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吟雖然聽不懂爹爹在說什么，但不放手是他的慣例，隨即就拉住謝開言走入正殿。

    昭元殿內(nèi)熏香沉沉，日影寂寂，御座之上紋絲不動地坐著葉沉淵。素袍清掠風(fēng)骨，透出一股冷淡。

    摸骨張與阿吟如常跪拜，謝開言依然呆立不動。阿吟將手伸向后，扯扯她的衫背角，直想拉著她跪下。

    葉沉淵不喚起身，殿下兩人便跪著答話。

    “詳細(xì)說清有關(guān)她的事情?！?/br>
    良久，靜寂的宮殿內(nèi)才傳來一句話。阿吟聽不懂，又不便詢問，不過摸骨張似乎是聽懂了，很快就開口說了一番話，詳盡道明事發(fā)緣由及經(jīng)過。自然，他也會著重強(qiáng)調(diào)謝開言是由自身毒發(fā)引失心智，與他施放的障眼法術(shù)無關(guān)。

    說到底，似乎是他救了她一命，他希望太子能懂個中便利。

    摸骨張?jiān)谵D(zhuǎn)述修謬的一切主張諭令時，謝開言突然走開幾步，在殿內(nèi)僵硬地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在撞看什么。

    摸骨張微感詫異，又不見有人來阻止，頓了頓，只能繼續(xù)朝下說：“謝姑娘氣息紊亂，發(fā)作時全身一陣寒涼一陣熾烈，額角之后有塊印記隱隱鼓起，可以證實(shí)是功力突破大限不受控制的原因?！?/br>
    可他轉(zhuǎn)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謝開言似乎不僅是氣息紊亂了，連她的行為舉止也紊亂得不成章法。

    葉沉淵看到謝開言幾乎亂走到階下，和聲問道：“找什么？”

    謝開言撇下他，茫然一轉(zhuǎn)，徑直走向鸞鳥燈塔，瞅著滴金嘴口，說出一個模糊的字：“桃……”

    “這里沒有桃?！币恢标P(guān)注她動靜的阿吟脫口嚷道。

    摸骨張狠狠盯了阿吟一眼，伏身下去，道：“請殿下恕小兒無禮之罪。”

    葉沉淵微微抬袖，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看著謝開言又念了一個桃字，喚侍從取來一盞紅桃。他拈起一個，走到她跟前，伸出手。

    謝開言低頭看了半晌，似乎是反應(yīng)過來，舀起慢慢咬了一口，僵硬走回阿吟身邊。

    葉沉淵負(fù)手而立，道：“張館主師從何方？”

    摸骨張?zhí)ь^看見那道冷漠的目光正是落在自己身上，連忙答道：“苗疆白石洞派，只學(xué)了點(diǎn)皮毛，都是唬人的把戲?！?/br>
    葉沉淵冷了聲音：“如此說來，你不能斷定她的癥況?！?/br>
    摸骨張驚出一背冷汗：“殿下，殿外，草民雖不懂什么方術(shù)，但摸骨看病還是本行，謝姑娘的確失了心智，請殿下明察。”

    想了想，他又趕緊加上兩句：“我不是沒用處的人，請殿下留我一命?！?/br>
    葉沉淵走回御座前坐下，冷淡道：“總歸與我的妃子有恩，我不殺你。”

    摸骨張聽到這一句，不禁看了看神游一旁臉色蒼白的謝開言。但儲君一言，絕對不會虛假，他馬上叩首一拜，朝謝開言伏低了身子。

    謝開言背對葉沉淵站立，慢慢咬著紅桃，口水淅淅瀝瀝流淌下來，又染濕了衣襟。阿吟看了眼急，偷偷抬頭，朝她招了招手。

    她怔怔走到他身邊，依照慣例蹲了下來，咬一口桃子，再流出一些汁水：“桃……”

    阿吟磕了個頭，不去看葉沉淵的眼睛，半直起身子，從袖中掏出一大塊天青色巾帕，圍在了她的脖頸里。舉袖擦擦她的口水，他再跪拜下去，與爹爹一樣屏聲頓氣。

    謝開言蹲著吃了半邊桃，階上葉沉淵看著這一切，不說話。良久，他才冷淡開口：“你們退下。”

    摸骨張如釋重負(fù)爬起身，拉拉阿吟肩頭，帶著他躬行退出殿門。謝開言也站起身，跟了過去。“謝開言?！鄙砗笕~沉淵在喚，她也聽不見，滾落了桃子慢慢走出。

    摸骨張拉住阿吟走得很快，片刻不見蹤影。她站在白玉筑基上，似乎是辨了辨方向，又游魂一般朝下走去。

    葉沉淵站在殿門前看著她的背影遠(yuǎn)去，對侍立一旁的花雙蝶說道：“跟著她，將她帶回來?！?/br>
    花雙蝶福了福身子，連忙拈裙走下玉階，追隨那道茫然的身影而去。

    “傳修謬、封少卿、左遷同時進(jìn)殿?！?/br>
    侍從連忙通傳葉沉淵的命令。葉沉淵看了眼逐漸消失的謝開言，又說道：“喚太醫(yī)進(jìn)府候命?！?/br>
    ☆、76處罰

