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知道是盛靈玉所為的那天晚上,康絳雪一夜都沒睡,他翻來覆去,想的都是會不會有人死,有多少人失去了家產(chǎn),這寒冷的冬日里有多少人會痛哭流涕無處安身。 后來天亮了,他回頭看去,猛然發(fā)現(xiàn)盛靈玉也沒睡。 盛靈玉看著他,一直看著他,然后,康絳雪忽然決定不再去想。 康絳雪早就知道,謀劃算計(jì),犧牲人命,這條路上必不可少,一切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和盛靈玉共同決定去搶的,他不想牽涉無辜,盛靈玉又何嘗想? 盛靈玉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而他應(yīng)該做的……只有和盛靈玉一起承擔(dān)這份罪孽。 知道是錯的,但還要默不作聲背著這份罪孽向前跑。 康絳雪最終沒有說話,對盛靈玉笑了一下,盛靈玉盯了他許久,不知想了什么,也笑了一下。那一日,兩人挪到一張床上背靠背在白日里補(bǔ)了幾個時辰的睡眠。 回過神來,這會兒重提地震一事,康絳雪也頗為重視,他有心想給百姓最好的安置,同時也很明白盛靈玉為什么會和他聊人選的話題。 這個人選實(shí)在非常重要—— 在這種時候出面救災(zāi),其中所撥財(cái)款要走朝中的許多部門,皇城中大小部門都要聯(lián)動,因在京都四周,重建房屋、安置災(zāi)民、救濟(jì)傷員都需要眾多的人手,必須調(diào)派城防軍和指揮營,涉及面太廣。 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選還得是小皇帝的親信,這樣才能在賑災(zāi)的同時不停宣揚(yáng)小皇帝的美名,借機(jī)在長公主死亡、太后名聲惡臭的此刻為小皇帝重立口碑。 順利完成賑災(zāi),可以獲得極佳的名聲和在朝堂立足的敲門磚,成為朝中新的指向標(biāo)輕而易舉,在這之上,從周圍一點(diǎn)點(diǎn)聚集權(quán)力,最有可能成為朝堂上代表小皇帝的新一代權(quán)臣。 因此能力,手腕,名聲,耐心,絕對的忠誠,缺一不可。 這么一想,康絳雪也想不出其他的人選,他問盛靈玉道:“你愿意去嗎?” 盛靈玉道:“不知道?!?/br> 康絳雪頓時迷茫:“不知道?” 盛靈玉勾唇:“陛下喚微臣一聲玉郎,玉郎許就愿意去了。” 康絳雪很少聽見盛靈玉開玩笑,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眨了眨眼睛,有點(diǎn)傻乎乎。盛靈玉見狀更低頭微笑,不過倒也沒真追著要小皇帝喊玉郎,收斂神情道:“微臣自然愿意?!?/br> 其實(shí)不需要來小皇帝問他的意見,這個機(jī)會,他比小皇帝更加求之不得,從一開始,他便是這樣打算的。 小皇帝對他的縱容關(guān)心并不能保證小皇帝一輩子都留在他的身邊,不能保證小皇帝以后不會另娶他人抑或再有其他的男子……但權(quán)力可以。 權(quán)力可以像楊惑那樣讓小皇帝遇上也不敢回避,像苻紅浪那樣讓小皇帝不情愿也無法逃脫,權(quán)力可以讓盛靈玉永遠(yuǎn)都不會被拋棄被拒絕。 他要將那份權(quán)力握在自己手中,誰也不能奪走。 第109章 正午時分,小皇帝一行人到達(dá)了皇宮,雖不是正常上朝的時辰,處理朝政的養(yǎng)心殿卻人滿為患。