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他口里嚼著蘋果,腮邊鼓了起來。 “佳尼特。”她突然望著他。 “你要說什么,親愛的?!彼烟O果咽下去,望著她問。 “你的那個副官沃爾特,他來到家里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封遺囑?!?/br> “哦?那信里寫了些什么?”他垂下眼簾,眼底的光一閃而過。 “看了,然后卻一個字都記不住了。當(dāng)時我情緒很糟糕,”她搖搖頭說。“只記得是很長的一封信,有四五頁信紙。不過既然是封偽造的信,也沒有必要去追究細節(jié)了?!?/br> 他近距離望著她,“那么你想知道我親筆寫的那封信里是什么,對么?” 她點點頭,訥訥地問:“也很長么?” 他斂住了微笑,認真地說:“是的,那遺囑很長?!?/br> 她用指尖點住了他菱角分明的唇,“不要說了,我永遠永遠永遠都不要知道那封信里寫的是什么。”說罷站起身來,端著蘋果皮和核的盤子,步出病房,向走廊盡頭走去。 他望著她的背影,她的肚子已經(jīng)越來越大了,其實那封信只有一句話,三個詞的一句話。他突然間很想看到她看那信時候的驚訝的表情,他剛剛也沒有騙她,之所以說那一句話的信很長,是因為,他想對她重復(fù)這句話,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 “抱歉,將軍,施密特博士來了?!?/br> “請他進來?!彼鸥鞑忌衔敬蛄藗€手勢。艾克爾和另一個軍醫(yī)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 “你好,我的朋友?!?/br> “你的氣色不錯?!卑藸柌饺敕块g,以醫(yī)生獨有的眼神審視著他的臉說。 “托你的福,我是個守規(guī)矩的病人?!?/br> “弗里德里希,我為你帶來一樣?xùn)|西?!卑藸柕恼Z氣有些嚴肅。 “喔?是什么?”從艾克爾剛一進門,他已經(jīng)感覺到氣氛有些異常。 “我剛剛從接手的一批兒童里,很幸運的找到了你想要的?!卑藸枌χT外站立的護工說:“愛麗絲小姐,請把它帶進來?!?/br> 金發(fā)的女護工牽著一個孩子的手,走近了病房里,直到她們走近病床邊,他才看清楚,這是個女孩。只是她的頭發(fā)被剃地有些斑駁,露出頭皮。臉上也有細小的傷疤。 他有些不解地望向艾克爾。 艾克爾放柔了口氣說道,“過來,孩子,不要害怕?!陛p輕地攬過孩子的腰身,掰正了她的下巴,她顯得有些恐懼,像是一具小小的木偶娃娃,任憑人擺弄,“這是我從一個地方試驗室里接手的,她的身份證明上寫著,是一個日耳曼人和亞洲人的后裔?!?/br> 他仔細打量了這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幾秒鐘,只見她的左眼半睜著,還有些浮腫,“她的眼睛是怎么了?” “正如你所看到的,她的左眼被灌進了藍色墨水,”艾克爾一如既往語氣平靜地說:“那個家伙根本不懂得基因和遺傳學(xué)的基礎(chǔ)原理,以為那樣野蠻的cao作就會改變瞳孔的顏色,那樣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金發(fā)碧眼的日耳曼特征?!?/br> 艾克爾的話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知道這個醫(yī)生朋友向來以專業(yè)的冷漠的口吻去討論病人的病痛,但是他無法對這些沒用感覺,他的眼睛再次望著那個瘦弱的孩子,她像只病怏怏的小貓一樣弓著身子站著。 “我以為世界上只有納爾森博士才會蠢到相信注射原理可以改變體貌特征,你看她的頭發(fā),黃皮膚還有棕色的瞳孔,都是不可救藥的糟糕?!痹捯袈湎拢押⒆咏唤o女護工,微笑著說:“請帶她出去,愛麗絲小姐。” “是的,博士。”女人點點頭,拉起孩子的小手。 他冰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孩子瘦弱的背影。女仆領(lǐng)著她的小手,一步步走出房間。 “你覺得這個孩子怎么樣?”確定所有人都離開了,艾克爾才開口,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像一個冷漠的醫(yī)師,鋼灰色的目光看得他脊梁發(fā)冷。 他沒有回答朋友的話,心里卻很清楚艾克爾帶這個孩子到家里來的原因。先前堆積起來的快樂被什么沉重的情緒壓抑下來。 “很好,完美,讓這樣一個孩子出生,讓人們相信這是亞特蘭蒂斯帝國騎士和一個黃種女人的私生子?!?/br> “你不覺得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么?”他不可抑制地有些激動,還是壓低了聲調(diào)。 “還不算晚?!?/br> “施密特,我沒有選擇。” “你有選擇,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面對,放縱自己的感情。你一直在逃避選擇,這件事情對于你來說,非此即彼,并沒有一條中間路線?!?/br> “我以為你了解我,你會幫助我,而不是在這里說些無謂的話。” “這次你中槍的事,上面已經(jīng)知道了,或許過不了多久,總指揮會親自找你談話。