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停住腳，手指交疊成教堂尖頂形狀。“名字并不重要。你可以叫我教務(wù)長。我經(jīng)營著一個機構(gòu)……我很遺憾地說，我這個機構(gòu)犯了一個錯誤，幫助貝特朗·佐布里斯特達(dá)到了他的目的。我現(xiàn)在正努力亡羊補牢?！?/br>
    “你想讓我看什么？”蘭登問。

    男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蘭登?！斑@件東西會讓你確信我們都是同盟軍。”

    80

    蘭登跟著皮膚黝黑的男子穿行在甲板下迷宮般幽閉恐怖的過道中，辛斯基博士和ecdc士兵排成單行尾隨在后。在接近一個樓梯時，蘭登希望他們會上到陽光下，可他們卻順著樓梯下到了游艇更深處。

    此刻，他們來到了游艇的最底部，他們的向?qū)ьI(lǐng)著他們穿過一大片封閉的玻璃隔間——其中一些為透明墻壁，另一些則采用了不透明墻壁。每一個隔音隔間里，不同雇員都在忙著往電腦里輸入信息，或者在打電話。那些碰巧抬頭并注意到蘭登他們從這里經(jīng)過的雇員，看到游艇這個部位出現(xiàn)陌生人時都大吃一驚。皮膚黝黑的男子點頭讓他們放心，然后繼續(xù)前行。

    這是什么地方？蘭登在心中琢磨著。他們又穿過了幾個精心布局的工作區(qū)。

    他們的東道主終于來到了一個大會議室前，大家魚貫而入。他們剛剛落座，男子便摁下一個按鈕，玻璃墻突然發(fā)出嘶嘶聲，變得不再透明，將他們密封在了里面。蘭登嚇了一跳，他以前從未見過這種裝置。

    “我們在哪兒？”蘭登終于忍不住問道。

    “這是我的船——‘門達(dá)西烏姆號’。”

    “‘門達(dá)西烏姆號’？”蘭登問。“就像……希臘欺騙之神普色烏度羅勾伊的拉丁文名字？”

    男子露出了欽佩的表情?！皼]有多少人知道這一點?！?/br>
    算不上什么高雅名稱，蘭登心想。門達(dá)西烏姆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神，統(tǒng)治著所有小普色烏度羅勾伊——那些擅長作假、說謊和捏造的邪惡精靈。

    男子掏出一個紅色小u盤，將它插入會議室后面的一摞電子設(shè)備中。一塊巨大的平板液晶顯示器亮了起來，頭頂?shù)臒艄忾_始轉(zhuǎn)暗。

    在寂靜的期待中，蘭登聽到了水花拍打的輕響。他起初以為這聲音來自船外，但隨即他便意識到響聲來自液晶顯示屏的喇叭。屏幕上慢慢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一個滴水的洞壁，搖曳的紅光照亮了它。

    “這段視頻是貝特朗·佐布里斯特制作的，”他們的東道主說，“他要我明天向全世界發(fā)布。”

    蘭登似信非信地默默看著這段怪異的視頻……一個洞窟空間，里面有一個泛著漣漪的瀉湖……攝像機進(jìn)入了瀉湖……潛到水底，被淤泥覆蓋的瓷磚地面上釘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就在此地，正當(dāng)此日，世界被永遠(yuǎn)改變。

    牌子上的簽名：貝特朗·佐布里斯特。

    日期是明天。

    我的上帝??！蘭登扭頭看了辛斯基一眼，可她只是無神地盯著地面，顯然已經(jīng)看過這段視頻，而且無法再將它看一遍。

    攝像機鏡頭現(xiàn)在轉(zhuǎn)向了左邊，蘭登困惑地看到一個凹凸不平的透明塑料泡懸停在水下，里面有一種黃褐色的膠質(zhì)狀液體。這個脆弱的圓球似乎被拴在地上，因此無法升到水面。

    究竟是什么東西？蘭登仔細(xì)觀察著那膨脹的塑料袋，里面黏糊糊的東西似乎在慢慢打旋……幾乎是在悶燃。當(dāng)他突然明白過來時，蘭登驚呆了。佐布里斯特的瘟疫。

    “先停一下?！焙诎抵袀鞒隽诵了够穆曇?。顯示屏上的畫面靜止在了那里，一個被拴住的塑料袋在水下?lián)u晃——里面懸浮著一團被密封的液體。

    “我想你能夠猜得出那是什么，”辛斯基說，“問題是它能被隔絕多久?！彼叩揭壕э@示屏前，指著透明塑料袋上的一個小標(biāo)識?！昂苓z憾，這里顯示了這種袋子所用的材料。你看得清嗎？”

