娥抱在膝頭,輕言絮語地教導她莫要指望男人,只有把自己活好了才能在世間立足。 那時素娥年紀還小,卻隱隱約約知道姨娘并不是那么在意父親。她的滿目柔情,她的曲意奉承,全是不得已而為之,想來當初進府也不是她的本意。 若是姨娘還在世,見了她如今的境遇,不知會做何想。 素娥出神間,已經(jīng)被沉穆時拉牽著進了竹屋。 說是竹屋,其實也是精心布置過的,青燈素壁,疏簾半卷,極為清雅。 合著地步打就的條凳案幾,上面放著熟悉的紫砂茶具,還有一套全新的藤編棋盒,想來松泉已經(jīng)先來安置過了。 里屋竹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屋側(cè)又得一小門與后院相連,一泓溫泉水冒著騰騰熱氣,從門口竹棚一直蜿蜒到院內(nèi),在盈月下蕩著煙波。 素娥望著那溫泉水頗為歡喜:“咱們是要在這里泡湯么?” 沉穆時哼了一聲:“什么阿貓阿狗都泡過的,也不嫌臟。咱們先在這兒小歇一下,再到前頭去。” 素娥轉(zhuǎn)頭見他真的一臉嫌棄,忽地有些好笑,抿著唇悄悄樂了一下。被沉穆時瞥見了,睥睨道:“傻乎乎的樂什么?” “我是在想,大人這般好潔,外放時也不知是如何忍下來的?!?/br> 沉穆時又哼了一聲,“外放算什么,去歲到北郡賑災(zāi)遇到大癘,毒蟲遍地,四下里都是一股腐尸味,少不得也只能忍了......” 他淡淡說著,素娥卻偎過來,軟軟環(huán)著他腰身,仰著臉望著他問:“大人小時候是什么樣???” “小時候?”沉穆時蹙眉,將懷里的少女抱高,自然而然攬在懷里,到門邊竹椅上坐了,“我出生那日母親夢見明月入懷,祖父說是吉兆,將我?guī)г谏磉吔甜B(yǎng),稍長些便隨著他四處游歷?!?/br> 沉家是河西望族,他祖父沉俞先亦是當時大儒,可惜生的幾個兒子都不怎么出息。后來見這孫兒機敏伶俐,把一腔希望全寄托在了他身上。別人家的孩子五六歲才開蒙,他兩叁歲就被逼著背《聲律啟蒙》,什么“仁對義,讓對恭,禹舜對羲農(nóng)。雪花對云葉,芍藥對芙蓉。陳后主,漢中宗,繡虎對雕龍......”小兒不明其意,背到后頭難免出錯,不知挨了多少板子。 素娥聽了一陣rou疼:“叁歲開蒙還要挨打,您祖父也未免太嚴厲了。” 少女體香幽幽,嗓音又嬌又柔,沉穆時下巴抵在她鬢間,聽她為自己不平,不禁笑道:“我母親也這么說,所以總是趁祖父出門時給我送這送那,祖父說我一身膏粱習氣,全是母親乘他不在縱出來的。因此待我稍長些,哪怕出遠門也要帶著我。出門游歷不比家里,我那時年紀小吃不得苦,總想著偷偷溜回去,那時最大的志向,便是長大了橫行鄉(xiāng)里做個紈绔。” “大人一點也不紈绔,大人這么厲害!”素娥嬌聲說著,一仰頭,粉嫩的香腮磨在他下巴上,一點點胡茬磨在臉上癢癢的,心里也癢癢的。 “大人哪里厲害?”沉穆時曖昧相問,狹長鳳眸尾線微挑,墨色眼眸帶了一點邪氣,明顯的不懷好意。 “哪里都厲害......”素娥在他目光中昏昏低喃,盈盈如醉,眼睜睜看他偏過頭,將唇輕輕覆在自己唇上。到底是動了心,被他這般溫柔以待,比赤裸裸的交合還要令人迷醉。 少女人香香的,唇也香香的。她如今已很會迎合,柔荑搭在他臉側(cè),鼻中哼著嬌音,一截丁香小舌滑溜溜的,撩得人起火。 “還沒喂飽你,嗯?” “不是的......我就想大人親親我......”小聲音里居然還透著一點委屈。 沉穆時低哼,在她身上發(fā)狠揉了兩把:“嬌滴滴的,待會cao你又要哭!” 說著將素娥從竹椅上抱起,拉了拉她揉皺的外袍,“走吧,時候不早了,帶你去看看什么是紙醉金迷銷金之所!” 小院竹籬外居然候著幾名健壯的轎夫,地上放著兩竿滑轎,還有提著燈的美貌侍女,見了他們屈膝道:“請客人上轎?!?/br> 素娥見那幾名轎夫孔武,莫名有些畏縮,沉穆時拍拍她頭頂,“不礙的,我在你旁邊?!?/br> 小院往主樓的路極為平穩(wěn),幾名轎夫健步如飛,一路分花穿林,不消多時,就見碧瓦朱甍,近在眼前。 