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你走后，蒙撒派人接我回宮，聲稱皇后旨令，需我出席婚禮。”

    聶向晚上上下下打量卓王孫周身：“這借口如此拙劣，公子也信？”

    卓王孫不語。

    聶向晚看到晶石屏旁邊有道水晶拱門，里面光芒稍黯淡，好奇不過，拽起一塊彩石照亮就走了進去。洞xue內(nèi)多土坑，散落大片的紫紅石，形狀不一，藏量頗足。門外卓王孫在說：“出來，我有話交付你?！?/br>
    聶向晚圍著土坑打轉(zhuǎn)，隨口說道：“公子請講?！?/br>
    “我要看得見你?！?/br>
    聶向晚心奇，但又不便說出失禮的話，就磨磨蹭蹭走到拱門處，一腳踏在外，露出個半身。她繼續(xù)用花鏟刨那洞壁，剝落兩粒紫紅石后，將它藏進袖口。

    卓王孫見她忙個不停，再喚了聲：“你出來！”

    聶向晚使出壁虎功，向上游走，扒在洞xue頂仔細勘探。頂部有一處土磚年久松脫，隱隱透出腥臭，她隨手一拉，一點殘骸骨末合著佛盞花根滾落，染她一手銅銹。

    原來佛盞花下，紫紅石洞xue之上，布置了一截夾層，用以掩護底部的礦藏。若不是本月內(nèi)朱明院杖斃多名官員，又遣她來埋葬尸骨，被她看到了紅佛盞的根繡，這個秘密或許要藏得久一些。

    門外傳來淡淡的呼吸，壓抑了一種幾不可聞的骨骼關(guān)節(jié)輕顫聲，在如此寂靜的石xue里，落入遍開功力的聶向晚耳中。她想了想，擦凈手，走出拱門，站在卓王孫身前。

    “公子要說什么？”

    卓王孫默默吐納，極力平復(fù)肺腑間的巨痛，然而心念一旦打開，情毒像是百花障里的霧氣一般，密密麻麻沖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坐著不動，抑制住毒血的翻涌。

    “過來?！彼麊÷曂鲁鰞蓚€字。

    聶向晚在他丈許遠的地方站定，蹲□，去看他的眉眼。

    他低斂了眉目，聲音難掩蕭瑟之情?！澳阍鴨栁覟楹蝸肀崩?。”

    “是的。”

    “我為我的妻子而來?！?/br>
    聶向晚杵著花鏟，應(yīng)聲道：“公子與尊夫人的私事，不應(yīng)當(dāng)我這外人面說，我看公子吐納遲緩，像是受了內(nèi)傷，不如讓我給公子護法，公子自行調(diào)息一下。”

    卓王孫啞聲道：“聽我說完?！?/br>
    聶向晚盤膝坐定，只能默然。

    “我的妻子為了我，入華朝做平民，費盡辛苦才來到我身邊。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為她已入華朝籍貫，當(dāng)是全心歸屬于我。華朝出兵與她的國家對戰(zhàn)，將她的國民收編為獵戶，遷入人口匱乏的華西等地，只留下少數(shù)奴工造船。她聽到戰(zhàn)亂消息，哭著要回去，見我不應(yīng)，竟然在我面前服毒自盡?！?/br>
    聶向晚聞言心里一動，低頭仔細回想阿碧的事情。

    卓王孫又緩緩說道：“她卻不知我已經(jīng)離不開她，只想和她一起去了。我之所以茍活，只是在完成上輩的使命。自她服毒后，我像傻子一樣不吃不喝，等著她能睜開眼再看我一次。她就睡在我懷里，無論我怎么喚，她都像聽不見，動也不動。我舍不得殮葬她，屬下便將我迷暈，將她放進棺槨安葬?！?/br>
    聶向晚暗暗思量，難道阿碧已經(jīng)死了？可是并沒有聽到謠傳。她的事情竟與我有些相似，不知那時的她懷著怎樣的決心，卓公子又是怎樣處置敵對的關(guān)系。正紛亂想著，耳邊傳來卓王孫越發(fā)凝澀的聲音：“她的性子與你極相似，若是這事再來一次，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是怎樣想的？”

    聶向晚遲疑：“尊夫人所想……不一定與我一致……”

    “但說無妨?！?/br>
    聶向晚仍在遲疑，一來是擅自揣度他人心意不合禮儀，二來是卓王孫于她有恩，若是直言說出，恐怕會加深他的痛苦。

    卓王孫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說道：“你說出來，我以后便不會錯了?！?/br>
    “難道公子的尋妻之事還有轉(zhuǎn)機？”

    “嗯?！?/br>
    聶向晚想了一刻，抬頭道：“既然公子執(zhí)意要聽，那我便猜測幾分?！?/br>
    卓王孫舉袖掩了下嘴角，不著痕跡抹去了泅出的血水。