    蘭登心跳加速，瞇起眼睛盯著上面的文字。那似乎是制造商的商標(biāo)：索魯布隆。

    “世界上最大的水溶性塑料制品制造商，”辛斯基說。蘭登感到胃像是被打了一個結(jié)?！澳闶钦f這種袋子……正在溶解？！”

    辛斯基點點頭，表情非常嚴(yán)肅?！拔覀円呀?jīng)聯(lián)系過制造商，并且非常遺憾地獲知，他們生產(chǎn)幾十種不同級別的此類塑料制品，在任何環(huán)境中均可溶解，溶解的速度從十分鐘到十個星期不等，完全取決于具體用途。雖然溶解速度也會因水的類型和溫度而略有變化，但我們相信佐布里斯特肯定仔細(xì)考慮過這些因素?！彼ｎD了一下?！拔覀兿嘈胚@個袋子的溶解時間應(yīng)該是——”

    “明天，”教務(wù)長插嘴說。“明天就是佐布里斯特在我的日歷上畫了圓圈的日子，也是這種瘟疫爆發(fā)的時刻?！?/br>
    蘭登坐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把其余部分放給他看?！毙了够f。

    液晶顯示屏上的畫面重新活動起來，攝像機鏡頭掃過微微發(fā)光的水和黑暗的洞窟。蘭登相信這就是那首詩所提及的地方。那里的瀉湖不會倒映群星。

    這個場景讓人聯(lián)想起但丁所描寫的地獄……痛泣之河流進(jìn)地獄里的洞窟。

    不管這個瀉湖在什么地方，湖水都被陡峭、長滿青苔的墻壁所包圍。蘭登覺得這些墻壁一定是人造的。他覺得攝像機只拍攝了這個巨大室內(nèi)空間的一個小角落，而且墻壁上隱隱約約的垂直黑影也驗證了他的這個觀點。這些黑影很寬，柱狀，間隔均勻。

    柱子，蘭登意識到。

    這些柱子支撐著洞窟的頂部。

    這個瀉湖不是在一個洞窟里，而是在一個巨大的房間里。下到水下宮殿的深處……

    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注意力就被墻壁上新出現(xiàn)的一個黑影吸引了……一個人的身影，有著長長的鷹鉤鼻。

    啊，我的上帝……

    這個身影開始說話，話語含糊不清，但是帶著一種怪異的詩歌節(jié)奏，低沉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了過來。

    “我是你們的救贖。我是幽靈?！?/br>
    在接下來的幾分鐘內(nèi)，蘭登觀看了他這輩子所見識過的最恐怖的電影。這是一位精神錯亂的天才在胡言亂語，是貝特朗·佐布里斯特的獨白。他雖然采用了瘟疫醫(yī)生的口吻，但大量運用但丁《地獄篇》中的典故，并且傳遞著一個非常清晰的信息：人口增長已經(jīng)失控，人類生存正完全取決于平衡。

    屏幕上的聲音吟詠道：“袖手旁觀就是在迎接但丁筆下的地獄到來……擁擠不堪，忍饑挨餓，身陷罪惡的泥沼。于是，我勇敢地挺身而出，采取行動。有人畏縮不前，但一切救贖都得付出代價。終有一天，世人會領(lǐng)悟我獻(xiàn)祭的美妙?！?/br>
    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了佐布里斯特本人時，蘭登嚇得一縮。佐布里斯特將自己打扮成瘟疫醫(yī)生的模樣，然后他摘下了面具。蘭登凝視著那張憔悴的臉和瘋狂的綠眼睛，意識到自己終于見到了處于危機中心的這個男人的臉。佐布里斯特開始向被他稱作“我的靈感”的某個人表達(dá)愛意。

    “我已經(jīng)將未來交到了你那雙溫柔的手中。我在地下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我該再次爬到上面的世界中……重新凝望群星?！?/br>
    視頻結(jié)束了。蘭登聽出佐布里斯特最后一句話幾乎與但丁《地獄篇》中的最后幾個詞完全相同。

