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節(jié)
她身子日重,實在沒有什么精力再去cao心太多的事。五個月的時候,肚子開始顯形,胎動越發(fā)頻繁有力,她體重飛速增長,胖了十斤,開始有腰酸背痛的感覺;六個月的時候又胖幾斤,時不時眼睛干澀,偶爾也會出現通便不暢情況,這事兒她不會和別人說,容楚送來的東西里卻多了豆類,核桃等物,這邊的伺候嬤嬤開始尋找羊奶,每日給她灌一碗。七個月的時候,體重繼續(xù)增加,肚子幾乎一天一個樣,太史闌請教有經驗的嬤嬤,嬤嬤說這時候由胎動是否頻繁,可以看出孩子文靜還是好動,由此推測可能是男是女。太史闌卻發(fā)覺她家包子是個抽風型,有時候接連大動,手舞足蹈,有時候幾天都不挪一下,難道是個人妖? 八個多月的時候,她著實算得上大腹便便,像人家足月的孕婦。夜間睡覺翻身頗有些困難,還得頻頻起夜,手腳浮腫嚴重,好在身邊的嬤嬤們都很靈巧,給她做了特制的便鞋,她整天拖著在室內走來走去,增加運動量,以便順產。 預產期大抵要在九月中旬,看似安定的靜海,卻不能抑制緊張的氣氛開始漸漸蔓延。 “聽說那頭的,開始大規(guī)模集結軍隊了!” “有說他們會繞過黃灣群島,從黑水峪那邊過來?!?/br> “說是那邊朝局有動蕩,需要在南部有一場勝利?!?/br> “城內有些人莫名其妙搬走了……” …… 總督府書房的燈火日夜通明,軍報流水一般地來去,靜海全地駐軍,從援海大營開始,到上府軍天紀軍,都已經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戰(zhàn)爭來得如此之快,在海岸的那一邊,黑色的戰(zhàn)旗已經遮蔽了天地,漫長的海岸線沉默著,誰也不知道第一炮將在何處打響,誰都在等待,那第一聲打響。 黑沉沉的霾云越過靜海城,在城外村莊的窄路上下了一場雨。 悶熱的天氣讓村中的孩子睡不著,有個野慣了的孩子,從床上悄悄爬起來,打開門,準備溜到海邊,好好泡個澡,降降溫。 他出門的時候,村子里寂靜無聲,雨后的天空沉沉的,星光不露。 那孩子走了幾步,忽然腳步一停,他看見村外的土路上,好像忽然飄過一個人影。 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那影子很奇怪,看起來是人形,步態(tài)卻很詭異,步子很飄忽,一條腿卻似乎有點拖著。說不清是飄逸還是拖沓的感覺結合在一起,讓人看了只覺得難受。 那孩子直愣愣地盯著那黑影,只覺得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隨即身后村子里,忽然響起一陣細弱的哭聲,聲音飄飄蕩蕩,那孩子這下真嚇著了,只覺得心腔發(fā)緊,渾身僵硬,站在一道籬笆墻后動彈不得。 哭聲仍在繼續(xù),那孩子聽了一會,慢慢轉過念頭來——這好像是隔壁春花嬸子家新生的弟弟的哭聲。 他先前被黑影嚇住,再忽然聽見哭聲,自然聯想到了一起去,自己嚇著了自己。 這么一想他渾身就松快了,看見黑影還在村子外,也不敢再去洗澡,正想往回走,隔壁嬰孩的哭聲忽然大了些。 村外土路上的黑影聽見哭聲,霍然回首。 一霎間一雙眸子黑中帶紅,幽光如電。 那孩子又被嚇住,眼看那黑影聽見孩子哭聲,便用那種古怪姿勢掠了過來,昏暗的天色下,寬大的衣袍飛舞,一條腿卻向后拖著。 不過那人行動很快,只是一閃,便掠進了春花嬸子家的后窗,隨即一聲尖叫,哭聲戛然而止。 