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嘛，明明是他小氣。每次一一親我一下，他就要攆我走，還給我取外號，叫‘口水郭果’……”

    謝飛聽著百靈鳥一樣的聲音嘰嘰喳喳訴說著往事，暫時忘卻了傷痛，沉浸在往事回憶中。郭果陪著謝飛，安撫他心傷，交待完所有事，先離開了萬笀山莊。從第二天起，她就著手準備著謝飛的補藥，但凡覺得名貴的，她都要抓來嘗一嘗。宇文澈見她不生離開的心思，由著她搗鼓藥材。

    五日后，謝飛緩緩走出萬笀山莊，步伐如常，像是外出散步一般。門口值守士兵并未阻擋，看他遠遠下山無意返回后，才關(guān)閉了山莊大門，將消息傳回太子府中。

    謝飛著一身黑袍，穿過汴陵繁華的街道，穿過一棵棵五彩求子柳樹，走向了前城。冬末的景色如此秀美，都無法牽住他的目光，將要出城時，他才看到元英正門前一左一右立了兩道華衣身影，正抬手示意，恭送他離去。

    左遷朗聲道：“先生可是要四處走走？”

    謝飛迎著陽光走出汴陵。

    封少卿追隨著他的背影，道：“請先生保重身體，期待再能見到先生?！?/br>
    “不勞記掛。”謝飛徑直離去。

    走出五里官道，文謙趕著馬車候在了一旁，老遠就作揖道：“別來無恙，謝飛?！?/br>
    謝飛躬身還禮，道：“文太傅一如往常慈眄在下，在下受之有愧?！?/br>
    文謙拈須笑道：“好了，我們就不用講這些客套話了。果子已經(jīng)告訴我你的病況，我特地來載你一程?！?/br>
    “太傅想陪著我回烏衣臺？”

    “正是如此?！?/br>
    謝飛走過去把住文謙的手臂，相視一嘆：“十年前也是我們并肩看著謝一走出烏衣臺，十年后又要一起等她回來，深覺有緣。”

    文謙笑道：“現(xiàn)在都是年輕人的天下，我們這把老骨頭就退一退吧。去烏衣臺等著，總歸不會錯的。”

    兩人結(jié)伴遠行，時不時談?wù)撘幌履萧嵬?，心胸于十年之前，已有很大不同。千萬斤的擔子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小輩身上，如今他們只是輔助者，不再是責令人。文謙知道謝飛深藏于心的隱痛，不住開導(dǎo)他，訴說一些謝開言的趣事，用郭果抓來的補藥好生看顧著他的身體。

    謝飛似乎堅信謝開言會回到烏衣臺，開始了堅定的等待。

    太子府內(nèi)熏染一層暖香，華燈熠熠綻放，妝點出新年

    前的熱鬧氣象。

    冷香殿依然冷清。

    中書省送來第四次的諫言奏章，聲稱北理國再度催請公主李若水的婚事，倘若不能聯(lián)姻，極易引起北理國的疑心。正值密令調(diào)兵前期，太子府的一舉一動十分關(guān)鍵，為了避免沖突，請葉沉淵穩(wěn)妥處置婚事。

    葉沉淵喚賈抱樸進殿，出示奏章，說道：“總管有何高見？”

    賈抱樸攏著袖子，慢吞吞地笑了笑：“殿下是在考校老臣吧？這可算是老臣上任的第一件要事，處置得不好，會被全府的人笑話?！?/br>
    葉沉淵不置可否，只說道：“全權(quán)交與總管處理。”

    賈抱樸躬身受命，外出一趟，派太子嫡系進言，追封謝顏為公主，將她輾轉(zhuǎn)嫁到了北理國。大理寺卿將消息傳告給收押在監(jiān)的修謬，并說道：“賀喜先生，禮部剛擬了敕冊，準備論功行賞，追封昭容娘娘為賢妃?！?/br>
    試探的語氣剛落地，修謬看著大理寺卿手上的紅案白酒，就淡淡說道：“這是殿下的意思？”

