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餐桌上暗潮涌動,海棠幾個眼神雪亮,都想把有銅錢的餃子夾到小皇帝碗里,而康絳雪想把銅錢給盛靈玉,也挑挑揀揀傾情投入。 萬不想一頓飯下來,一家五口誰都沒吃到那個銅錢餃。 不敢相信! 竟然沒有銅錢! 海棠不停地扒拉空盤,眼睛都直了:“奴婢明明親眼盯著他們包的餃子,奴婢的銅錢呢!這銅錢還能自己跑了不成!” 小皇帝道:“別是煮漏了,沉到了鍋里?” 海棠氣得要死:“不行!奴婢要去小廚房看看,非找到銅錢不可?!?/br> 小皇帝不在意銅錢,只在意這份熱鬧,雖沒博到好意頭,但一頓飯下來還是十分開心,然而海棠姑姑有自己的信仰,穿著小夾襖一溜煙地跑了。 康絳雪拿她沒辦法,只能和剩下的幾人圍坐在一處守歲,又過一陣,遠處夜空之中亮起了閃爍的煙火,星星點點,卻格外閃耀。 宮內(nèi)禁炮竹,宮外倒是有富貴人家還有余力華彩滿天,康絳雪奔到窗邊探頭去看,盛靈玉守在他身側(cè),替他擋住了一些冷風。 瞧著那明明滅滅的煙火,康絳雪輕嘆一聲,由衷道:“真的過年了?!?/br> 熱鬧了這一晚,康絳雪一直覺得有些飄浮,直到這一刻靜下來,才真覺出腳踏實地的真實感。 他問盛靈玉道:“聽到了嗎?” 盛靈玉應(yīng)道:“嗯,打更了?!?/br> 打更了,便是跨年了,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和盛靈玉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年節(jié)。 心中有什么柔軟的情緒閃過,康絳雪轉(zhuǎn)頭看盛靈玉:“新年好?!?/br> 盛靈玉不太理解這種問好的方式,但很順從道:“陛下也是,新年好?!?/br> 兩個人如此平靜地對視,很適合說些什么,可惜房間里還有旁人,小皇帝下意識去瞧盛靈犀,發(fā)現(xiàn)后者倚靠在榻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康絳雪頓時壓低聲音,試探著問道:“睡著了?” 盛靈玉點頭:“她身體弱,鮮少能熬這么晚。” 能一起過年守歲已經(jīng)很好,小皇帝哪能讓盛靈犀再這么損傷身體,他吩咐平無奇道:“平平,把皇后安排在偏殿睡,你趕緊把她抱過去,動作輕些?!?/br> 聽到要抱過去,平無奇露出猶豫之態(tài):“盛大人在,本應(yīng)由盛大人送過去才好?!?/br> 論及關(guān)系,自然是由盛靈玉抱過去比較好,可小皇帝沒忘記盛靈犀被平無奇拉住手緊張關(guān)切時露出的溫柔之態(tài),總還是想推他們一把。 小皇帝退一步道:“那就一起去,反正你別閑著,去給皇后好好看看屋子,省得有什么不妥當?shù)牡胤??!?/br> 平無奇沒法子,只能應(yīng)了。 眼見著盛靈玉抱起了meimei準備跟上去,他忽然又想到了盛靈玉剛才那句提問。 事關(guān)小皇帝的身體,這是平無奇心里頭一樁總放不下的心事,他沒多說,一把握住了小皇帝的腕子,指尖不露痕跡扣在康絳雪的脈門上。 康絳雪不明所以,仍是催促:“你快去啊,拉朕做什么?” 小皇帝知道平無奇心懷抗拒,所以才借著身份催他一把,卻沒想到平無奇在他的催促下肩膀忽然間明顯地顫抖起來。 康絳雪無形一噎,著實想不到平無奇竟然抗拒到了這種地步。 正在此時,盛靈玉喚了一聲“平掌事”,平無奇宛如大夢初醒,頃刻間腳步倉皇神情愣怔地跟了上去。 小皇帝看著平平的背影,隱隱覺出幾分天崩地裂的意思,不由得也有點心驚—— 呃,平無奇就這么不想去嗎? 