又過了一刻,那渾身僵硬的孩子看見黑影鉆了出來,手中似乎還抱著什么東西,風掀起他的衣角,他的身體似乎很纖細,指間隱約有鮮紅濃膩的液體滴下…… 那孩子眼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發(fā)瘋般地跑回家,鉆進被窩蒙住頭,顫顫發(fā)了半天抖,漸漸也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一切如常,他怔怔的,以為自己不過做了一個夢。噩夢。 然后他就聽見撕心裂肺的嚎哭聲,來自隔壁。 昨夜,春花嬸子死了,她新生的孩子失蹤了,地上有血,春花嬸子的咽喉也有血,五個尖尖的小口開在咽喉上,看上去似乎是什么動物抓的,大家都說十里外山上的狼跑進村子了,也有些見多識廣的老人說不是狼。 沒人注意到那孩子臉色蒼白地站在人群外,黑色的瞳仁里滿滿恐懼。 …… 一道閃電劈下來,又是一個暴雨之夜,她踉蹌行走在荒山野嶺里,迎著瓢潑的大雨昂起頭,雨水沖刷著她蒼白單薄的下頜,她驀然嚎叫一聲,捧起手中一個僵硬腐臭的東西,胡亂啃了幾口,拋開。那東西落在地上,重重的一聲。 她斜眼盯著不遠處的靜海城,忽然慢慢地,掠了掠鬢發(fā)。 姿態(tài)嬌媚。 …… 太史闌此時在榻上,慢慢翻了個身。天氣太悶熱,讓人難以入眠。她又不肯耗費人力,讓人整夜給她打扇。 隱約似乎聽見風雨聲中,有嗚嗚的哭泣聲,辨不分明。她有些煩躁,看窗外忽明忽暗的閃電,將中庭涂染得一會蒼白一會黑暗。 天快亮的時候她才朦朧睡去,沒多久又驚醒,史小翠來回報,說是有個廚娘家里出了事,告假回家。 平時這些小事是不會報到她這里來的,太史闌問了問,說是那廚娘媳婦死亡,孫子失蹤,家里正亂著。 這廚娘是本地人,在此簽了活契幫工??偠礁跀U建,外頭大廚房吃飯的人多。 因為涉及到失蹤,這事兒便報到太史闌這里,太史闌讓人傳靜海新任府尹來,交由他辦理。 說到這廚娘便要說到正在擴建的總督府。戰(zhàn)事在即,擴建工程卻還沒完,主要七八月是靜海雨季,偏偏今年雨水又特別多,院子一天不建好,安全一天有隱患,屬下們便來請示太史闌,是不是再增招一些工人,趕緊將工程先結束。 太史闌同意了,又吩咐各處門戶加強守衛(wèi)。 總督府要招工人,人群排起了長龍,這些事務也不用史小翠去親自詢問,交給負責此事的管家就行。史小翠晚間從內院出來時,看見工人已經招好,正在連夜干活,她站定看了一會兒,指著一個走路略有些瘸的小伙子問管事,“這腿腳都不靈便,怎么都招了來?” “回史姑娘的話?!蹦枪苁鹿Ь吹氐?,“這人原本我們是不要的,瞧他實在可憐。說是去年北地雪災,逃荒逃出來的,全家都死絕了。因為這點殘疾,一直找不到工,眼看快要餓死。我想著總督大人也曾說過,得便時要給人一條生路??偠酱笕碎_辦的善堂里,也多招輕微殘疾者用工,所以就做主留下了。您瞧著要是不好,小的讓他走便是?!闭f著便要吩咐。 “不必了,”史小翠手頭還有一堆事,不耐煩聽下去,“我也只是問問而已。沒生路的人自然要照顧,吃食上不許克扣?!?/br> “是。” …… 靜海風雨欲來,麗京暗流涌動。 太學生已經在宮門廣場靜坐幾日,說要為皇太后祈福安康,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讓衛(wèi)士無法驅逐,只能遠遠地看著,任人圍觀。 皇宮里景泰藍正在發(fā)脾氣。 “不要!不要!”