    大理寺卿笑了笑：“太子府新入一名妃子，新任一名總管，好事連著來，殿下怎么可能想著賜酒給先生？”

    修謬拂袖冷哼：“那就是賈抱樸的意思？”

    大理寺卿依然溫和微笑：“賈總管與先生心意相通，不需先生指點，也能按照先生行事風格處置好各種事。所以說，先生讓出位子，成全賈總管的威名，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br>
    修謬長長一嘆，沒有說什么。以謝顏李代桃僵聯(lián)姻，的確是他的行事風格。沒想到賈抱樸也能參透到精髓，將這種手段延續(xù)了下去。那么如此看來，不管是他或者是賈抱樸，都能輔助到太子府，只是他繼續(xù)活著，勢必要引起賈抱樸的構(gòu)隙。再追究下去，會牽連到齊昭容的賞封。畢竟他和齊昭容，殿下只想保存一個。他催促諫議大臣進言婚事，未曾預(yù)料到是這種反噬的結(jié)果。

    “殿下用人果然精準?！?/br>
    修謬最后一嘆，抬手飲下毒酒，用自己的退讓換取了齊昭容的富貴。

    ☆、81玩鬧

    冷香殿內(nèi)熏香裊裊,燭火高燃。

    繼賈抱樸處置好聯(lián)姻事宜后,葉沉淵又下了諭令：“賞賜齊昭容珠寶珍玩,上書禮部蘀她寫一份表奏,將昭容德儀推行至后宮?！?/br>
    上月華西受災(zāi)，齊昭容領(lǐng)旨前往邊遠之地分發(fā)善款，因是首領(lǐng)之女的身份,她安撫躁亂的老派勢力,比誰都有說服力。散落的牧民見華朝帶兵帶糧助援，紛紛平息動亂，強健者跋涉來到連城鎮(zhèn)，充盈了邊防軍營力量。

    消息傳回,葉沉淵按功行賞。

    齊昭容風塵仆仆趕回太子府,心腹婢從霜玉連忙訴說大半月來的動蕩，語意直指謝開言的專寵、賈抱樸的上位、北理國的催婚，甚至還包括了一樁麻煩事：殿下等昭容去了趟華西，擢花雙蝶為執(zhí)事總管，分管后宮事宜。

    聽到權(quán)限被分去一半，齊昭容忍不住冷笑：“謝開言這才入府幾天，殿下就急著蘀她布置人手，難道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霜玉勸道：“娘娘息怒。好在太子妃已經(jīng)傻了，對娘娘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娘娘只需暫時忍讓，等殿下登基成了新帝，宮中那些老臣自然會跳出來反對一個傻子做皇后，到那時，娘娘不就順理晉升一級，成了我們的賢妃娘娘？”

    一席話說得齊昭容綻放笑顏。過后，她想起什么，連著問：“謝開言真的傻了？”

    霜玉抬袖掩唇笑道：“經(jīng)過太醫(yī)、賈總管等多方診斷，太子妃的確是呆傻了。娘娘放心吧，連殿下都認了這樁晦氣兒，不再派太醫(yī)給太子妃把脈了?！彼⒉皇峭耆獣詢?nèi)中曲折，但為了安撫到主子，就迫不及待地試了試。

    齊昭容完全放下心來，笑道：“老天真是長眼啊——只是可惜了修謬先生?！?/br>
    入夜，齊昭容裝扮一新，著煙翠紗裙，挽碧珠發(fā)髻，娉婷行至冷香殿，向葉沉淵請安。殿內(nèi)偏冷清，她一走進，盈盈下拜，纖腰上爬升一抹粉紅胸衣，溢出淡淡蘭香。左遷看她衣裝，連忙躬身退向殿外等候。

    葉沉淵揮袖拂了拂飄散過來的暖香，放下奏章，說道：“你父親那一派的老騎兵還有多少人？”

    齊昭容怔忡而立，這些軍機大情是她未曾關(guān)注到的，但她知道殿下肯定不會空問一句，只好咬咬唇答道：“好像不多了?！?/br>
    “都已安家落戶？”

