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玉沒有答話，伸出手來。

    姬臨秀停了停，瞇眼：“一場相互利用的交易，盛大人不覺得自己要的太多了？”

    盛靈玉沒有做聲，但手不收回，亦沒有放人之意。

    姬臨秀冷笑一聲，終是遞出了他最新做好的人皮面具，閃身下了臺階。

    他潛行在黑暗中，到宮門時，有為數(shù)不少的云國探子悄聲接應(yīng)，一行人和姬臨秀一樣的裝扮，朝著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

    姬臨秀身邊的探子不由驚訝道：“殿下竟然做了這么多準備，如此周全，看來是萬無一失了。”

    姬臨秀絲毫不見放松，凝重道：“是嗎？可我覺得還不夠。”

    探子一怔：“殿下的意思是？”

    姬臨秀收斂神情，催道：“莫要多嘴，快走?！?/br>
    人早就不見了許久，陪在盛靈玉身邊的郎衛(wèi)持續(xù)靜默，遲遲等不到盛靈玉開口，忍不住輕聲提示道：“大人？”

    盛靈玉這才抬眼，發(fā)問：“準備好了？”

    郎衛(wèi)應(yīng)道：“是，按照盛大人的吩咐早已安排妥當(dāng)，埋伏的人手分了水陸兩路，不管他從哪里走，我們一定能跟上，可要動手？”

    盛靈玉道：“他不是蠢人，定會多有防備。”

    郎衛(wèi)正色：“屬下派去的都是不畏死之人，寧死也會完成任務(wù)，不管他如何防備，只要大人下令，一定保他死在途中?！?/br>
    盛靈玉安靜一會兒，忽地道：“畢竟是個云國皇子，這個當(dāng)口，再死一個不合時宜。”

    郎衛(wèi)還以為盛靈玉早就有了殺心，若非如此，怎么月余之前便定下了截殺的計劃？因此聞言竟是一時有些遲疑，郎衛(wèi)不太確定道：“那大人的意思是……要把人撤回來？”

    盛靈玉搖頭，突兀一笑，并不涼薄，看起來還有幾分溫和：“不，出了國境再動手。”

    一邊說，盛靈玉一邊展開了那張從姬臨秀手里逼出來的人皮面具，月光之下，和小皇帝一模一樣的五官輪廓栩栩如生。

    盛靈玉細長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撫過，平靜道：“他必死無疑，先饒他幾日，不過既然他一心想要繼承皇位，我怎么能讓他如愿？傳令下去，他人可以走，但手臂要留下一只。”

    郎衛(wèi)躬身領(lǐng)命，又聽盛靈玉補充道：“要右臂?！?/br>
    一夜間暗中風(fēng)起云涌，外間種種，小皇帝卻一概不知。

    姬臨秀走后，康絳雪捧著新得的這瓶“神仙散”神色凝重思索很久，最后謹慎地收在枕邊小柜之中。

    若問他想不想嘗試除去苻紅浪，保護自己和孩子的安全，康絳雪自然很想，但將希望放在這一瓶毒藥上，他實在沒這個勇氣。

    先不說這藥是不是真的像姬臨秀吹得那么神，就算是真的，苻紅浪眼光毒辣，他哪里能找到下毒的時機？

    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

    這種cao作他是真不行。

    因此一夜無眠，翌日，康絳雪將姬臨秀的到來和這瓶毒藥一起當(dāng)作小插曲掀了過去，醒來以后正式下達楊惑出使南疆的圣旨，招呼群臣，催促楊惑緊急啟程出發(fā)。

    楊惑乖乖聽話，確實說走就走，沒鬧風(fēng)波，還非常體貼地婉拒了小皇帝的送行，一個人帶著隊伍悠悠出了皇城。

    緊接著這日下午，在養(yǎng)心殿補了一次朝會，專門用來交代兩場天災(zāi)之事，為盛靈玉論功行賞。

    地震后重建，瘟疫期救人，盛靈玉的差事辦得漂亮，民間對他的贊譽之聲不斷，口碑非常好，比當(dāng)年的盛國公似乎還要更得民心。

    朝臣們亦知曉盛靈玉乃是小皇帝的親信，沒人冒頭說不行，于是順理成章達成一致：加封賞，官職前進一階。

    同時，小皇帝又提議，盛靈玉接管禁軍，任禁軍統(tǒng)領(lǐng)一職。

    朝會之上，苻紅浪也在，在前半段聽人一直夸贊盛靈玉時始終笑盈盈不發(fā)一言，等聽到“禁軍”一詞時，方微微蹙眉，開口道：“哦？盛大人要掌禁軍？”