    聶向晚道：“公子出兵攻占尊夫人故土，已然斬斷了尊夫人的敬重之情。試想，生她養(yǎng)她的故土，她怎會不眷念。尊夫人先前離家去國來到公子身邊，那只是喜愛公子的緣故，然而國家受難，她愛護的便是千千萬萬民眾，她哭著請求公子，只想借公子之力，使民眾免于流離。公子不懂她，吞沒她的國土，奴役她的手足，如同將她抽筋剝骨一般，卻還想著將她留在身邊，做一個不懂情仇的傀儡，這種好笑之事但凡放在稍有骨血的女人身上，都不會得以善全，遑論她還是個經(jīng)受教養(yǎng)長大的世族子弟?！?/br>
    卓王孫咳嗽一聲，嘴角滲落大片血跡，飛濺在雪白衣襟上，染出凄厲的梅花紅。

    聶向晚抬眼看著卓王孫入鬢的白發(fā)、琥珀色淺淡的眸子，輕輕一笑，清冽說道：“你說是不是，殿下？”

    ☆、愛恨參半

    聶向晚的笑容如秋水明霞，入眼鮮亮。葉沉淵看著她的眉眼,胸口的劇痛攪得更加厲害,他默默抑制住氣息，過了很久才能問出一句：“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聶向晚仍舊盤膝而坐,抬眼看著他,手上用花鏟杵著明鏡似的地面。

    “殿下與卓公子生得七分相似,稍作修飾，便能瞞住眾人。殿下為隱瞞行蹤，也算煞費苦心,去了一趟石城后，又徑自走向域外，讓我等以為殿下是去了北邊，從不曾提防殿下又轉(zhuǎn)了回來。我猜想卓公子是真的中了國師施放的佛盞花毒,不得已回去療傷，讓殿下有了機會來一趟北理宮廷?！?/br>
    葉沉淵緩緩?fù)录{，她瞧見了他的痛苦，接著說道：“殿下棄了往日所用的熏香，遮住右手不顯露出來，無非是不想讓我瞧出差別。殿下這樣做，既能保住易容的秘密，又能方便行事。那么，殿下能不能告訴我，千里迢迢趕到北理來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葉沉淵啞聲說一句，血沫爭先恐后涌出?！拔蚁霂慊厝??！?/br>
    “還有呢？”

    “你不信我？”

    “不足以信?！?/br>
    見她冷淡如斯，他忍痛喚了聲：“你……你過來些。”

    可能是思念的人在前，又不能控制住心念，他的疼痛翻江倒海，一刻也不得停歇。嘴角垂落的血水很快染紅了他的衣襟，他無法再去遮掩，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聶向晚說道：“我可是第一次見到殿下如此狼狽?！?/br>
    葉沉淵閉眼說道：“我始終虧欠于你，別說狼狽，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能給你?！?/br>
    聶向晚用花鏟鑿著地面上的晶石坷垃，不以為然地說：“多謝殿下厚愛，我承擔(dān)不起。既然殿下都愿意把性命交付給我，為什么不敢睜開眼睛看看我？”

    葉沉淵聞言睜開眼睛看了看，正對聶向晚的一番笑臉，一口血泅出嘴角，氣息又紊亂起來。他痛得斂起雙眉，蕭瑟說道：“這樣折磨我，滿意了么？”

    聶向晚笑道：“殿下這樣說，可是沒道理的。論理，殿下是自行去了荒漠和百花谷，染得一身情毒回來，落下這吐血的病根，與我沒有一點干系。論情，我身處百丈紅塵之外，與殿下不曾約定過誓言，更不曾要求殿下為我做任何事，又何來折磨一說？”

    葉沉淵沒有應(yīng)答，眉眼輕顫如秋蟬之翼，每閃動一下，隱痛便強上一分。他那緊抿的嘴角與沉默的容貌終于讓她安靜了下來，她覺察到他痛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走到他背后，伸出手抵住了他的xue位，給他渡氣。

    葉沉淵的苦痛立減。

    他低聲說：“為什么救我？”

    “殿下現(xiàn)在還不能死?！?/br>
    石xue內(nèi)一時靜寂無語。

    葉沉淵的氣息終于平復(fù)下來，聶向晚剛松開手，他便拉住了她的手腕?！半S我回去?！?/br>
    她擺動手腕，沒掙脫，再發(fā)力，他也忍痛抵擋住了她的內(nèi)力攻擊。她見狀說道：“松手，我還有事要說?！?/br>
    葉沉淵起身抱住了她，緊緊摟在懷里，不顧她的反抗，像是箍著一個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她掙脫一會，未成功，暗嘆口氣，站住不動。他的氣息翻滾一下，必有點滴血水滑落，濺在她的肩頭，她扭頭看見了，伸手別過他的下頜，嫌惡說道：“別弄臟了我的衫子?！?/br>
    他突然咬了她一下，痛得她瑟縮躲避。