他狠狠推下一盞琉璃燈臺,琉璃燈碎裂聲響刺耳,一地太監(jiān)宮女們簌簌地跪著,埋頭用簸箕迅速地將碎片收攏,簸箕里已經有一些玉片瓷片,證明不止一件器物遭受了荼毒。 景泰藍小臉通紅,眉毛豎著,滿腔里都是欲待爆發(fā)的怒氣,看什么都想立即捧起來——砸! 這日子太難過了! 麻麻說的對,做皇帝真的是天下最苦最苦的活計,他不要做了! 大太監(jiān)孫公公垂著臉,輕手輕腳跟在團團亂轉,四處尋找出氣物的小皇帝身后,不住將一些可能會弄傷盛怒中的皇帝的物品悄悄藏起。 他老眼瞄一瞄皇帝漲紅的臉,心中嘆息了一聲。 他是跟隨皇帝上朝的御前侍應太監(jiān),剛才發(fā)生的事他當然知道,孫公公皺著眉,臉色也很難看。 那些臣子也太大膽了,當真是欺皇帝年幼。 今日上朝,一個愣頭青御史,竟然當堂責問皇帝不孝,問皇帝為何將母后久置別宮?皇帝答說母后鳳體違和,永慶宮清凈適宜靜養(yǎng)。那御史立即說太后近日已經痊愈,她前幾日游山就是證明。又說太后自先帝駕崩,一力承擔南齊朝政,撫育幼子盡心盡力,在京垂簾期間朝政井井有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言下之意就是皇帝苛刻不孝。 景泰藍當時身子就顫抖起來,小嘴唇哆嗦著,眼珠子汪起了水光,眼神里滿是委屈,似有很多話想說。三公當時在底下瞧著,很擔心他年紀小忍不住,說出什么來。還好他沒說,只說太醫(yī)認定,太后還未完全痊愈,不宜硬撐著出行,還是再將養(yǎng)些日子,他正是體諒太后垂簾辛苦,才不忍勞動太后云云。答得很是婉轉又堅決,順便還暗示了太后所謂的“痊愈”,不過是硬撐著作態(tài)而已。 當時只有孫公公看見,小皇帝手緊緊地掐著自己大腿,那力度,他擔心一定給掐紫了。 大家都知道最近皇太后動作很多,她頻頻開放永慶宮,給附近貧苦百姓施粥,有時候天氣晴好,她還會在宮中露臺上站一站,讓住在附近的百姓瞻仰一下她的風儀。偶爾她還會處宮散散步,并不讓侍衛(wèi)清道,遇見百姓也不讓他們施大禮,有時還會親切的摸摸孩子的頭。 說到底,她只不過是在傳遞一個信號,一個“我好了,該接我回去”的信號。 百姓們近距離見著這位國母,難免激動受寵若驚。見她如此年輕美貌,又如此親切慈和,更覺親近,一時稱頌之聲不絕。很多人看見皇太后滿面紅光,精神十足,自然奇怪這“養(yǎng)病”之說從何而來?漸漸也便有些不好聽的流言出來。 但不管怎樣,平日里諫言到此也便結束了,皇帝的面子終究要顧。可是今日這個愣頭青,不知道發(fā)了什么昏,竟然緊追著又說陛下這是托詞,說民間傳言,陛下和太后在太后生產當夜曾有紛爭,以致景陽殿走水…… 景泰藍當時就蹦了起來,嚇了群臣一跳。 宗政惠臨產那夜發(fā)生的事,一直是景泰藍的極大痛處。他當夜懷著一腔恨一腔委屈,沖動之下做出的事,事后根本不愿回想。這也不是他小小年紀應該回想的事,如今竟然有人當殿揭開,這叫他如何忍受? 景泰藍蹭地一下站起來,袖子一拂,蹬蹬蹬跑走了。留下一堆眼神亂飛的臣子,和那個昂然跪坐,眼神得意的御史?;氐阶约簩m里就開始大發(fā)脾氣。 宮人們不敢解勸,也只得跟在他身后收拾。景泰藍一路亂砸,抓到什么是什么,手指觸及臺上一個器具,二話不說就捧起,孫公公跟在后面叫,“哎陛下那是……”眼看景泰藍氣沖頭腦不管不顧,孫公公心中哀嘆一聲——完了,等下陛下醒過神來,發(fā)現砸的是這個東西,一定要更生氣的,大家倒霉罷了…… 他眼一閉,等著那一聲碎裂,殿內卻忽然靜了下來,他回頭一瞧,就見皇帝高舉著那東西,頓住了。 那是太史闌送的貝雕。 