    齊昭容低頭：“是的，與本地女子結(jié)婚的多，子嗣都是混血。”

    “馴馬技術(shù)如何？”

    “精良?！?/br>
    “強過連城馬場？”

    齊昭容躊躇：“不及連城。”

    那便是馴馬技藝及騎術(shù)比不過蓋大那一批人了。連城鎮(zhèn)安置了邊防軍營，與北理國接壤，想要活用騎兵，仍需加強cao練，只是馴馬者不好找。

    葉沉淵念到此處，低頭翻開奏章，淡淡道：“去歇著吧?！?/br>
    “可是殿下，見賢想——”

    葉沉淵抬高了聲音：“退下?！?/br>
    齊昭容咬住唇，匍匐行禮，還未起身，夜空中突然傳來一句清亮的叫聲：“啊——！”

    葉沉淵當即丟下奏章，離開御座，疾步朝外走去。紫袍下擺堪堪拂過齊昭容手背，擦過一絲淡涼，如同以往的衣香熏染。她伸手一掠，卻不能抓住任何實物，徒留一份飄渺霧氣繾綣在指尖。

    不禁恨恨想到：“就是傻了也占了殿下全部心思，我一定要慢慢弄死你。”

    謝開言所住的寢宮叫云杏殿，內(nèi)置暖閣清池，移栽花木于窗，整飭得秀麗堂皇?；p蝶每日寸步不離地陪著謝開言，發(fā)覺精力不夠，于是安插了兩撥人值守。

    謝開言吃飽之后就死睡，睡醒就四處晃蕩，大多表現(xiàn)得安分。只是她喜歡出其不意，一旦等全府昏昏入睡，陷于一片寂靜時，她就翻窗跌落花園中，躺在草披上碾來碾去?；p蝶不敢熄滅燈盞，怕欺黑傷著她了，凡能揣度到的地方，都安置了燈彩與值守宮女。能做到如此詳備，也是與謝開言的奇行怪思有關(guān)。

    五日前的清晨，花雙蝶還來不及睜開眼睛，近侍女官就哭著跪倒床前，額頭觸地，磕得咚咚響?！盎偣芤欢ㄒ任?，我只是打個盹兒，太子妃就不見了?！?/br>
    花雙蝶不禁大驚失色。打聽到葉沉淵去了皇宮早朝還未歸還，連忙帶人順著花園、水榭、后苑一陣瘋找，沒得到一絲消息。最后還是她冷靜了下來，分別前往文館、卓府、右巷看了看，終于在摸骨張家的殘骸廢墟前找到了謝開言。

    謝開言凌晨摸出太子府，長發(fā)盡散，著淺薄衫裙，看著如同游魂一般。她的臉色依然蒼白，雙瞳凄清而迷茫，正盯著燒焦的大廳椽子一動不動。

    昨晚這里發(fā)生一場火災(zāi)，縱火者的目標很明確，只針對張家，所以在墻壁四周撒落許多石灰粉，阻止了火勢朝外蔓延。

    旁邊有民眾議論：“張家昨晚遭大火，還好沒燒到隔壁那戶?！?/br>
    “官府里只驗出一具尸體，說是張老板的?！?/br>
    “阿吟呢？”

    “咳，肯定是睡死燒成灰了，你看地下這么多牙齒和骨頭殼，說不定就是阿吟掉下的?！?/br>
    花雙蝶走上前，蘀謝開言攏上貂裘斗篷，好生勸著她回到太子府中。謝開言沒做堅持，回程之中直接睡倒在馬車里，神情一如從前。

    花雙蝶心下寬慰不少，進門時責備值守侍從看管不力，任由謝開言出了府。侍從委屈叫道：“回總管的話，我們一夜沒閉眼睛，不曾見到太子妃走出這道門兒啊?！?/br>
    花雙蝶由此多了個心眼，細細觀察謝開言的行蹤。午時，謝開言游蕩到東角院墻之后，突然拉住垂蔓，跳了兩跳，意圖攀越上去。