    會議室內(nèi)一片漆黑。蘭登意識到，他今天所經(jīng)歷的所有恐懼時刻剛剛凝結(jié)成了一個可怕的現(xiàn)實。

    貝特朗·佐布里斯特如今有了一張臉……還有一個聲音。

    會議室的燈重新亮起，蘭登看到所有目光都滿懷期待地落在他的身上。

    伊麗莎白·辛斯基站起身，不安地?fù)崦淖o(hù)身符，臉上毫無表情?！敖淌?，我們的時間顯然不夠。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我們還沒有檢測到任何病原體，也沒有病例報告，因此我們假定這只懸浮的索魯布隆塑料袋還沒有溶解。但是，我們不知道去哪里尋找。我們的目標(biāo)是趕在它破裂之前控制住它，然后化解這場威脅。當(dāng)然，要想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找出它的所在地?！?/br>
    布呂德特工站了起來，眼睛緊緊盯著蘭登?！拔覀冋J(rèn)為你之所以來威尼斯，是因為你得知這里就是佐布里斯特隱藏他的瘟疫的地方?！碧m登望著眼前這些人，他們一個個因為害怕而繃緊了臉，每一個又都期盼著奇跡的出現(xiàn)。他真希望自己能有更好的消息告訴他們?！拔覀冋义e了國家，”蘭登大聲說，“你們尋找的東西與這里相距近一千英里?！?/br>
    “門達(dá)西烏姆號”猛地轉(zhuǎn)彎，駛往威尼斯機場。蘭登的五臟六腑也隨著游艇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嗡嗡作響。船上一片混亂。教務(wù)長沖了出去，大聲向他的船員下達(dá)著命令。伊麗莎白·辛斯基一把抓起手機，接通了世界衛(wèi)生組織c130運輸機的飛行員，命令他們盡快為飛離威尼斯機場做好準(zhǔn)備。布呂德特工立刻打開一臺筆記本電腦，看看是否能夠聯(lián)系到他們最終目的地的某個國際先遣小組。

    遠(yuǎn)在世界的另一邊。

    教務(wù)長回到會議室，急切地問布呂德，“威尼斯警方有沒有進(jìn)一步消息？”

    布呂德?lián)u搖頭?！昂翢o蹤影。他們還在查找，但西恩娜·布魯克斯已經(jīng)消失了。”

    蘭登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們在尋找西恩娜？

    辛斯基打完電話后也走了過來。“沒能找到她？”

    教務(wù)長搖搖頭?！叭绻銈兺?，我認(rèn)為世界衛(wèi)生組織應(yīng)該在必要時授權(quán)動用其他力量將她繩之以法?！?/br>
    蘭登猛地站了起來?！盀槭裁?？！西恩娜·布魯克斯并沒有卷入這當(dāng)中來！”

    教務(wù)長的黑眼睛轉(zhuǎn)向了蘭登?！敖淌?，我必須把布魯克斯女士的一些事告訴你?！?/br>
    81

    從人滿為患的里奧多橋上擠過去后，西恩娜·布魯克斯沿著運河邊的卡斯泰羅區(qū)步行道繼續(xù)向西飛奔。

    他們抓住了羅伯特。

    她的眼前仍然浮現(xiàn)著他被士兵們從采光井拖進(jìn)教堂地下室時，他抬頭凝視著她的絕望眼神。她堅信抓住他的人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立刻說服他，讓他說出他已經(jīng)破解的一切。

    我們來錯了國家。

    更糟糕的是，她知道抓住蘭登的人會不失時機地向他透露所有真相。

    對不起，羅伯特。

    為所發(fā)生的一切。

    請記住，我別無選擇。

    奇怪的是，西恩娜已經(jīng)開始想念他了。此刻雖然身處威尼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卻感到熟悉的孤獨偷偷襲上心頭。

    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并不陌生。

    西恩娜·布魯克斯從孩提時起就一直感到孤獨。

    她從小就聰慧過人，青春期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陌生國度里的陌生人……一個被困在孤獨世界里的外星人。她試圖結(jié)交朋友，可她的同齡人全都熱衷于她毫無興趣的無聊瑣事。她試圖尊敬長者，可大多數(shù)成年人似乎也只是長大的孩子，甚至對他們周圍的世界缺乏最基本的認(rèn)識，而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們對周圍的世界缺乏好奇，也缺乏關(guān)注。

    我感到與一切都格格不入。

    于是，西恩娜·布魯克斯學(xué)會了如何成為一個幽靈，讓人們對她視而不見。她學(xué)會了如何成為一個變色龍、一個演員，在人群中表現(xiàn)出另一副模樣。她相信，童年時對舞臺的向往來自她的畢生夢想——成為另一個人。

    一個正常的人。

    她在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的表演讓她體會到了成為他人的感覺，那些成年演員對她鼎力相助，卻沒有刻意奉承她。不過，她的歡樂很短暫。首演那天晚上，當(dāng)她剛走下舞臺、面對狂熱的媒體界人士時，她的所有歡樂在那一刻化為烏有——其他演員全都悄無聲息、不被注意地從后門溜走了。