滿朝文武浩浩蕩蕩,用浩大的聲勢整齊迎接小皇帝的歸來。 楊惑有傷在身,外加要給長公主守孝,并未到場,除他之外,康絳雪有印象的人基本到齊。 苻紅藥身著華服坐在垂簾之后,皮笑rou不笑地給康絳雪湊了個場子,不管太后娘娘心里頭愿意還是不愿意,小皇帝這一遭回來,交接政權(quán)的儀式終究必不可少。 母子兩人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臉上各自掛笑,苻紅藥虛假寒暄兩句,便差人宣旨,向百官宣告結(jié)束這場將近一年時間的垂簾。 康絳雪下龍椅親自去接旨,來到苻紅藥跟前時,苻紅藥隔著珠簾伸出手來扶住了小皇帝的手臂。 “你太年輕了。”苻紅藥的口氣并不似嘲諷,往日嬌媚的臉上有著幾分說不出的復(fù)雜。 此時被迫退位,苻紅藥的心情其實(shí)絕對說不上好,不過許是離開苻紅浪自己就什么都撐不住的現(xiàn)實(shí)讓她被磨平了些棱角,一時半刻間倒也沒有什么呵斥責(zé)備小皇帝的心思。 畢竟是母子,苻紅藥沒想真看著小皇帝去死,她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別以為親政算是什么好事,你不清楚你舅舅是個什么樣的人,和他作對只會自找苦吃,哪天真惹毛了他,莫說是你,就算是哀家也沒有好果子吃?!?/br> 苻紅藥沒說太過,康絳雪也沒有縱容她說下去,很快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一派平常的煩躁模樣打斷苻紅藥的話:“母后做什么胡言亂語?朕可沒惹著舅舅,和他作對,朕敢嗎?” 一如既往的措辭,一如既往的煩躁與不耐,聽上去就仿佛親政之事不是出自小皇帝的謀劃。 因小皇帝的表現(xiàn)太過坦蕩和自然,苻紅藥竟然有了一瞬間的迷惑。 康絳雪也不在意苻紅藥的反應(yīng),袖子一揮,掌事的太監(jiān)即刻上前宣旨,挺胸吸氣,聲音洪亮:“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 小皇帝重掌朝堂的第一道旨意,預(yù)示著新的波瀾,文武百官面上看不出,實(shí)則都在屏息以待。眾人抱著各種猜測,不想忽然聽到圣旨中言辭懇切,哭訴小皇帝自覺年少親政資歷尚淺,一人難以cao持朝政,急需有年長可靠之人在身旁扶持。 ——? 剛剛逼退太后,轉(zhuǎn)頭就說自己一個人不行,這自相矛盾的轉(zhuǎn)變聽得滿朝文武頭大如斗,差點(diǎn)以為宣旨太監(jiān)喝多了。 心思還沒落定,又聽圣旨話鋒一轉(zhuǎn),直指太后娘娘雖不在,太后的娘家親弟、原本并無官職在身的國舅爺苻紅浪卻賊合適,即日起特封苻紅浪為護(hù)國國師,統(tǒng)掌國內(nèi)刑獄,受封入朝堂。 這……滿朝文武的心思起起落落,到頭來悚然大驚。 一眾官員摸不著頭腦,座上的苻紅藥更是眼皮顫動,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刑獄不是虛職,國師之名更是非同小可,將這個位置給苻紅浪絕不像聽上去那么簡單。 小皇帝…… 要封國舅苻紅浪做國師? 朝野震蕩,文武百官議論紛紛,一時間竟是連規(guī)矩都顧不上,當(dāng)場交頭接耳連連低語。 康絳雪視若無睹徑自點(diǎn)頭,掌事太監(jiān)再次上線,緊接著宣布了第二道圣旨:封盛靈玉為此次地震災(zāi)禍的賑災(zāi)使,即刻啟程安置災(zāi)民。 