景泰藍仰起臉,看看手中貝雕,眼神里的憤怒慢慢褪去,小心翼翼將貝雕放下來。 孫公公舒口氣——靜??偠綄Ρ菹陆K究還是重要的。他挪動步子想上前撫慰,卻被那一動不動的小小背影給震住——沉默垂頭的小皇帝,這一刻背影竟然是孤涼的。 景泰藍怔怔瞧著那貝雕,瞧著底座上不太好看的“海靜天闌,遙叩圣安”字樣,身子顫了顫,大眼睛底已經蒙了一層淚水。 他忽然往貝雕上一撲,緊緊抱住了貝雕,孫公公“哎”地一聲,生怕他被傷了,趕緊上前要護,走了一步又停住。 景泰藍在哭。 他抱住貝雕,好似那東西就是朝思暮想的人的懷抱,摟得緊緊,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嗚嗚麻麻你不要我了?!?/br> “嗚嗚你說走就走了,還要跑那么遠?!?/br> “嗚嗚你說要保護我的,我被欺負了你怎么不回來呀……” “嗚嗚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嗚嗚嗚……” 孫公公鼻頭酸酸的,揮手命令所有人都下去,宮女太監(jiān)低頭無聲魚貫而出,隱約殿外有請安聲響,只是景泰藍哭得聲音大,殿內兩個人沒聽見。 “嗚嗚你為什么不要我……” “她也不要我了,我都沒哭。”忽然一個聲音接上來,居然還是笑吟吟的,“您哭什么?” 孫公公大喜抬頭,“國公!您可來了!” 容楚靠著他的臨時輪椅,停在門口,正對里頭瞧著,笑道:“老孫,這不是陛下施云布雨,把我給召來了么?可憐我從西京街搖到這里,汗都奔出來了?!?/br> “國公辛苦,老奴這就去給您端茶?!睂O公公很有眼色地立即退下去。 容楚等他走開才進門,殿內最近為了方便他進入,拆掉了一半門檻,他溜溜地滑進來,笑道:“我瞧瞧咱們真龍?zhí)熳?,施云布雨是個什么樣兒?!?/br> 景泰藍有點不好意思,放開貝雕,屁股一扭,背對著他,倒是不哭了,就是小背心還在一抽一抽的,看出來在強忍。 容楚也不拉他,有點憐惜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嘴上笑道:“這貝雕誰送的?好丑,字好生難看,啊,上頭這什么東西,黏黏的,陛下你下的雨嗎?” 景泰藍唰地轉身,抱過貝雕,用袖子將貝雕上沾染的眼淚鼻涕抹掉,怒目瞪他,“你才丑,你字才難看,你才下雨,你全家都下雨!” 語氣很兇,不過襯著那張哭得紅通通的蘋果臉,掛著細密淚珠的長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實在沒什么殺傷力,只讓人想把他拖進懷里蹂躪。 容楚也就拖了。 手一伸就把景泰藍給抓了過來,按在懷中,景泰藍身子扭來扭去,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不過扭來扭去,也沒扭出容楚懷抱范圍就是了。 容楚從懷里掏出一張帕子,也不看他,直接蒙在他臉上,揉了揉,替他把眼淚鼻涕整干凈了,順手將帕子扔在一旁的凈盂里。 景泰藍抗議,“你擦得我好痛!” 容楚哼一聲,懶洋洋拍拍他,道:“陛下恕罪,微臣沒伺候過人?!?/br> 景泰藍也哼一聲,玩著自己手指頭,哼哼唧唧地道:“討厭,討厭,討厭……”也不知道他在罵誰。 “是很討厭?!比莩?,“明明這么受寵*被關心,還要矯情哭鬧說被拋棄了,不討厭是什么?” 景泰藍回頭用大白眼狠狠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