    盛靈玉道：“陛下之命，不敢不從?！?/br>
    苻紅浪便望著小皇帝，似笑非笑道：“這道旨意，太后娘娘可知曉？”

    康絳雪面上冷靜地應(yīng)道：“當(dāng)然知曉，朕也是看母后年紀大了，掌管禁軍太辛苦，想叫她多多休息，母后感動于朕的孝心，甚是欣慰，一口便允了。”

    人人皆知太后掌禁軍，而禁軍是皇城的命脈，交權(quán)意味著權(quán)力轉(zhuǎn)移。這么重要的事情，苻紅藥沒有提前知會苻紅浪，也沒有得到他的允許，這對苻紅浪而言是一種直接觸犯到領(lǐng)地的強烈挑釁。

    太后苻紅藥，他的好meimei，伙同他的熒熒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苻紅浪笑了笑，之后再沒說話，但看他的臉上，分明已經(jīng)少見地浮現(xiàn)出不悅之色。

    下了朝，康絳雪后背一片潮濕，不僅是因為衣服熱，也是真的因苻紅浪的反應(yīng)而捏了一把汗。

    用太后懷孕的把柄交換禁軍一直都是他和盛靈玉的計劃，但現(xiàn)在實行起來，承受的心理壓力可怕得令他心顫。

    康絳雪對苻紅浪的恐懼深植在心底，光是看到苻紅浪有變臉的趨勢便心驚膽戰(zhàn)。

    和盛靈玉回宮以后，小皇帝擔(dān)憂地問道：“你看見了嗎？苻紅浪今天生氣了?！?/br>
    若是談?wù)?，兩人之間的氣氛便還算自然，盛靈玉亦像是昨日之事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平常地應(yīng)道：“陛下不必擔(dān)心?！?/br>
    康絳雪又道：“太后那邊不會有事吧？”

    和苻紅藥的交易是背地里進行的，對于苻紅藥來說她相當(dāng)于冒著背叛苻紅浪的風(fēng)險。

    對此小皇帝其實也覺得相當(dāng)震驚，他原本雖想著換兵權(quán)，但沒有真指望苻紅藥能完全瞞著苻紅浪，著實沒想到那位太后悶聲干大事，真的一口氣藏到了今天。

    只能說，苻紅藥對腹中孩子的執(zhí)念遠遠超出了康絳雪的想象，以至于那位怕苻紅浪怕得要死的太后娘娘也不得不冒險一試。小皇帝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姬臨秀的，但孩子他爹絕對是苻紅藥真愛沒跑了。

    盛靈玉道：“若苻紅浪知道太后懷孕之事，必然不會同意她生下來，因此太后那邊要保孩子，唯有相信陛下，再者不管怎么說，太后畢竟是苻紅浪的親meimei，又是陛下的親生母親，事成定局，苻紅浪也不會真殺了她。”

    “那日交涉之時，微臣已經(jīng)答應(yīng)太后，若她為了這個孩子愿意舍去宮中虛名，微臣會派人護送她安全出宮安置妥當(dāng)，不僅日常生活和往日無異，陛下亦不會追究她有孕之事，還會繼續(xù)奉養(yǎng)她，保證她和孩子在宮外一呼百應(yīng)富貴無極，一生平安順遂。”

    如此安排，事事順心，也難怪苻紅藥會賭博同意。小皇帝點點頭，卻還是沒有完全冷靜。

    盛靈玉觀察著小皇帝的臉色，見小皇帝臉色泛白，出聲道：“陛下就這樣怕他？”

    這說的自然是苻紅浪，康絳雪如何能不怕？至今為止，苻紅浪威脅到他腹中胎兒的事情他還沒有和旁人說過。每天晚上在他自己一個人入眠之前，他都會對孩子的未來產(chǎn)生無盡的擔(dān)憂。

    小皇帝握住拳頭，不和盛靈玉說“取子之約”的由來，只含糊道：“他知道朕懷孕，他不會放過朕的……”

    盛靈玉靜靜聽著，卻不驚訝，反而像是等待許久，出聲提議道：“若陛下這么害怕，那在孩子出生之前，讓微臣將陛下藏起來如何？”

    第127章

    第二日，天朗氣清，皇宮之中大批宮人忙忙碌碌，于正午時分清空了坤寧宮。

    不知在禁軍交接事件之后苻紅浪和苻紅藥之間具體發(fā)生了些什么，總之，太后娘娘苻紅藥臨時決定要離開皇宮，速度非常之快，時間比康絳雪和盛靈玉預(yù)料的都提前了一些。