這主樓格局甚為奇特,像是放大的八寶琉璃塔,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八面明間開門,叁交六椀菱花。梁枋下挑著一溜水晶燈,大紅的穗子隨著夜風飛舞。 侍女開了一扇門,挑燈在前面領(lǐng)路,原來每扇門后都有一個獨立的樓梯,直接通往定好的客間。有的客人注重私隱,也不怕跟誰打個照面。 跟剛才的竹屋不同,這主樓極奢華,臥室內(nèi)也是檀木作梁,珍珠為幕,地鋪織錦毯,繡著朵朵金蓮,花瓣鮮活玲瓏,絲絲花蕊細膩可辨。素娥不忍相踏,褪了鞋只著羅襪進屋,只覺腳下柔軟非常,忍不住踩著打了個旋。 沉穆時抱臂笑道:“早知卿卿喜歡,家里也該全換了毯子才對?!?/br> 素娥聽了搖頭:“大人辛辛苦苦賺的餉銀,怎能如此靡費?!?/br> “原以為得了美嬌娥,原來是個酸夫子。”沉穆時笑罷,拉著素娥往窗邊走,窗邊懸著鮫綃帷帳,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云山幻海。旁邊矮榻足有六尺寬,上設(shè)青玉抱香枕,鋪著軟紈蠶冰簟。 上了榻往窗外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八角形的寶塔樓內(nèi),這樓足有四層高,每層都是豪華的包廂,樓中中空搭著高臺,華燈璀璨,仙樂飄飄,一名披著輕紗的侍女高舉金盤跪在臺上,金盤里放著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旁邊有個披著鶴麾的俊美少年朗聲介紹,說那是來自西洋的法瑯掐絲自鳴鐘。 那少年口齒極伶俐,將那鐘夸得天上少見地上少有,不多時便有人挑開包廂帷幔,在窗邊掛上或粉或綠的燈籠。 素娥見自己窗邊也有一個高高的檀木懸燈架,上面五色燈籠俱全,問沉穆時:“大人,為什么大家都往外放燈籠?” 沉穆時悠然望著窗外:“燈籠替代了銀兩,你若看上什么,也可把燈籠掛出去競價?!?/br> 素娥好奇,湊過去看那燈籠,果然上面都寫著數(shù)額,最低的也要佰金,不由咋舌俏皮道:“這也太貴了!若我掛了燈大人不肯付鈔怎么辦?” “怎么辦?把你典在此間,賣身抵債!” 樓下的拍賣甚為熱鬧,那自鳴鐘賣了五百金,其后又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古玩孤本,也有海外奇珍。 沉穆時見多識廣,基本上每樣都能說得出點來歷,素娥先還不覺,聽著聽著蹙起了眉:“我朝海禁多年,為何還有這許多域外之物流入?” “你自己也說過,要獲多少利,便要冒多大險。朝廷若都能令行禁止,也不至于在海防上砸這么多銀子?!?/br> 沉穆時淡淡說著,從榻邊高幾上取了酒壺自斟了一杯。 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無為而無不為”,可是大齊內(nèi)憂外患,若再講究無為而治,怕是撐不過幾年。 他少年時走馬章臺,只求自身快意,十七歲宮墻折柳,栽了平生第一個大跟頭。十多年沉淪下潦,見多了民生艱難,才真正把祖父當年帶著他游歷四海的苦心看了個明白。 然而這滔滔濁世,豈是他一個人能力挽狂瀾! 素娥見沉穆時神色不明,慢悠悠又喝了一杯,不由有些擔心:“大人,空腹不宜多飲,要素娥去叫些下酒菜么?” 沉穆時唇角微勾,“我有卿卿,還要什么下酒菜?”又向她伸出手,鳳眸暗沉沉的:“來!” 素娥遲疑了一下,偎到他身邊,她對別人的情緒極敏感,本能地知道沉穆時心里藏著事,不痛快。她想了想,小大人似地環(huán)住沉穆時肩膀,素手纖纖,一下一下地撫過他胸口。 “你這鬼靈精!”沉穆時捉住她小手塞到嘴巴,懲罰似地咬了一口,那點不愉也很快淡了。 此時樓下飄來弦樂聲,拍賣過后,又有好戲要開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