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等他好了再去,不行么?” 聽罷,這老人家哭得更兇殘了,“可我兒明日就要被押解上京,處以極刑了呀!” 她捂著臉悲痛欲絕,嚎得江流無端內(nèi)疚,處在他這般年紀(jì)的男孩子是最見不得老人掉眼淚的,抓了抓耳根,忽然靈機(jī)一動。 “有辦法了,我陪你去找里老?!?/br> 江流離家數(shù)月以來不斷讓自家兄長們耳濡目染,以至于他想到的辦法簡單粗暴,而且充滿了世俗的味道——對著里長家門當(dāng)場擺出一塊沉甸甸的三十兩銀子。 老太太:“……” 很快,里長的病就不治而愈。 從審查到寫文書,前后不過半個時辰,看起來三十兩的藥效確實不小,幾乎是立竿見影。 江流將幾份物件收裝好,當(dāng)即信心滿滿,感覺要做好事也不很難嘛,只要有錢。 “證明在此,您就不必害怕再被官府為難了。” 他帶著老婦匆匆趕回襄陽衙門處,正值午時,陽氣最盛之刻,官衙大堂早聚著一百姓,似乎已在升堂審別的案子。 而角門處卻有數(shù)十人排著隊地交狀紙,鬧得沸沸揚揚,僅一位主簿在外安撫民眾。 “官爺,官爺,我家的地給人占了半年了!請一定讓知府大人為我評理啊?!?/br> “官爺,我要狀告鄰家的狗子強(qiáng)搶民女!” “官爺,我們石頭村的礦山被隔壁李子村偷偷掘了三年,山都快被掏空了……” “官爺……” 江流看得是瞠目結(jié)舌,“每日竟、竟有如此多的案子?” “這是自然?!崩蠇D顯然已經(jīng)司空見慣,“光整個襄陽府的人口就有上百萬,更別說下面還有州縣,州縣之下亦有村落,狀紙案宗肯定多不勝數(shù)?!?/br> 只見那位主簿從容不迫地把“諸位不必著急,一個個來,一個個來”車轱轆似的重復(fù)。 “慢著!”忽有一人朗聲亮嗓,把手一揚,“這兒有一百兩,你們拿去平分,別在眼前礙本公子的事。” 他話音剛落,周遭詭異地靜了半晌,接著群情激憤,全都紛紛上前要搶。 金錢的力量破開了隊伍,財大氣粗的公子哥暢通無阻地一馬當(dāng)先。 “張主簿?!彼f上狀書,悄悄從袖中又抽出兩張銀票,“勞煩您通融通融,午后先審我這樁案子,五百兩不成敬意?!?/br> 江流看得明明白白,就怕慢人一步,忙擠上來:“等等,我出六百。” 對方?jīng)]想到居然這都還有抬價的,吃驚之余不甘落后:“……七百!” “八百!” “我出一千!” 江流咬咬牙:“一……一千五!” 這是大哥給他的所有零花了,再多恐怕得去找觀亭月討。 聽他喊得如此鏗鏘有力,果決堅定,老婦人在旁震撼不已,掰著指頭算趕不上他抬價的速度,幾次三番想勸阻。 那人或許沒見過如此人傻錢多的奇葩,在一千五真金白銀的重壓之下,好懸沒往上再加。 少年暗自松了口氣。 “這、這……小娃娃,哪里使得花這樣多的錢啊,使不得的,使不得……”老太太連連擺手。 “沒事?!苯鞫似鹨桓毙袀b仗義的做派,豪情萬丈道,“人命當(dāng)然比錢財重要?!?/br> “如此,您的兒子便也能沉冤昭雪了。” 而錢財……終歸是身外之物。 他顫抖地摸出一疊,試圖勸說自己。 “這會兒暫且只有五百兩帶在身上,等著,我現(xiàn)在便去取……” 他一句還沒說完,人群后不知何處傳來一個聲音。 “張主簿。” 長街樹蔭之下,穿得挺人模狗樣的中年人緩緩走近,綢緞長衫,頭戴儒巾,很是趾高氣昂。不知是什么來歷,讓那主簿一看便陡然嚴(yán)肅起來。 “我這也有一紙訴狀,勞煩交予知府大人。” 后者立時誠惶誠恐地攤開兩手,越過江流將其接住。 “誒。”他不禁辯駁,“明明是我先的……” 那位中年書生斜睨了他一眼,不曾否認(rèn),“沒錯,是你先來一步。” “不過小友,按照大綏律,審案以案情輕重緩急為主,其次便是提交先后。但除此之外還有一樣特例——若有官階,便不適用以上情況,直接受理。何況,你這又只是二審翻案?!?/br> 言罷,中年書生整理衣襟,“在下清水縣正八品經(jīng)歷,朝廷命官?!?/br> 江流萬萬沒想到途中還能殺出個程咬金,指著他無言以對:“你!……” “怎么會有這樣的道理。” “這就是律法的道理?!彼p描淡寫彈彈衣袍,“明白了嗎?小少年,你給再多的錢,也是無用?!?/br> 江流:“……” 他怔在原地,大概從來還未思考過這層因果,而邊上的老婦眼見又要抹眼淚,嘴里倒不忘安慰他兩句。 “娃娃沒事的啊,沒事?!?/br> “是我兒命不好,怨不得別人的……” 遠(yuǎn)處告官的人們正在爭相搶銀票,近處的富家子弟搖頭喟嘆,而一無所有的老太太傷心欲絕。 