    昭元殿內(nèi)日影空寂,葉沉淵坐在御座之中，冷眼看向階下三人。微風(fēng)拂過袍襟，傳送一絲飄渺藥香。此時已是冬初，他僅在睡袍外套了件外衣，可見起身時的急切。封少卿入殿之前卸下鎧甲與佩劍,穿著錦白長袍領(lǐng)旨覲見,襯得周身如霧月般淡雅?？伤皇俏⑽⒌皖^,無聲承載著那道過于寒冷的目光。

    “三日前,我是如何對你說的？”

    封少卿站立許久,終于等到一句冷漠的斥問,忙扣手答道：“殿下曾吩咐過，要末將好生看護(hù)住太子妃，萬事以太子妃為重?！?/br>
    “那她現(xiàn)在如何？”

    封少卿愈發(fā)躬身垂首,凝聲說道：“太子妃誤走他城，再回來時，心智已經(jīng)失常。”一說完這句，他就跪倒在金磚上，恭敬一叩首：“末將失職，愿自領(lǐng)責(zé)罰，只求殿下顧慮身子，不要過于cao勞?！?/br>
    葉沉淵揮了揮袖，封少卿起身拉平衣襟，退向殿外，自行領(lǐng)了脊杖三十記。隨后又被罰處俸祿半年，官秩下調(diào)一級。

    殿內(nèi)修謬錦袍舒緩，神色依舊。左遷見到近兩年被殿下著力提升的封少卿受如此重責(zé)，臉色不由得凝重了些。

    葉沉淵看向修謬，冷冷道：“總管還有什么話說？”

    修謬也侯了很久，知道這位自小看大的主君公子的意思。左遷曾代為傳令，聲稱無論是誰動了謝開言一分，必須遭受國法處置。當(dāng)下，他一撩袍襟，嗵的一聲跪了下去，說道：“回稟殿下，老夫既然有心要鏟除謝氏女，為殿下清掃道路，自然也有底氣承擔(dān)國法?！?/br>
    葉沉淵一拍御座扶手，眸子里盛起一層隱怒：“你喚她什么？”

    左遷馬上跪地行禮，并小聲道：“先生……先生……不可忤逆殿下……”

    修謬?yán)淅湟缓?，終究低下頭去，說了聲：“太子妃?！?/br>
    葉沉淵緩緩起身，走到修謬跟前，垂落的袖口隱隱攏著一絲冷風(fēng)?！八藿o我，就是我的妻子，也是你的主人。你膽敢以下犯上，置國法家規(guī)不顧，還稱是為我掃清道路？”

    左遷緊緊看著那道素袍袖口，一顆心提到了嗓子尖。

    葉沉淵已經(jīng)一掌劈向修謬肩頭，胸口不見起伏，衣袍上卻滲出了一塊血痕?！爱?dāng)真愚蠢至極！”

    修謬咬牙承受了這一掌，左半邊身子如巨錘碾過，痛得伸展不起來。

    葉沉淵站在一側(cè)，冷冷睇視著他：“不服？”

    修謬抬頭冷哼：“老夫只認(rèn)殿下這個主君！為殿下鞍前馬后cao勞二十七年，竟然抵不過殿下對一個妃子的情分！”

    “謝開言當(dāng)年為我去國離家，我為什么不能對她講情分？”

    修謬一怔，極快反應(yīng)過來，說道：“殿下數(shù)次說得輕巧，但老夫只知，一旦涉及到太子妃，殿下就會更改意圖。十年前，殿下已經(jīng)擬定攻打南翎，收復(fù)失落疆土的計劃，后被太子妃阻擾，殿下竟然不了了之。這十年來殿下歷經(jīng)辛苦，統(tǒng)一華朝大陸，眼看就要蕩平理國，鑲合南北兩地，殿下竟然又要為太子妃打亂計劃，叫老夫怎樣心服？”

    聽修謬據(jù)理力爭，葉沉淵眉目依然凝澹，不起一絲慍怒?！拔蚁惹罢f總管愚蠢，總管沒放在心上，可見是真的愚蠢。”

    左遷詫異抬頭，看到修謬青一陣白一陣的臉，也在思忖“愚蠢”的意思。

    葉沉淵袖手走向御座，冷淡道：“既要攻打北理，就需各方人力物力。太子府總管觸犯國法，先行下獄，如何助我一統(tǒng)天下？”

    修謬跪在地上凝住了身形，臉色灰敗，說道：“殿下又舀話來堵塞老夫，誰不知道殿下新提一名花農(nóng)入府，擅長煉丹占卜、以花草解百毒，再加上花雙蝶輔佐后宮，老夫只怕等著被架空的那一天，離死也不遠(yuǎn)了罷？”