    他們現(xiàn)在也恨我。

    到七歲那年，西恩娜已經(jīng)看過許多書，足以診斷出自己患有重度抑郁癥。當(dāng)她將情況告訴父母時，他們似乎驚呆了。他們每次見到親生女兒有怪異舉動時都是這種反應(yīng)。不過，他們還是送她去看了一位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問了她許多問題，可那些問題西恩娜也早已問過自己。醫(yī)生開出的處方是阿米替林（一種抗抑郁癥藥物。）結(jié)合利眠寧（一種抗精神失常藥物。）。

    西恩娜憤怒地從診斷床上跳了下來?！鞍⒚滋媪郑?！”她反駁道?！拔蚁胱兊酶鞓?，而不是變成行尸走rou！”

    對方不愧是心理醫(yī)生，面對她的突然發(fā)作顯得非常平靜，只是提出了第二個建議。“西恩娜，如果你不愿意服用藥物，我們可以嘗試更全面的療法?！彼ｎD了一下。“聽上去好像你被困在了一個怪圈中，你所想的都是你自己以及你如何與這世界格格不入?！?/br>
    “你說得對，”西恩娜說，“我想停下來，可我做不到！”

    他平靜地笑了?！澳惝?dāng)然停不下來。從生理學(xué)上說，人的大腦根本無法什么都不思考。人的心靈渴望情感，而且將繼續(xù)為那份情感尋找燃料——無論是好是壞。你的問題在于你給它添加了壞的燃料?！?/br>
    西恩娜從來沒有聽人以這種機械術(shù)語談?wù)撔闹?，她立刻來了興趣?！拔胰绾尾拍芙o它添加不同的燃料？”

    “你需要轉(zhuǎn)移你的智力焦點，”他說，“你目前的思考對象主要是你自己。你想知道自己為什么與他人格格不入……想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問題?！?/br>
    “的確如此，”西恩娜說，“可我正在試著解決這個問題。我在努力融入周圍世界中。如果我不思考的話，又怎么能解決問題？”

    他笑了。“我相信思考這個問題……就是你的問題所在?！彼ㄗh西恩娜努力將關(guān)注點從她自己以及她的問題上移開……轉(zhuǎn)移到她周圍的世界……及其問題上去。

    從那以后，一切都變了。

    她開始全身心地為他人感到難過，而不再只是自哀自憐。她開始有了一種博愛精神，在無家可歸的人的臨時居住點給大家分湯，念書給盲人聽。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西恩娜幫助過的這些人當(dāng)中沒有一個似乎注意到她與眾不同。他們只是為有人關(guān)心他們而心存感激。

    西恩娜每周工作得更加勤奮，幾乎都沒有睡眠時間，因為她意識到有那么多人需要她的幫助。

    “西恩娜，悠著點！”大家勸她。“你拯救不了這個世界！”

    這種話多么可怕！

    通過這些公益活動，西恩娜認(rèn)識了本地一家人道主義組織的幾位成員。當(dāng)他們邀請她一起去菲律賓工作一個月時，她欣然同意了。

    西恩娜以為他們是去給貧窮的漁民或者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分發(fā)食物。她在書中讀到過，那里的鄉(xiāng)間景色秀麗，宛如仙境，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海底和美得炫目的平原。因此，當(dāng)大家置身于馬尼拉城的人群中時，這座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城市讓西恩娜驚嚇得說不出話來。她還從未見過這種規(guī)模的貧窮。

    單憑一己之力如何能改變這一切？

    西恩娜只要向一個人發(fā)放食品，旁邊就會有數(shù)百人用有氣無力的眼神盯著她。馬尼拉有著長達(dá)六小時的堵車現(xiàn)象、令人窒息的空氣污染，以及令人恐懼的性交易。性工作者大多是兒童，其中許多人都被自己的親生父母賣給了拉皮條的人，而這些父母則因為知道自己的孩子至少有口飯吃而感到欣慰。

    這里到處都是童妓、乞丐、小偷，更糟糕的是西恩娜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無所適從。她看到周圍的人完全屈從于生存的本能。人類在面臨絕望時……會變成動物。

    所有那些陰暗的壓抑如潮水般重新涌上了她的心頭。她突然明白了人類的真相：就是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

    我錯了，她想，我無法拯救世界。

    突如其來的狂躁令她不堪重負(fù)，她在馬里拉街頭狂奔，穿過人群，撞倒行人，一路向前，尋找開闊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