官府衙門外整個就是一出人間百態(tài)。 就在蒼涼的啜泣聲中,一個話音不緊不慢地插進(jìn)來。 “既然是大綏律例,那么正三品侯爵應(yīng)該夠用了吧。” 江流微微一愣,和在場的眾人一并回頭尋聲望去。 臨街不遠(yuǎn)站著的是個年紀(jì)輕輕的軍官,二十不到的樣子,臉圓且稚嫩。乍然接受到周遭的矚目,他目光滴溜掃了一圈,先憨厚地笑起來。 “這是我們侯爺?shù)脑?。?/br> 江流眼睜睜地看著燕山的親兵笑盈盈款步上前,徑直抽走了他懷里的狀紙文書,十分謙和有禮地遞給了府衙主簿。 一旁的富家公子猶在嘀咕不休,這回那位不可一世的八品經(jīng)歷倒難得閉了嘴。 此刻在對街寬大冗長的酒幌子下,兩個不易察覺的人影正悠哉地打量著這邊的情景。 觀亭月見江流一副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地樣子,側(cè)目瞥了一眼燕山。 他似乎早有預(yù)料一般,神情姿態(tài)都從容得很。 “你安排的人吧?” 后者不置可否地挑眉,“偶爾也該讓他知道官職在這俗世里的用處?!?/br> “天底下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錢擺平的,否則,怎會有成千上萬的讀書人擠破了頭也要中舉。再家財萬貫的商賈,對待芝麻大的小官也不得不禮讓三分?!?/br> 觀亭月斜著視線,“所以,根本就沒有什么兒子鋃鐺入獄的可憐老婦,對嗎?” 燕山倒是萬事不避她,“也沒有出手闊綽的富家公子和目中無人的經(jīng)歷。” 她好整以暇地單手叉腰,帶著興師問罪的語氣,“我弟弟是拿給你這么騙著好玩的?” 青年輕輕一笑,“他企圖勸我去鄉(xiāng)下種地,若哪一日叫人陷害關(guān)進(jìn)了大牢,你可很難救我出來了?!?/br> 觀亭月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走吧,還看什么?!?/br> “小孩子的話也那么往心里去?!?/br> * 金家這場亂局塵埃落定后,其名下的產(chǎn)業(yè)也逐漸恢復(fù)如常,好幾處被查封的宅院陸續(xù)收了回來。 這日傍晚,觀天寒終于翻箱倒柜地將他的那把鑰匙找到了。 觀亭月本以為他這份也會和大哥、三哥的情況一樣,材質(zhì)大小各不相同。但令她意外的是,二哥的鑰匙雖與大哥的鑰匙不同,卻和三哥的是同一種做工。 夜里,她在床邊細(xì)細(xì)比對了一番,只覺奇怪。 “到底是開什么的……” 三個金屬物一并排開,在燈燭下流出筆直的光。 觀亭月正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fù)芘鋈宦犚婙B雀振翅的動靜,似乎是從窗后飛來,一路向北而去。 她行至墻邊,抬起支摘窗不解地往外看。 春季里草木瘋長,亭亭如蓋,遮得滿院皆是青蔥碧綠,很難瞧見什么,唯有梢頭掛著輪半彎的皓月,在樹影間交錯。 耳畔開門的“吱呀”聲稍縱即逝,她隱約發(fā)覺到一股淺淡的溫?zé)釟饬髡拷臣梗^而腰上驀地一緊。 燕山從后面抱住她,雙手環(huán)過腰身,貼得嚴(yán)絲合縫,一低頭就能蹭著她的脖頸。 知道他晚上臨睡前總得過來巡視兩圈,觀亭月幾乎沒側(cè)目,只心不在焉地抬手,隨意在燕山耳后揉了兩下。 青年的發(fā)絲略濕潤,許是才沐浴,有挺清新的皂角香味。 而今的時節(jié)晚風(fēng)已經(jīng)不冷了,空氣里的花香、嫩葉香、泥土香,再加上氤氳水汽,混合成了一股獨有的,和暖安寧的味道。 她聞一下就覺得心都靜了。 “在瞧什么?”他問。 “也沒有什么……對了?!庇^亭月握住他摟在小腹間的雙臂,“你來得正好,我有個發(fā)現(xiàn)要給你看?!?/br> 燕山由她輕拉著走到床邊,等著看她所謂的“發(fā)現(xiàn)”。 而觀亭月并不是去拿那三把鑰匙,她低頭在枕下翻找片刻,取來的,是永寧外山谷中,觀林海不曾燒盡的書信。 “這個?”燕山先是挑了挑眉,隨后又奇怪,“不都仔細(xì)讀過了嗎?” “對。但在此之前我們不是一直認(rèn)為,這是我大伯寫給我爹的信件么?” 她從其中抽出一張。 “我最近閑時再看,卻發(fā)現(xiàn)有一封的筆跡竟并非我大伯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