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節(jié)
“又附:郡王的新佩,圖案吉祥,隨身佩戴極好。” 太史闌目光在第二行上掃了掃,將信紙收起。 鼓聲又擂了起來,攻城戰(zhàn)第二波。 雖然第一輪南齊沒有攻下上陽城墻,但懸殊的死亡數(shù)字,還是讓聯(lián)軍統(tǒng)帥們的臉色變了。 昨夜上陽行宮也燈火不熄,將領(lǐng)們議事到深夜,當他們走出行宮的時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歸不解,該執(zhí)行的,就一絲不茍地被執(zhí)行。 第二次天亮的時候,連宗政惠都趕上了城墻,注視著萬軍陣列的城下,她身后站著氣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執(zhí)意要跟著保護她。 城下景泰藍一眼就看見了宗政惠,臉色立即變了。 這個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幾乎毀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虛假的血緣聯(lián)系,他還一次次放過了她。 悔不當初。 太史闌看見他攥緊的拳頭,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時。” 景泰藍重重點頭。 容楚在景泰藍另一側(cè),眼光不住飛過來,太史闌目不斜視,臉色如鐵。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當沒看見。 城下士兵看見一個鳳冠紅袍的女子出現(xiàn),隱約也猜到她身份,都漸漸安靜下來,仰頭看看城墻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為八歲的皇帝感到難過。 景泰藍已經(jīng)平靜下來,只是在袖子下握緊了拳頭。 太史闌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為她和宗政惠,總該有一場生死對決,或者發(fā)生在金殿之上,或者發(fā)生在城下,然而數(shù)年之后,她攜兵而來,軍臨城下,那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卻已經(jīng)不配做她的敵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頭上,喬雨潤俯視著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過來,抽出劍,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嘩然,太史闌眼睛一瞇。 容楚卻只盯著宗政惠背后,搖搖欲墜的李秋容,微微皺起眉頭。 景泰藍憤怒地冷哼一聲,他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了。 “陛下,”喬雨潤柔聲道,“您親自來接您的母后了嗎?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輕彈劍刃,錚然有聲。城上城下,落針可聞。 “太后已經(jīng)廢為庶人。”景泰藍大聲道,“她叛國叛朕,自廢于皇室,已經(jīng)不是太后。朕既為萬方之主,怎可踐踏法紀。一介庶民,身懷重罪,朕憑什么救她?” 容楚將他的話遠遠傳送開去,萬軍呼嘯,聲浪一波波沖上城頭,“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舊是您的母親。”喬雨潤笑容不改,“血脈牽系,生恩如海,母子親情,刀劍難斬。陛下,您真的要在萬軍之前,致死您的母親?從此后讓南齊軍民都知道,您是個絕情絕性,連自己親生母親都不顧的獨夫?” 景泰藍小臉煞白,渾身顫抖——他知道會是這樣!他就知道會是這樣!那賤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遠頂著他“母后”的名頭,永遠可以拿“孝道”來壓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鴉雀無聲,喬雨潤笑得得意,頭頂?shù)钠鞄脫鋼漤憚樱鞯盟W角發(fā)癢,她單手挾持人,又斷了一臂,無法自己拂開,忽然便想起那日麗京城頭,容楚給太史闌拂開臉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為自己卷起臉上旗幟…… 心念一動,隨即她眼角掃見一抹深紅衣角,她心中一顫,半回頭,就看見李扶舟如一抹紅云,無聲無息已經(jīng)降臨了城頭,四面的五越聯(lián)軍將領(lǐng),齊齊躬身。 李扶舟很少親自上戰(zhàn)陣,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將士恭謹萬分,連季飛等人都下意識讓出一步。 韋雅一身勁裝,永遠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離。 喬雨潤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覺地便帶了期盼,然而瞬間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頭,眼神遙遙遠遠,穿過她,穿過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闌身上。 此時太史闌亦抬頭。 四目相對。 一瞬間郁郁青春踏波來,載歌載舞,都是好年華。 好年華里春日暖陽新柳綠。 好年華里綠柳蔭下少年春。 好年華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華里并肩談笑論前塵。 好年華里攜手逃奔過鹿鳴,含笑相逢二五營,好年華里一路相護,歷練風波,山林御敵,酒樓狂奔。 好年華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圓的月亮,是北嚴城下穿萬軍而來的身影,是青灰城墻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飯。 好年華里,有顫顫巍巍的吻,猶猶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見暗黑大殿里,深紅如血禮服盡頭,他淡淡長長的呼吸。 一瞬間流年過,一霎那流年遠。她人生里記載萌動和溫情的第一次,心深處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終于被那一抹紅影,悄然覆蓋。 仿佛昨日還在北嚴城頭共御西番,如今卻已一個城上,一個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讓我活。 命運寒苦,從來如此。 城下太史闌的眼神,從往昔迅速奔回,依舊冷峻堅執(zhí),如見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結(jié)束在空茫。 喬雨潤慢慢地扭過頭,被那眼神燒得連血都冷了。 