兩道圣旨連下,砸得群臣頭暈?zāi)垦!?/br> 可第二道圣旨中的盛靈玉和苻紅浪不同,除了如今的身份地位有些尷尬,倒也沒什么別的可指摘之處。 有個冊封外戚為國師的事情擺在前頭,百官被吸引了注意力,對于賑災(zāi)使的派遣一致選擇了默認(rèn),不是十分關(guān)注。 旨意當(dāng)場執(zhí)行,因是賑災(zāi),事關(guān)百姓一刻都耽擱不得,盛靈玉接下圣旨,領(lǐng)了調(diào)遣人馬的令牌,即刻便要出發(fā)。 各色官服之中,盛靈玉一身黑衣,腰上束著御前侍衛(wèi)的玉帶,身姿挺拔,異常顯眼,他的背影在門口化作一道散去的墨色。 出門時,盛靈玉回頭看了一眼。 康絳雪早在朝會之前就已經(jīng)和盛靈玉商量妥當(dāng),知道這一次賑災(zāi)會很久都見不到,心里早有準(zhǔn)備,沒想到盛靈玉回眸還是忽然讓他升起了一種不舍之感。 在康絳雪想明白那種情不自禁從何而來之前,盛靈玉已然只剩下一個背影。 小皇帝心里一晃,匆匆壓住轉(zhuǎn)瞬即逝的情緒,在群臣的議論中繼續(xù)敲定旨意:“圣旨已下,朕也沒別的可多說,有事便啟奏,沒事就散了。” 盛靈玉去做盛靈玉該做的事情,康絳雪自然也要做好小皇帝該做的事,放下這句,見無人應(yīng)答,干脆起身就走。 百官尚在喧鬧中,聞言周遭音量驟升,苻紅藥神情變了變,卻不像百官一樣無計(jì)可施,三兩步追了上來。 “等等?!避藜t藥難掩驚訝,不受控制道,“封國師是何意?” 這一cao作官員都有些難以理解,苻紅藥這般原本就不諳此道的人更是很難瞬間想透。 康絳雪懶得給苻紅藥多做解答,只當(dāng)作沒聽到,繼續(xù)前行。 苻紅藥追了兩步反而被甩開,忽地一股火上來,氣笑了:“你給我站?。“Ъ液湍阏f話呢你個小混賬!” 喊著喊著,苻紅藥忽然停住,康絳雪亦停住腳步,在剎那間明悟了苻紅藥息聲的原因——后殿的座椅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紅衣身影,笑吟吟地望著苻紅藥和康絳雪母子二人,似是已經(jīng)來了良久。 來了良久,就意味著那道圣旨苻紅浪已經(jīng)聽到??到{雪面上沒動,心里已經(jīng)將苻紅浪的神情滾了一遍。 他就知道,在苻紅浪的眼睛里,什么謀算都是清晰可見,這人生來就能一眼看透別人的算盤。 康絳雪不怕苻紅浪看透,說到底在這個當(dāng)口冊封苻紅浪為國師乍一看十分離奇,其實(shí)也不是完全沒有章法。 苻紅藥結(jié)束垂簾,終究是形式上結(jié)束,權(quán)力沒有更迭,依舊在苻氏手中。小皇帝這么做看似是換一種方式對太后服軟,實(shí)際上并沒有受到損害,反而將苻紅浪這個一直藏在背地里的人拉到了人前。 以前,很少有人知道苻紅藥身后有個苻紅浪,但只要國師一封,人人就都知道苻紅浪,以往不見天日的國舅爺將被拖到陽光底下,再不能藏著掖著隨時置身事外。 剛可以,但要剛就正面剛。 康絳雪正是這個意思,只是卻不太懂苻紅浪此刻的反應(yīng)。 明明已經(jīng)看透,苻紅浪對小皇帝的做法卻一點(diǎn)不慌張,這人眼角彎著笑意,沒有威脅和不滿,反而像是等了這一刻很久似的,看上去竟有些滿足。 康絳雪從來沒辦法和苻紅浪的心思正確對接,他心思不定地盯著苻紅浪一陣,問道:“……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 苻紅浪的紅衣恍若烈焰,細(xì)長的眼睛傳達(dá)出一種很容易被誤認(rèn)為是寵溺的情緒,他笑著低吟道:“臣接旨?”