    葉沉淵坐定，沉沉看向修謬，說道：“你不動她，我自然不動你?！?/br>
    修謬面如死灰跪立。雖然一早就有盡節(jié)抱死之心，但憑借殿下往日對他的敬重之情，他也能長久立足，保持著太子府總管的風(fēng)光顏面?？墒乾F(xiàn)在親耳聽到殿下的話，使他折損了一切的顏面及希望，他只覺一陣冰涼上了心底，杵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葉沉淵似乎懂得修謬的心思，又加上一句：“你今日敢害她，以后就敢害她的子嗣，我要立她為后，容不得你如此放肆?！?/br>
    左遷聽到這里，忍不住惶恐說道：“殿下，念在總管勞苦功高，請從輕發(fā)落吧！”

    葉沉淵回道：“交付大理寺，以國法處置?！?/br>
    左遷一聽不是由殿下親自發(fā)落，臉色緩和下來，想著總歸有希望。修謬起身拂袖，就待犟頸離去。

    這時，殿外傳來花雙蝶輕微細(xì)呼，語聲有些惶急：“太子妃……太子妃……那里不能去……”可是門前沒有侍衛(wèi)敢阻攔，只聽見咯吱一聲輕響，謝開言猶如幽魂一般，推門走了進(jìn)來。

    左遷馬上行禮，躬身侍立一旁。修謬?yán)淅淝浦x開言，謝開言兀自不知，依然漂浮著腳步，隨處走了走。

    葉沉淵看著花雙蝶提裙奔進(jìn)，問道：“她去了哪里？”

    花雙蝶福了福身道：“后苑花園?！?/br>
    葉沉淵走近兩步，捻著她的衫子，果然聞到了一股花草香氣。謝開言看他靠過來，似是有些害怕，漂移步子朝里走，掙脫了衣衫角。她頂著一張蒼白的臉在殿內(nèi)轉(zhuǎn)了圈，又游蕩出門。身后花雙蝶連忙跟上，繼續(xù)陪著她亂轉(zhuǎn)。

    葉沉淵目視左遷，左遷會意，跟隨修謬出了殿門，一路押送至大理寺。將出太子府時，修謬往日的跟隨齊數(shù)跪在街邊恭送，修謬不回頭，迎著暮色黃昏說道：“你們?nèi)蘸蠛煤幂o佐殿下，見他如見我，明白了嗎？”

    眾聲悲鳴：“明白！”

    一隨從奔出，拉住修謬袍角說道：“總管……該如何處置？”

    左遷重任在身，立即喝退那人。

    修謬沒了進(jìn)一步交代的機(jī)會，只能冷冷拂了下衣袖，做了個一刀切的動作，不說一句話就離開。

    左遷與大理寺卿交付完畢，細(xì)細(xì)叮囑道：“依殿下之意只是嚴(yán)加看管先生，待庭審后以國法處置。大人不可私自動刑迫害先生，壞了太子府的顏面?！?/br>
    大理寺卿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左遷拱手離去，直奔昭元殿內(nèi)，轉(zhuǎn)述一切經(jīng)過。提到修謬隨從的那句詰問，他也很是不解。“那人似乎是在詢問……殿下如何處置總管？”

    葉沉淵淡淡看了左遷一眼，道：“府內(nèi)已擢升花雙蝶為執(zhí)事總管，下次別喚錯了人?！?/br>
    左遷怔忡一下，隨即應(yīng)是。

    葉沉淵又道：“修謬一倒，就有門客向我投誠，說出修謬的主張。”

    語聲戛然而止，左遷眼有疑色，卻不便詢問。

    “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

    左遷慌忙低頭，恢復(fù)成恭順礀態(tài)。

    “修謬密令那名隨從追殺摸骨張。”

    左遷曾去過南城右巷，知道阿吟對謝開言頗為照顧，當(dāng)即忍不住問道：“殿下不救張家么？”

    葉沉淵拂袖而去，臉色堪比寒雪。

    這種意態(tài)就是表現(xiàn)不救了。

    左遷想了想，秘密提審修謬門客，得知太子府暗哨隨謝開言回府，再也不對張館防備之時，修謬怨恨摸骨張?jiān)幓?，果然發(fā)出了追殺的命令，且提前安排灑掃隨從守在天劫子醫(yī)廬外，打算在第三顆嗔念丹內(nèi)投毒。葉沉淵清理太子府內(nèi)修謬忠隨，一肅風(fēng)氣，保障一切如常運(yùn)行。

    左遷尋了個機(jī)會問花雙蝶：“殿下為什么只殺投毒者，不救張家？”

    花雙蝶瞧了瞧不遠(yuǎn)處神游的謝開言，嘆口氣：“阿吟對太子妃過于親近，終究會引起殿下的怒氣。”

    左遷了然點(diǎn)頭，看著遠(yuǎn)處，連忙說：“花總管……”一指謝開言背影。花雙蝶回頭看看，又追了上去。

    后苑花園奇花秀果四季盛放，流散一片軟香。

    謝開言茫然四顧，看到沉甸甸的花朵，木然伸手去拉。

    葉沉淵從一片織鈴花后走出，錦袍上撲閃著幾枚花瓣，入衣色，煞是可觀。她被吸引視線，怔然不動。他拉下她的手腕，執(zhí)在掌間，低聲說道：“織鈴花粉濃重，不要去摸?！?/br>
    ☆、77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