容楚依舊看著太史闌,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眴逃隄櫬曇舾?,劍鋒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嗎?” 景泰藍抿緊唇,盯著她。 “退兵?!眴逃隄櫟馈?/br> “陛下?!碧逢@的聲音,冷冷靜靜在景泰藍身邊響起。如一塊堅冰,將他的怒火壓滅,他想起之前太史闌和容楚的一些囑咐。 “來人。”他吸一口氣,聲音已經(jīng)平靜,“把東西拿過來。” 有人送來一個杏黃色,裹著錦緞的長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驀然一緊,下意識探頭——她認得,這是她那個早產(chǎn)孩子的小棺材! 當初她夜半流產(chǎn),之后被李秋容背著逃奔,當時沒能顧上那可憐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讓李秋容安排人,將骨頭拿了出來,裝裹了,葬在永慶宮后的園子里。 因為心中隱痛,她平日從不往那里去,為了避免有人惡意損壞墳墓,她也沒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種了一株花樹。 此刻看見這小盒子,她怒發(fā)如狂——天殺的無恥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藍君瑞!”她大叫,聲音凄厲,“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親弟弟啊!你殺了他還不夠,你還要挖墳鞭尸嗎!” 女子聲音尖利,幾近破音,聽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說什么!”景泰藍怒喝,“是你自己棄兒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為野獸所食,還是朕發(fā)現(xiàn)了及時收殮的。如今朕就是帶弟弟過來,問問你這狠心母親,為何要當眾背叛大兒,又為何要狠心拋棄小兒!” 宗政惠一呆,“什么?” 她素來喜歡孩子,雖然對景泰藍不怎么樣,那是因為在她看來,景泰藍是她孩子的攔路虎,于她自己懷胎十月的那個,她愛如珠玉,懷胎期間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后痛不欲生,半年臥床。 如今聽見景泰藍這句,她腦中便如被利劍劈下,渾渾噩噩了一秒,“什么……” 景泰藍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馬上,白絹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細看,并不像被野獸抓得七零八落的樣子,因為焦骨心口一個大洞,腦門一個大洞,邊緣整齊,斷骨支出,倒像是這兩塊被特意取出用了。 雖然隔著城上城下,但白絹焦骨,十分明顯,城上諸將都看見了。 喬雨潤忽然短暫地“?。 绷艘宦?。 與此同時,宗政惠也“?。 绷艘宦?。 兩人這一聲出自同時。 喬雨潤立即撤劍后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頭,扭頭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劍鋒割破,鮮血噴出,但同時寒光一閃,她手中忽然出現(xiàn)一把刀,一刀刺向喬雨潤的腰! “你拿我兒子的骨頭練功!”她痛極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驚撲上。城頭上人影連閃,欲待阻止,李扶舟負手不動,神情依舊淡淡。 “滾開——”宗政惠一刀捅出,喬雨潤一邊避讓一邊冷笑——她穿著太后賜的鮫衣,滑溜無比,可避天下刀鋒! “嗤。”刀刺入喬雨潤的腰間,她一頓,臉上的冷笑忽然變成驚駭。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帶出一抹血泉,噴了她一臉血跡猙獰,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喬雨潤怒極,一掌狠狠拍在她肩頭,將她打得向后翻去。 宗政惠身子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喬雨潤胸膛。 喬雨潤出掌之后立即后退,身子忽然一頓——裙角被絆住了! 她驚極怒極,此時來不及回頭看是誰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識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響,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經(jīng)斷了。 只這么一愣神,咔嚓一聲,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將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 萬軍驚呼,景泰藍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閃,是虛弱的李秋容,拼死沖上,趴在城邊,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險險撈住了宗政惠的腰帶,“你別……” “老狗!”宗政惠掛在城邊,瘋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頭給她練功的!是你!除了你沒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給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掙扎,腳蹬在城墻上還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驀然嗆咳,一口血噗地噴出來,“不……” “去死!”宗政惠腳終于蹬到實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聲,最近已經(jīng)瘦如燈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頭,風箏般墜落! 萬軍嘩然。 宗政惠卻在李秋容身子越過自己頭頂時,聽見他最后一句凄呼。 “惠兒……” 她渾身一震,如遭雷擊,霍然回首,正看見四肢攤開墜落的李秋容,一雙眼睛至死死死盯著她,眼神里并無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無奈絕望……翻騰奔涌,電光石火。 她忽然從頭頂涼到了腳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話。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護佑忠誠;她予你一生低賤,予你臨終陌路,至死相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