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不……”李扶舟輕輕道,“你錯了。她其實……一開始就待你不同?!?/br> 容楚似是怔了怔,隨即笑了。 “我愿意承認你這句話,我愿意相信旁觀者清?!彼Φ糜悬c不懷好意,“不然我會總覺得有些遺憾,保不準哪天想殺了你?!?/br> “我倒覺得,或許哪天我會想殺了你?!崩罘鲋燮届o地道,“最起碼現(xiàn)在看起來,我比你有理由?!?/br> “人或在最初,會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氣韻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還要看緣分?!比莩е逢@站起來,“扶舟,你也拼命救了她,陪在她身邊護持她更久,我該謝你,可我知道我謝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還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過抱歉,”他笑得神光離合,神情讓人咬牙,“事關她,我一絲一毫,不讓?!?/br> “何必爭這一時親近?”李扶舟淡淡道,“實現(xiàn)承諾,維持終生,才是彼此該做的?!?/br> 容楚笑而不答,抱著太史闌轉身便走。 “你要如何處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后問。 容楚背影微微一頓,沒有回身,淡淡笑一聲。 “你要如何處理風挽裳?” 李扶舟語氣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說,永遠不要提起她?!?/br> “為什么?” 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華流轉如琉璃,“因為我沒資格?因為你未忘記?” “那是我的事?!?/br> “是。” 容楚笑一笑,邁步,邊走邊道,“扶舟,在質問我之前,我覺得你最好先問問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個活人,只要還活著,終究有辦法解決??梢粋€影子,你告訴我,用什么辦法才能抹去?” 他邁出門檻,小心地不讓太史闌的肩膀碰著門框,走出門時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驅散,別隨便把誰當作你的陽光,來試圖照亮你那一處黑,空耗了別人的熱和亮,到頭來不過讓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對她,不公平?!?/br> 他不再說話,大步跨出門去。 李扶舟沒有動,久久立在堂中,晨風從廊柱中盤旋而過,撲向他的胸臆,他忽覺胸膛似被什么擊中,忍不住彎下腰,發(fā)出一陣嗆咳,聲音空洞,而蒼涼。 == 這一夜對于外城內城,都是無眠的一夜。 半夜的時候,內城的人便聽見了外城發(fā)出的闖營喊殺之聲,本來他們一直在提心吊膽等最后一場夜襲,此刻不禁面面相覷,花尋歡等人急急奔上城樓,扶著蹀垛,看見底下外城處處閃亮火光,隱約似有無數的人流,從城池的各個方向滲入,細微而又堅決地,迅速將西番士兵分隔、掐斷、打散、擊破……一群群的西番士兵發(fā)出各種嘶喊和掙扎,再在刀槍劍戟的相撞聲中慘呼,不斷有人影倒下,不斷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群狂奔的風帶動,搖曳一幕亂世末日圖。 城上人也聽見了那一聲長嘯,起于外城城門處,瞬間便跨越長空,從高處可以看見,遠遠的有一隊特別精悍的士兵,一路 ,刀鋒所向,濺血三丈,而這群開路先鋒身后,是一道淺淡的影子,遠望去如一抹流云又或者是一道珠輝,自臧藍天幕深處生,刺破這萬丈云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達外城中心處。 那位置,北嚴的人們也能大概猜到,應當是西番主帥所在地,看見這么一個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帥大帳,本就又驚又喜,疑疑惑惑的北嚴軍民,瞬間歡聲雷動。 “援兵!” “援兵!” “他們終于來了!” 無數人拋了長槍,飛起頭盔,無數人狠狠砸墻,熱淚盈眶。 七天漫長而艱苦的抗爭,在眾人失去太史闌,終于完全絕望的此刻,忽然,援軍來了。 于深寒之際終遇溫暖,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援兵終于來了……”蘇亞張著嘴,眼底淚光涌動,“太史……你怎樣?” 沈梅花不做聲,史小翠抬頭對她看了看,想說什么沒開口,花尋歡怔了怔,隨即扭轉頭去,楊成怒道:“你還念叨那個瘋子!