你最好提前想想該怎么應(yīng)付?!卑藸柣疑难劬哌^他床頭柜上堆砌的書,“你不是也在擔(dān)心,那樣一個混血的孩子,在帝國將無法生存?!?/br> 98第五幕—21 十日之限 黑衣瘦削的黨衛(wèi)軍上尉,目送著總指揮的專車離去,轉(zhuǎn)身上了樓梯,輕輕敲開了病房的大門。 他沒有臥床,而是背對著大門,站立在窗前,對于報告聲并沒有回應(yīng)。 雅各布上尉覺得自己有些唐突,想退出房間,卻聽到他低沉的命令: “收拾一下,準備出院。” “可是醫(yī)生說您的傷勢還需要住院觀察?!鄙衔窘耙徊?,站在他身側(cè)。 他似乎是沒有聽到雅各布上尉的話,“雅各布,你看窗外是什么?” “外面烏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br> “我們的頭頂上是一個鋼鐵鍛造的蒼穹,人們像生活在罐子一樣,密不透風(fēng)。我答應(yīng)過凱蒂,等工作不那么忙的時候,帶她去波羅的海度假,可是我的傷勢不能達成這個許諾了?!?/br> “我想小姐她會理解的?!鄙衔局斏鞯赝?,內(nèi)心在揣測他的想法。 “通知醫(yī)方明天出院。” “是!”雅各布上尉正身答道,“可是您打算帶著小姐搬到哪里???總指揮他似乎知道了您的住處?!?/br> “那不重要了。”他略思索了一會兒,“就回到河畔別墅去,”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自己的忠實下屬告知什么,“這十天的時間,住在哪里并不重要?!?/br> 雅各布上尉立正了身子,表情有些錯愕??傊笓]剛剛來探望過將軍,他們在病房里談話整整進行了一個小時,將軍異常平靜的表情,更是印證了這個可怕的想法。 窗外,大地籠罩在冬日的陰霾之中。 幾個月之前搬離了這里,這次又重新搬回來。頻繁地搬家雖然讓身體勞頓,但是這個小女人顯得很高興,她很喜歡這棟幽靜的房子,還記得夏天河畔樹林里鳥兒在鳴叫,冬天雪地里活潑的小松鼠和野兔在嬉戲。 他的身體仍然虛弱,待仆從們收拾好了一切,他站在厚重的簾子后面,從縫隙里窺視著對面樹林里的一棟尖頂?shù)姆孔?。他發(fā)出冷笑,多么諷刺,他最大的敵人,早已經(jīng)安插了眼線在他的周邊,在前線戰(zhàn)事吃緊的情況下,沒有絲毫放松對于他的監(jiān)視。 碧云卻對于這個危險的信號絲毫沒有覺察,她已經(jīng)不能出門去和動物朋友們玩耍,忙著為寶寶的出生作最后的準備。 “芷伊說,我們的寶寶,將來一定有非凡的藝術(shù)才能。”她一邊擺弄著一件小衣服一邊說。 “我的演奏水平有那么出色嗎?”他悄然走進她的身旁,坐在沙發(fā)上。 “至少小提琴方面是可造之材?!彼掌鹚拇笫郑行┐植诘馁|(zhì)感,拇指和食指上是拿槍的繭子和拿鋼筆的繭子。“瞧這雙手,誰能說這不會是一雙小提琴家的手呢?” 他握住她的小手,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或許我該趁這段休假的日子,認真修習(xí)一下我的琴藝?!?/br> 他的話讓她喜出望外,“你真的可以,哪里都不去?不去前線?不去打仗?也不去那個特務(wù)工廠上班?” 他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著點頭,“是的,不去。” “可是,前天海因里??傊笓]來找過你……” 他略頓了頓說,“不用擔(dān)心,我哪里都不去?!?/br> “我們的孩子,會在這里降生么?” 他錯開目光,仍舊微笑著說:“是的,在這里,孩子還需要一個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紳士,等……等我的傷好些,我們就舉家到瑞士去,去巴塞爾河畔的櫻桃莊園。” “你要做個農(nóng)場主么?”碧云會心得笑了起來。 “是的,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么?” “我們的寶寶出生之后,就會知道,他的父親是個農(nóng)場主。一年四季,春種秋收,打春陽氣轉(zhuǎn),雨水沿河邊。驚蟄烏鴉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br> “你這個小農(nóng)婦?!?/br> “我就是個小女人,小女人的夢想,就是給心愛的男人養(yǎng)娃,伺候他穿衣吃飯?!北淘魄似鹱旖牵冻鰦珊┑男?。 “小農(nóng)婦,我愛你,愛我們的孩子?!?/br> “為什么突然說這種話?”她的臉紅了。 他笑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br> “來,親愛的,”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安坐在寫字臺前的沙發(fā)上。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本硬殼的相冊,平攤在手中,翻開了一頁。 “是什么?”她眨動著眼睛,好奇地問他。 “是時候,讓孩子了解它的父親了。” 