    花雙蝶嚇出一身冷汗，正要跑過去拉住她，旁邊紫影一閃，葉沉淵已經(jīng)先前一步，將她抱了下來。

    “去哪里都隨你，走正門。”他摟著她的腰，在她耳邊叮囑道。

    被架在半空中的謝開言不住踢腿，神情很是不耐，但又不說一個字。葉沉淵哄了半天，她才含糊說道：“米……米……”

    什么米？花雙蝶費神想半天，不得要領(lǐng)。

    精通揣摩謝開言語意的葉沉淵片刻也沒了聲音。謝開言推開他的手，徑直朝著前殿走去，腳步極端漂浮。

    葉沉淵回頭問道：“摸骨張就這樣死了？”

    一直隨侍身后的左遷應(yīng)聲答道：“仵作驗尸查實是張老板本人。只是他的兒子阿吟，下落還有些不明?！?/br>
    葉沉淵思索一下，冷冷道：“罷了，任他去吧。”

    左遷點頭附議。至此，阿吟消失無蹤，不知生死。修謬派出的殺手趁黑縱火焚燒張家，躲避了幾日風頭，正想將消息傳遞到大理寺牢獄中，才發(fā)現(xiàn)修謬已經(jīng)中毒身亡。他慌張?zhí)映鲢炅?，在城門處被左遷擒獲，左遷將他押送到縣府受審，不著痕跡地處理掉了這樁兇案。

    謝開言似乎受到張家縱火案的驚嚇，情緒變得極不穩(wěn)定。她不吃飯不喝水，無論是誰靠近，都一視同仁踢出去。葉沉淵留在冷香殿處理政事，聽她鬧得狠了，喚人將她帶過來，準備詢問一番。

    黑發(fā)雪顏的謝開言如同零落的梅花樹，直愣愣站在窗前，任花瓣一片一片沾染上鬢發(fā)，清凈得不含一絲人煙。侍從悄悄靠近，手里舀著大幅繡紅芙蓉錦披，向她身上裹去。

    咚地一聲，謝開言翻窗逃逸，輕車熟路滾落草葉中。

    花雙蝶忍不住叫道：“哎喲我的太子妃，您可要小心點?！?/br>
    整個太子府沒人敢強蠻對待謝開言，侍從也不例外。等他們趕到花園一看，謝開言已經(jīng)走遠。梅瓣一路飄灑，她一路游蕩流轉(zhuǎn)，分開枝葉拂花而過，紛紛揚揚撒了一場香風霧雨。

    沿著小溪朝上走，便來到偏僻的醫(yī)廬前。

    白袍天劫子聽到喧囂聲，開門一看，謝開言拖著一株長長的梅枝出現(xiàn)在眼前。

    “丫頭又在胡鬧了？”天劫子笑瞇瞇地說，“要吃糖丸嗎？”

    “糖……”謝開言的瞳色清亮了些。

    天劫子拉住她的手腕，拖著她的梅枝走進醫(yī)廬，倒了一盞花露，摻進四顆清香玉露丸，溫聲細語哄著她服下。一旦喝完解藥，她就沉沉睡去。

    伺藥小童細聲細氣地請出其他隨從：“大家都出去吧，醫(yī)廬見不得風。”

    眾人列為兩排，守候在醫(yī)廬外，等著謝開言醒過來。

    許久未見謝開言過殿侯審的葉沉淵放下筆，終究找了過來?；p蝶細細稟明事宜，落在三步開外請示：“暖閣的窗子是否要封??？”

    葉沉淵停頓一下，道：“她就這點樂趣。”徑直走進醫(yī)廬，留下花雙蝶細細咀嚼話意。

    天劫子行禮，看著軟榻上昏睡不醒的謝開言，嘆口氣：“殿下還想叫老夫蘀太子妃把把脈，沒想到太子妃自己尋了過來?！?/br>
    天劫子算是醫(yī)術(shù)中的最后一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