    這一次離去無疑有些匆忙，不過陣仗卻一點都不小，哪怕在名義上須得格外低調(diào)，苻紅藥還是走得大包小包浩浩蕩蕩。

    不僅身邊伺候的宮人宮女一個都沒有少，坤寧宮所有能帶走的東西也都盡數(shù)裝上車，完美延續(xù)了她人生的一貫畫風(fēng)——

    沒有物質(zhì)的生活就是一盤散沙。

    帶走！但凡值錢的全都帶走！

    苻紅藥離宮這日，康絳雪也到宮門前露了個臉。

    對外無論怎么糊弄，他和苻紅藥本人其實都很清楚：這一走實際上便是一去不回頭，她以后都不會再回宮了。

    小皇帝想什么苻紅藥猜不透，但苻紅藥是著實沒有想到小皇帝會來。

    她怔怔瞧了這個在身邊待了十余年也沒好好養(yǎng)過的兒子好幾眼，一股子被算計至此的悶氣冒了上來，她忍不住挑刺：“這么熱的天，你穿的倒真不少?！?/br>
    康絳雪自然地打哈哈：“瘟疫之前傳得這么嚇人，誰知道還有沒有走干凈？”

    “這么惜命，也能算皇帝？”

    小皇帝道：“應(yīng)該的，皇帝嘛，可不就得惜命?！?/br>
    苻紅藥被噎了一下，瞥見小皇帝擴寬的腰圍，又皺眉：“你是不是胖了？”

    小皇帝嘻嘻哈哈：“有嗎？應(yīng)該沒有母后胖得多。”

    苻紅藥懷孕已有五個月，顯懷顯得圓潤了不少，她沒有像小皇帝這么掩人耳目，因此一眼看去身量格外明顯。

    這有意無意的一提戳中了苻紅藥的心事，一番針鋒相對之氣忽然xiele個空，不管怎么說，太后有孕都是天大的丑事，她現(xiàn)在的結(jié)局已是小皇帝給她留足了臉面。

    苻紅藥再生不起氣來，沉默兩秒，低聲道：“真沒想到你會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存心來看哀家的笑話……”

    康絳雪卻搖頭道：“母后有什么笑話可看？朕是來給母后送件東西的?！?/br>
    苻紅藥驚訝：“給哀家？”

    小皇帝一面點著頭，一面將一張藥譜遞上來：“改良過的安胎藥方，特來贈予母后?！?/br>
    一番無聲，苻紅藥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小皇帝這是在羞辱她不守婦道，還是真心關(guān)懷她和腹中胎兒的健康。

    盯了小皇帝很久，只看到一番誠懇之色，終于，苻紅藥沒了聲音，神情也變得格外復(fù)雜。

    誰能想到，在宮中過了這么多年，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對她真正存在一絲親情的會是這個沒怎么相處過的兒子。

    苻紅藥心中大受震動，目光中浮現(xiàn)許多難言的情緒，她伸出手摸了摸小皇帝的頭，繼而又摸了摸小皇帝的臉。

    這一番親密舉動，算是母子二人從未有過的溫情?？到{雪有些迷茫，不明白一張藥方怎么就能讓苻紅藥這樣的女人如此感動，但他機智地選擇一言不發(fā)，順水推舟。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想問，反正藥方送到苻紅藥手里他就放心了。

    那經(jīng)過平無奇改版升級的安胎藥實在是太太太太太太難喝了！

    別人無法理解暫且算了，苻紅藥必須和他一起分享這份苦果，誰讓正是苻紅藥的安胎藥激起了平無奇的研發(fā)熱情呢？

    是不是親娘？

    是親娘就一起喝安胎藥。

    苻紅藥感動許久，這才離去。

    臨行之時，她對小皇帝升起了少見的為母情懷，說了兩句關(guān)心之語，總結(jié)一下，歸納為兩項——

    一，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和苻紅浪為敵。

    二，真為敵了，好兒子，直接等死吧。

    康絳雪聽得直點頭，苻紅藥欲止又言道：“對了，哀家還有一件事……”

    都演到這份上了，也不差這點，小皇帝道：“母后說就是?！?/br>
    “皇帝記不記得，哀家身邊曾經(jīng)跟了個小太監(jiān)，名喚綠漪？”

    姬臨秀？小皇帝眨眨眼：“好像記得，他怎么了？”

    “他不見了。”

    人已經(jīng)回國了，當(dāng)然不見了，小皇帝試探道：“母后的意思是……叫朕幫忙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