蘇亞,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蘇亞默不作聲,在楊成以為她不敢說話之后,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br> “你看看小翠的傷!”楊成咆哮,“看看!” “她絕不會瘋?!碧K亞扭頭,看著城下,“你會后悔的?!?/br> “她如果沒做鬼,她才會后悔!”楊成森然道,“我們丟下自己的事,奔來北嚴這個絕地為她出生入死,她對我們做了什么!”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證明,她沒做錯,你要怎樣?” 蘇亞難得說這么多話,語氣有點打頓,臉色卻微微漲出點激越的紅,眼神堅定。 “她沒錯?還我錯?”楊成冷笑, 地道,“人都死了,說不定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懸掛在西番大營的腦袋,還說這些屁話?!?/br> “她如沒做錯,你要怎樣?”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繼續(xù)這個話題。 “我若錯了!”楊成受激不過,惱怒地道,“我昭山楊氏世家,終生為太史闌家奴,任她驅策,至死不改!” “楊成……” 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楊成的衣袖,仰起的臉上眼神擔心,“別吵了,大家別傷和氣……” 眾人都有震動之色。 楊成本是品流子弟,卻是品流子弟中更為品流的那一種,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楊氏世家,楊氏世家曾經擔任多年的藏南將軍,世代守衛(wèi)藏南,和當地土司家族關系親近,幾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楊成是這一家的繼承人,將來是要回去繼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于和鄭四少之流混在一起,才會后來脫離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闌的陣營。 他的家族雖然僻處藏南,但眾人也隱約知道,他家背后有藏南十數位大土司的支持,絕對是輕易招惹不得的龐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視藏南,這樣舉足輕重的家族,家主隨意一句話都可能引起當地政局變動,現(xiàn)在楊成沖動之下,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眾人中只有蘇亞眼神不變,望定楊成,沙啞著嗓子道:“好,但望你記住?!?/br> “呸?!睏畛刹恍嫉匾慌ゎ^,“我話還沒說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賭,便已經觸犯了我昭山楊家的尊嚴,所以,只要證實你是錯的,或者太史闌死了,你蘇亞,就要對我磕頭道歉,并且,終身及世代子孫,為我楊氏家奴!” “楊成?!被▽g一怔,“你過分了,不能對蘇亞這樣!” 一直緊張地看眾人斗嘴的陳暮,也著急地拉了拉蘇亞。 蘇亞緩緩抬起頭,毫不退讓地看著楊成眼眸。 目光相遇,一個堅定,一個灼灼。 “好?!彼馈?/br> 眾人都吸一口氣,楊成腮幫咬緊,隨即冷笑,“你既愿意以世代子孫命運做賠,也對得住我拿楊家作賭,那么,你現(xiàn)在可以去準備契書了!” 蘇亞冷然扭頭,伸手便和花尋歡要紙筆,“教官,請幫忙替楊成書寫契書!” “你們鬧什么!”花尋歡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塵四濺,“她這種身份,被俘虜了哪有活路,蘇亞,你犯什么傻!聽我的,大家都是同學,意氣之爭不要鬧成這樣,都算了……” “是,都是同學,這時辰了,別鬧!”熊小佳蕭大強也趕過來勸說。 “不行……”蘇亞搖頭。 “她做夢!”楊成怒目而視。 “別吵了,那邊有動靜啦!”沈梅花忽然扒著城墻大叫起來。 眾人撲到城墻邊,此時天色開始放亮,隱約可見西番軍四處逃竄,一群士兵在其后追殺,果然穿的是南齊士兵衣服,眾人狂喜,大叫,“是天紀軍!是天紀軍!天紀軍來救咱們啦!” “竟然是天紀軍……”沈梅花喃喃道,“他們不是更遠一些么……” “火光!”又有人大叫。 隨即眾人便看見,城中,猜測是主帥大營的那片建筑,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勢極大,一看就是多個火頭人為縱火,幾乎瞬間,便將半邊天幕燒紅。 “天哪……”楊成瞪大眼睛,“那應該是西番主營啊……這種燒法,耶律靖南死了么……” 他隨即遺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闌尸首在那里,這下可要燒沒了?!?