    咬過之后，他又親了親她的臉頰，低聲道：“不準(zhǔn)喚我為殿下，我是阿潛。”

    聶向晚揉了揉rou麻的臉，沒說話。

    他又說道：“幾日前我問你，可曾想起教你吹曲的人，你當(dāng)時應(yīng)了我，可見你還是想念我的?！?/br>
    她沒有辯解，只因他說對了，而且以他的一顆玲瓏心也應(yīng)該看出了她現(xiàn)在的不忍心。情毒發(fā)作時滋味如何，她比他更清楚——越是見到歡喜之人，動嗔動念，越是難捱切膚的痛。

    葉沉淵嗅著聶向晚發(fā)辮上的茶花香，苦澀說道：“既然對我有情，就不用避得這樣緊?！?/br>
    聶向晚淡淡道：“你是儲君身份，將要攻打北理，我現(xiàn)今依靠北理宮廷庇護，沒殺了你，已是覺得對不起民眾。若是再不避開點，我怕我的顏面都要丟光了?！?/br>
    葉沉淵不禁放開她的身子，注視著她如水的眉眼，問道：“你是執(zhí)意要與我為敵？”

    她拂下他緊抓不放的手腕，說道：“殿下說話好沒道理，明明是殿下要攻取北理，反過來又怪責(zé)我的不是。”

    她走到石xue另一邊，查看壁石，舉止雖然從容，但緊皺的眉尖可看出她的不耐。眼見她起了煩厭之心，恐怕隨后又難以說上話，葉沉淵安靜站了片刻，緩和起伏不定的氣息，不再執(zhí)著于爭戰(zhàn)議論上。

    他的沉默，便是氣勢上的退讓。

    聶向晚摩挲壁上玉石，用指尖試質(zhì)地，查探下去，就要一路順著石類長勢走出洞xue。葉沉淵立刻叫住了她：“將香囊還給我?！?/br>
    聶向晚一怔，走回來，攤開左手，掌心便放著一個紫絹布面料的香囊，散發(fā)著淡淡雅馨。她盯著囊包上繡飾的青竹與紫蝶，竟覺得有些眼熟。

    那拙劣的針繡，似乎是出自她之手。再細想一下，她依稀記得在連城鎮(zhèn)時，曾與花雙蝶討要過一頂帽子，花雙蝶教她女紅，她便隨手繡了一叢竹子。

    她拿走這香囊，本想好好參詳一番，以后若不見他，也能留個紀(jì)念。

    葉沉淵淡淡道：“還從我懷里摸去了什么？”

    聶向晚爽快道：“沒了?！?/br>
    “袖中還有你贈與的短笛，要不要一并取了去？”

    “殿下若還我，再好不過?！?/br>
    葉沉淵伸手拈過香囊，放進懷中。由于此次他大方地用了右手，掌心的傷疤便顯露出來，再也沒有遮擋住。聶向晚站著一陣恍惚，猛然記起自從提調(diào)到特使別院起，他就有意隱蔽了她熟悉的方方面面，可見為了扮作卓王孫接近她身邊，他的確是煞費苦心。

    她抬頭看著他那與卓王孫頗相似的眉眼，再掃了掃他鬢角的零星白發(fā)，說道：“中了沙毒和百花障之后，發(fā)色變白，眸色變清，面相越來越冷。若不解毒，強用功力壓制，也只有數(shù)年壽命。殿下剛才問我如何認出了你，便是這個原因。”

    葉沉淵站著不動，只應(yīng)了一聲。

    她又說道：“我已經(jīng)告訴殿下一個原因，不知殿下能不能回答我的一個問題?！?/br>
    “叫我阿潛?！?/br>
    她沉默不應(yīng)。

    “夫君也可以?！?/br>
    她開口問道：“殿下派卓公子來北理，到底為了什么？”

    “慶賀公主大婚?！?/br>
    聶向晚忍不住嗤道：“殿下會有這般好心？”

    “你隨我回去，我告訴你所有事?！?/br>
    她不答，無聲拒絕他的提議。

    “為什么不愿回去？”

    “殿下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北理宮廷下埋有紫紅石，質(zhì)地堅硬，運出做城墻，鉛彈打不破?！?/br>
    聶向晚細細咀嚼葉沉淵的話，總覺不會如此簡單，依他深藏不露的性格，不會做無用之事。若說他派卓王孫千里迢迢趕來，僅是為了挖走地底的石頭，未免太過兒戲。

    她站著冥思苦想，他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他的手指在她的耳根細細摸了一陣，似乎是起了癮，反復(fù)捺著，按出一抹紅痕。

    聶向晚驚覺過來，站開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