快走幾步出了大殿,甩脫了宮人,安置了盛靈犀,平無奇仍覺得自己腦中一片空白,回不過神來。 等他強行穩(wěn)下心神,仍頭暈?zāi)垦?,久久不能成言?/br> 盛靈玉沒急著開口,窺見平無奇神色幾經(jīng)變化,眼下亦忽明忽暗,兩人對著沉默了半晌。 盛靈玉問:“是???” 平無奇并不知道盛靈玉提醒他診脈究竟是察覺了些什么,事到如今也不重要了。他滾了滾喉結(jié),像是許久都沒有說過話的人一樣艱難道:“不、不是病……” 輕輕一頓,平無奇仍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那簡單的一句話對于他來說,就像是觸之即死的禁忌一樣無法出口。 荒唐、無稽、悚然、震驚,種種感覺在平無奇胸腔里呼嘯而過,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他擠在舌尖的那一句話無比荒誕。 可是那偏偏是真的,是他身為一個醫(yī)者,怎么都不可能摸錯的結(jié)論。 平無奇閉上眼睛,宛如下定決心一般道:“奴才很清楚這么說有多可笑,也比誰都清楚陛下是個男子,但陛下他確實、確實……” 頓了下,平無奇咬緊牙關(guān),沉沉道:“陛下腹中有喜,且時間不短,若摸得不錯,足兩月有余。” 第115章 更聲過后再做耽擱,夜已經(jīng)極深。 康絳雪有意等盛靈玉回來獨處一會兒,可直到尋不到銅錢敗興而歸的海棠專程給小皇帝的床頭續(xù)了新燭,盛靈玉和平無奇兩人還是不見動靜。 小皇帝等得奇怪:“怎么去了這么久?是不是有了小半個時辰?” 海棠也有同感:“確實,可要奴婢去看看?” 康絳雪搖頭,等得多少有些疲乏,索性自己先洗漱一番,倚著床欄打哈欠。 海棠見小皇帝是真犯了困,笑道:“陛下若是困不妨先睡下,反正醒了也能見著盛大人,又沒什么可急的,難道說話差這一會兒不成?” 小皇帝的心事哪能和小姑娘說,笑笑打發(fā)海棠道:“你怎么還這么精神?趕緊去睡吧,折騰這么久,可別惦記朕了?!?/br> 海棠略有不平,不過只在嘴上嘟囔兩句,行動上很聽小皇帝的話,很快去了。 康絳雪獨自一人閑著無事可做,沒忍住合上眼睛瞇了一會兒,許是他意識有些放松,恍惚間半夢半醒真淺睡了一會兒。 再睜眼,蠟燭又燃了半支,一旁專屬于盛靈玉的床榻依舊空空如也。 還沒回來? 康絳雪意識有些不集中,暈乎了兩秒才看到遠處門口戳著一個黑色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盛靈玉。 但不知為何,盛靈玉沒有進門,而是站得很遠,就那么遙遙看著他。 康絳雪本就迷迷糊糊,見狀不由茫然:“……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進來?” 盛靈玉的位置離燈火實在有些遠,半個身子和黑色長袍一樣,顏色暗得讓人幾乎看不清。 可他的存在感很強,甚至太過突出,不像個該站在黑暗角落的人,冷不丁一瞧,叫人平白心顫。 也不知他回來了多久,姿勢都透著僵硬,被小皇帝喚了,盛靈玉才像是打斷了思緒,緩慢踏了進來。 進了門,盛靈玉仍沒有像往常一樣靠近過來。康絳雪沒注意到盛靈玉的反常,只當盛靈玉在意自己尚未收拾,問道:“可要叫人洗漱?” 盛靈玉搖頭,康絳雪坐直了身體,總算覺得腦子清醒了些:“你的床榻海棠給你鋪好了,直接就能睡,被子也是新的?!?/br> 說著,小皇帝不由想起一些事,盛靈玉與他同吃同住有了許久,追究根源是盛靈玉身上有傷,如今盛靈玉生活自理基本無礙,已經(jīng)不需要再和他日日住在一個房間。 