/br> 眾人臉色都一暗,一時間覺得心緒復雜。 雖然太史闌最后失心瘋,間接令北嚴進入死境,甚至對同窗好友下狠手,但無論如何,如果沒有她帶領眾人在北嚴城頭死扛西番軍,北嚴百姓,包括眾人,都活不到今天。 此刻曙光終至,得救在望,回頭想起太史闌功過,都五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悲。 蘇亞卻只定定地看著那個方向,隨即她“啊”地一聲低呼。 眾人再一抬頭。 便看見幾十條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竄出,各自騎馬奔馳,直向北嚴內城而來,當先一人似乎手中還抱著什么,只是離得遠,又時不時有房屋遮擋,根本看不清。 但隨著人流漸漸接近,外城中響起呼哨之聲,天紀的士兵也在集合,齊齊往北嚴城下而來,當先那人衣衫飄舉,晨曦從他衣襟上滑過,再閃亮亮地濺開去。 眾人屏息看著,眼神激越,北嚴軍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墻上狂喊亂叫,要不是花尋歡還在約束著,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門開門。 長達七天的壓抑、緊張、恐懼、絕望……將每個人都壓得喘不過氣來,此刻云開月明,那份歡喜,便似那剎那間鋪滿天際的云霓,紅火了整片蒼穹。 越來越多的人流從外城四面八方匯聚,跟隨在當先那幾十騎之后,一大批南齊士兵押解著一批破衣爛衫的西番兵俘虜,也跟了上來,在內城前的廣場停下。 當先那人仰頭,日光照著他臉龐,城頭所有人都覺得眼睛亮了亮。 “是晉國公!”花尋歡喜極大叫,忘形之下,忘記自己說漏了嘴。 其余二五營學生面面相覷——這不是咱們的楚教官嗎?國公?晉國公? 在眾人都為容楚真實身份震動時,蘇亞的眼睛,只死死盯著容楚的懷中。 他懷中有一個人,被毯子從頭裹到腳,看不清長相。 蘇亞的眼睛,卻慢慢亮了。 晉國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么會隨意抱著一個人出現(xiàn)于人前。 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城上眾人還在激動之中,也沒注意到這細節(jié),花尋歡一迭連聲招呼,“開城門,開城門!快!快!” 城門緩緩開了。 一隊面黃肌瘦、衣衫破爛,卻滿臉興奮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卻沒有動。 他的護衛(wèi)在他面前一字排開,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國公帶人遠道來救,怎么在城下擺出了這樣的臉色。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動都有所平復,開始將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頭。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滿是塵灰鮮血和激動的臉龐上掠過。 隨即有點心疼的,攬住了懷中的軀體。 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們更艱難。 一個女子,在異族突襲之前,開內城,護百姓,殺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帶著全城老弱和懸殊兵力,抗下來勢洶洶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后,不惜以身冒險,裝瘋落城,只為有個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帥作賭的機會。 她經過了怎樣的艱難? 他知道她,一向不會享受在人之先,不屑爭搶,所以,眼前的士兵們面黃肌瘦,懷中的她卻已經瘦骨支離,抱住她的時候,會被她突出的腰骨咯著手臂。 咯得他連心都似在微疼。 這疼痛,從知道北嚴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他原本以為自己不該有太多在意的,或許會緊張,或許有點擔心,或許也許立即行動,但不會太疼痛,只是朋友的關切,像當年,對扶舟和挽裳一樣。 然而當他奔出麗京,絕然修改軍報,威脅西凌總督,強逼天紀少帥時,所做的一件件事,讓他越來越清楚——他為她,敢于應天下敵! 那徹夜的奔馳,那殫精竭慮的謀劃,那無所顧忌的大膽,那談笑風生背后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卻不需要經過任何思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