碧云有些羞赧地笑了,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小腹,“弗里德里?!ぐ亍ゑT·蓋爾尼德上將?!?/br> “啊,這張照片是你剛剛?cè)胛榈臅r候,”黑白照片上是個俊美的少年,短短的金色卷發(fā),面頰清瘦,輪廓分明,一雙深陷的藍色眼睛里有一絲怯生生的神情,碧云有些興奮地說:“是你小時候,好俊俏的模樣啊!” “十六歲?!?/br> 看到他少年時候的模樣,碧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喜愛,雖然相冊里他那個時期的照片很少,她還是反復(fù)翻看著,愛不釋手。直到她的眼神落在一張年輕士兵們的合影。 “格斯特·珀爾?!北淘菩睦镆徽?,想將那一頁迅速地翻過去,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于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去觸動他的隱痛。 他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指著那張合影低沉地說:“格斯特·珀爾中尉,可以說是個正直的‘好人’,我和紅衣社的人混在一起,偷盜、打架和放高利貸為生,帝國在招募兵員,為了三餐有著落,我和另一個男孩報名入伍,剛剛?cè)胛椴痪?,和一伙老兵痞起了爭?zhí),他們失手殺了他,又怕事情暴露,把受傷的我關(guān)在廢舊的軍用倉庫里,是格斯特中尉把我救了出來,如果不是他,我就餓死在里面了?!?/br> “他不僅救了我的命,還教我騎馬和射擊,破格把我提拔到了騎兵營,那種地方是那些所謂的高貴的子弟的專利,在那里我得到了良好的訓(xùn)練?!?/br> 碧云看向他指尖所指著的那張照片,從整齊地一排幾個正裝騎馬的士兵中,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年輕俊美,身姿格外挺拔,還有一頭耀眼的金發(fā)。只是他的眼神和那些陽光帥氣的小伙子們不同,顯示出不符合年齡的深沉與陰郁。 “為了報仇,更是為了爭奪生存的權(quán)力,我把對方的頭目殺了。我以為自己做的很干凈利落,可是格斯特還是追查到了線索,”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憶什么,繼續(xù)面無表情地說:“他沒有告發(fā)我,如果他那樣作了,我將在帝國的監(jiān)獄里面渡過余生。他憐憫我,把我降職到軍用木器場去作苦工。我的頭兒是一個粗魯?shù)木乒恚蹓m和木屑每天嗆到嗓子里,我的肩膀和手上也布滿了繭子,我每日都在忍耐,但我知道自己不會一輩子都干這個的,就像我在妓院里作酒保的時候一樣,終于有一天,我的機會來了,集團司令到我們這里視察?!?/br> “也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權(quán)力,”他挑起嘴角笑了,翻動著相冊,指著一張照片給她看,“這是我的第一枚十字勛章?!?/br> “那個時候,你已經(jīng)是上尉了?!彼x著他的領(lǐng)章和軍銜。 “成功策劃實施了那次暴動,讓司令對我信任有加?!彼湫α艘宦?,“可是格斯特那個蠢貨,我冒著被革職的危險把他從敵對者的名單上劃去,可他偏偏堅持他的可笑正義,要揭發(fā)我的罪行,他到死也不明白,世界上無所謂黑白是非,只有勝利者才有說話的權(quán)力?!?/br> 他感到她在自己懷里瑟縮了一下。他翻過那一頁相冊,一張他身著黑色的燕尾服的單人照片展現(xiàn)在眼前。 “很少見你穿便衣禮服……” “這是張失敗的照片?!彼籼裘济?,似乎想要快速地翻過去。 “讓我看看,這是什么時候的照片?!北淘茝乃掷飱Z過相冊,仔細端詳了一陣子,換上了長身的黑色禮服,只覺得照片上那個英俊的金發(fā)男人,沒有絲毫軍官的戾氣,俊俏的身材和標志的五官更像是個不折不扣的模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有幾分認真地問到:“我記得聽誰說過,你曾經(jīng)要跟經(jīng)營俱樂部的薇拉結(jié)婚?!?/br> 他唇邊浮起一絲笑,“是的,我向薇拉求過婚。” “因為她救過你么?”她又不甘心地追問。 “她的確救過我,但我并不是為了報答她才向她求婚的,”他略頓了頓說:“我祖母的親信從奧地利帶來口信,他告訴我,我是巴伐利亞的王族后代,祖母正在尋找我,我的父親當(dāng)年跟一個妓女廝混,丟盡了王室的臉,如今我長大了,要讓我認祖歸宗?!?/br> “你是為了報復(fù)你的祖母?”碧云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天鵝堡里的那張畫像,夏洛蒂公主,她就是……” “沒錯,她是我的祖母,路德維希二世的戀人。在我的父親死去之后,我的母親無力撫養(yǎng)我,她把我交給我的養(yǎng)父,我無法原諒那個固執(zhí)古板的老太婆的所作所為,當(dāng)時我血氣方剛,要燒了天鵝堡,毀滅她和路德維希二世所有的回憶……” “娶一個妓女為妻,讓巴伐利亞王室蒙羞。”碧云接過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