再者賑災(zāi)使和御前侍衛(wèi)又有不同,進了朝堂入了官場,也該在宮外有個自己的府邸,這么一直住在內(nèi)宮,對盛靈玉一個外臣也顯得不合規(guī)矩。 康絳雪壓住心里的黯然,詢問道:“說來叫你一直這么委屈睡軟塌也不是長久事,等這遭差事了了,要不要在宮外立個盛府?” 盛靈玉本不見任何喜怒之色,聞言忽然開口:“……陛下要我離宮?” 康絳雪忙道:“不是離宮?!?/br>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盛靈玉天天住在他眼珠子里,可為盛靈玉著想,還是應(yīng)該說說:“朕是怕你不方便,以后時間久了,被人說起來不好聽?!?/br> 盛靈玉反問:“說起來?怎么說?” 外臣留宿在小皇帝寢宮,自然不會有好的說法。 以前因為有御前侍衛(wèi)這一茬,小皇帝沒怎么在意過,現(xiàn)在換個角度為盛靈玉想想:一個名聲荒唐昏庸無能的小皇帝和一個家道中落依靠皇恩的絕代美人,還真是方便發(fā)散思維的好素材。 小皇帝輕嘆道:“你就不怕別人說些不好聽的,有礙聲名?” 盛靈玉問:“陛下會在乎嗎?” 康絳雪正要答,盛靈玉已自言自語道:“可微臣不在乎,誰說什么微臣都不在乎?!?/br> 這是這么半天盛靈玉望著小皇帝的眼睛說的第一句話,話音落了,一直沒有靠近的人影突然幾步來到眼前。 盛靈玉跪在地上,頭枕上了小皇帝的大腿,猛一看,這個男人像是突兀地投進了小皇帝的懷抱。 然而他的雙手緊緊箍著小皇帝的腰,倒像是強行摟住了小皇帝一般。 這個沒有征兆的擁抱對于君臣而言顯得太過唐突,亦不像是一般朋友之間該有的距離,仔細看還帶著侵略性十足的占有欲。 偏偏盛靈玉是跪著的,頭在小皇帝腿上,叫這個姿勢看起來姿態(tài)放低到了極點,又是無禮,又是卑微。 小皇帝被嚇了一跳,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盛靈玉卻淡漠得像是無波古井,只道:“微臣要留在陛下的身邊。” 不是想留在陛下身邊,而是要留在陛下身邊。 不是商量,而是陳述。 康絳雪本就是臨時想起來好生詢問,盛靈玉沒這個意向他自然不會強求,倒不想盛靈玉反應(yīng)這么大,不由有點局促地摸摸盛靈玉的頭,應(yīng)道:“嗯?!?/br> 說完,他多少覺得這個動作有些親密,有意叫盛靈玉起來,盛靈玉反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就著這個姿勢閉上了眼睛。 于是,周遭的一切都寂靜下來。 康絳雪心里浮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感覺,敏感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盛靈玉沒有正面回應(yīng):“許是微臣累了?!?/br> 盛靈玉的神情實在平靜,便是康絳雪覺得不對也想不出會有什么大事,可他就是直覺并非如此。 ——盛靈玉并不平靜,至少不是看上去的那樣平靜。 這人走之前一切還是好的,可回來以后便不一樣了,小皇帝心有所感,輕聲猜測道:“你是不是想家人了?” 盛靈玉無聲,小皇帝又問:“是皇后的身體虛弱,叫你擔心了?” 盛靈玉還是沒有應(yīng)答。 那陣沉默并不讓人安心,反而令人一陣陣地心痛,康絳雪還想再說什么,腿上忽然感覺到了一絲溫熱,好半天,他才意識到那是眼淚。 從盛靈玉緊閉的雙目中落下,滴在小皇帝的腿面上。 盛靈玉…… 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