當(dāng)真不受一絲影響。 康絳雪不由微微一頓,苻紅浪眉宇間的笑意隨之變得更深。 無論何時,苻紅浪身上都有一種令人看不透的恐懼感,康絳雪哪怕沒有被怎么樣還是莫名覺得空氣稀薄處處都不舒服,正不欲再多說,苻紅浪忽而開口道:“臣今日才瞧著,盛大人似是生了一副好心腸?!?/br> 康絳雪止步:“你說什么?” 苻紅浪沒有錯過小皇帝聽到盛靈玉便立刻變得警惕的神情,輕松平常道:“聽聞盛大人要去安置災(zāi)民,臣便忍不住隨口一嘆,怎么,陛下難道不覺得盛大人心懷萬民,實(shí)在是個可歌可頌的大善人?” 放在平常,這些稱贊都沒有什么不好,然而在雙方都猜測出地震之事出自盛靈玉之手的如今聽起來便格外地諷刺。 盛靈玉自然是善良的,可被苻紅浪這么一暗指,竟全成了偽善。 康絳雪仿佛被針扎了一下,覺得尤其刺耳卻偏偏無法反駁,他忍了忍,咬牙道:“你知道他什么?!?/br> 苻紅浪并不在意道:“熒熒惱了,惱什么呢?” 康絳雪無法應(yīng)答,唯有快速離去。 苻紅浪神色自在,也沒做什么阻攔,只在小皇帝走出幾步后出聲笑道:“倒是忘了恭喜陛下回宮,說真的,熒熒若再不回來,臣還真要有些不耐煩了。” 那怪異又陰惻惻的輕笑聲蕩在耳邊許久都沒有散去,直到康絳雪到了正陽宮門口瞧見許久沒見的平無奇方才好些。平無奇知道小皇帝要回來,提前就在宮門口等著,這會兒主仆重逢,俱是喜笑顏開。 見到了平無奇熟悉的身影,康絳雪因?yàn)檐藜t浪生出波瀾的心才算放下,好些日子沒見,他瞧平無奇比預(yù)想之中還要倍感親切。 平掌事親自扶了小皇帝下馬,笑道:“可算下了朝,海棠備好的吃食都快涼了?!?/br> 海棠先行回了正陽宮,這會兒也抱著小玉一起站在門口等人,鼓著臉接道:“就是,不承想陛下耗了這么長時間,奴婢傳膳早了半個時辰,又不敢叫人去催,真是失算?!?/br> 從海棠嘴里出來的抱怨聽起來等同于閑話家常??到{雪露出些笑模樣帶兩人一起進(jìn)宮,尚未說話,一眼望見殿門口處站著一個披著狐裘仍顯纖細(xì)的身影。 是個女子,容貌熟悉,超凡脫俗,乍眼一看恍若天人,只是眉眼等五官都透出病弱之氣。 康絳雪沒想到盛靈犀也在,快走幾步將人往殿里頭帶去:“別站這里,你的身體怎么能見風(fēng)?” 盛靈犀露出些溫柔笑意:“站這里沒什么妨礙,臣女的身體比之前已好多了?!?/br> 小皇帝出宮之時,盛靈犀尚且病得起不來身,如今竟能到正陽宮來,顯然有了明顯的起色。不過不管怎么說,數(shù)九寒冬總還是少見風(fēng)為好,小皇帝不敢耽擱,催著幾人進(jìn)了內(nèi)室。 康絳雪道:“你怎么來了?” 問完,康絳雪也想到盛靈犀應(yīng)該是許久沒見到兄長專程為了盛靈玉而來。不過不巧,盛靈玉這才出宮,小皇帝不得不解釋道:“盛靈玉奉旨治災(zāi),剛剛才出宮,這一遭怕是見不到了。” 盛靈犀并未露出失望之態(tài),白瓷似的一張臉搖了搖:“無妨,能見到陛下也是好的?!?/br> 盛靈犀語氣不帶疏遠(yuǎn),康絳雪待盛靈犀便也像待自己的meimei一樣自然。四個人湊在一處,三個都是小皇帝身邊沒什么避諱的關(guān)系貼近之人,小皇帝心下放松,硬扯著平無奇和海棠一同落座。 午膳熱了一遍方才上桌,四人一起用膳。 康絳雪心里頭沒什么事,放松的當(dāng)口不留神想到了之前海棠曾提過一嘴的小小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