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蓋飛面露不解之色。 遠(yuǎn)遠(yuǎn)能瞧見暫住的小木屋,謝開言止步,看著蓋飛虎氣勃勃的臉龐,說道:“華朝重禮儀重尊卑,在古籍中曾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是圣人路過陳國,‘不式降民’,不給投降的人行禮。剛才卓王孫還沒質(zhì)難,馬場主就主動投誠,降低了自己的氣節(jié)。所以說,他還是軟弱了一些。” 蓋飛踢飛一個石子,悶聲道:“那馬一紫本來就是個膿包,偏生我哥又很聽他使喚,氣死我了?!?/br> 謝開言替他整了整衣襟,說道:“這事你先不cao心,準(zhǔn)備下三天后的秋獵大會吧。” 蓋飛兩眼頓時亮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皫煾阜判?,我一定會贏。” 看他如此高興,謝開言也不禁莞爾一笑:“你必須贏,否則拖不住卓王孫。倘若他走了,我還去哪里尋一個釣來狄容的誘餌?” 蓋飛又抓頭?!霸趺赐??” 謝開言拍拍他的頭發(fā),嘆道:“我們的小飛天生性格頑劣,不喜歡讀詩書,贏了秋獵大會后,就請你口口聲聲尊奉的‘卓公子’教你禮儀及文化吧?!?/br> 蓋飛大聲慘叫:“不要啊師父,那個人很可怕的!” 卓王孫坐在主樓正座內(nèi),緋紅羅紗蔽罩輕拂開來,形成一片飄渺的霧。他以官服示人,馬一紫早就換了另一套衣衫,避開了與他相同的采色。座下依次垂首侍立花雙蝶、馬一紫、馬辛、蓋大、蓋飛并隨從數(shù)名,差不多湊齊了劫道那日的全部人馬。 馬一紫小心翼翼侍奉卓王孫飲茶,用的是上好的青瓷茶盅與重金求購的茶葉。然而卓王孫靜坐不動,讓色澤純透的茶水閑置一旁,絲毫沒有動手揭開杯盞的意思,馬一紫對著他不聞喜樂的臉,擦了幾次汗。 他暗暗著急,不知道怎么打破廳上的岑寂,偏偏能說會道的句狐又不在眼前。 一向飛揚(yáng)跳躍的蓋飛也察覺到了氛圍的凝重,不由得抬起眼皮看了看主座,剛好對上卓王孫靜冷的眼睛。 “你叫蓋飛?”半晌,才聽到客人冷淡地問了一句,他連忙答是。 “謝開言是你何人?” 蓋飛大奇,仍垂首回答:“是我?guī)煾??!?/br> 卓王孫眸中轉(zhuǎn)過一絲了然之色,此句之后,再無言語??諝馇謇淦饋恚R一紫侍立一旁,汗水涔涔而下。片刻后,他松開緊皺的眉,低聲對隨從說:“去請謝姑娘來?!彪S從領(lǐng)命而去。 謝開言留在木屋內(nèi)匆匆洗漱一番,正對著菱花鏡檢查發(fā)辮及腰帶,突然聽到通傳。她見周身無誤,徐步走向主樓正廳,摸下兩粒玉露丸服下。 廳內(nèi)之人見著她來,均是眼露暖色,仿似歷經(jīng)冬霜雨雪之后,大地逢了春一般,個個都流淌出一絲活氣。 謝開言掃視一眼廳上情況,內(nèi)心猜得出幾分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下不含糊,直接問道:“不知卓公子來連城鎮(zhèn)有何見教?” 卓王孫目視一眼花雙蝶,見花雙蝶會意抬頭,才移過眸子,注視于謝開言的臉龐之上,回道:“討還彩禮?!?/br> 一旁的馬一紫不由得輕輕一抖,心里不知是喜是憂。好不容易請對了人,能讓貴客開金口,偏偏他的來意很棘手,直接認(rèn)定是連城鎮(zhèn)劫了道,使用的語氣也是毋庸置疑。 好在廳上還有一個謝開言。 “卓公子恐怕走錯了地方,彩禮是由狄容部落劫去?!?/br> 卓王孫冷淡不語。一旁的黑甲輕騎兵士上前一步,出示一截鋼網(wǎng)繩索,朗聲道:“我們查訪過關(guān)外所有鐵鋪,得出確切的線報,能夠證明這種特制鋼網(wǎng)只能出自于連城鎮(zhèn)。”他的手里,拿著的正是蓋飛劫道那日使用過的鋼網(wǎng)殘骸。 馬一紫一聽無法抵賴,身子抖得更加厲害。 謝開言面不改色,輕掠嘴角,道:“公子既是有備而來,請直說此行目的。” 那名輕騎士兵依然代替卓王孫作答,而卓王孫的目光,卻像水流一樣傾瀉入謝開言的雙瞳里。“太子嗜玉,不能錯失那對玉兔偶尊?!?/br> 言下之意即是,其余等物可以先不追究,一是他們知道彩禮去了哪里,二是他們在乎的只是那對價值連城的兔尊。廳下侍立數(shù)人轉(zhuǎn)過萬千心思,最先還是謝開言先明白過來。 “想必公子已經(jīng)知道,彩禮被狄容納作‘歲貢’,強(qiáng)行征要過去的事情?” 士兵答是。 謝開言突然朗聲道:“既然已知狄容侵犯邊鎮(zhèn)連城,為何不發(fā)兵庇護(hù)本朝子民,免遭外族奴役?” 士兵突遇質(zhì)難,噤聲。 卓王孫冷淡道:“連城鎮(zhèn)自今日起,才算得上是華朝半個子民?!?/br> 謝開言暗嘆一口氣,知道他抓到了要害之處。因為就在兩刻鐘之前,馬一紫才在鎮(zhèn)前主街上臣服于卓王孫腳邊,毫不避諱地做了華朝與狄容的兩姓家奴。 詰問一來一去,這次換成謝開言沉吟不語。 卓王孫稍稍斂了冷淡語氣,開口說道:“可求太子增兵邊營,以待狄容來襲?!?/br> 謝開言連忙目視馬一紫,馬一紫對上她的琉璃雙瞳,一愣,仍然怔忡站立。無奈,她只得斂袖正容,躬身朝卓王孫施了一禮:“有勞公子了?!?/br> 馬一紫這才明白過來,謝開言將棘手問題丟給了卓王孫,請使臣大人去求援兵。他馬上撫掌而笑,點(diǎn)頭說道:“的確需勞卓公子大駕促成此事。” 謝開言見目的已到,退至一旁,看到身邊的花雙蝶抬起秋水雙瞳望向自己,不禁和善一笑。 花雙蝶連忙斂衽回禮。 廳下還有兩人像是泥菩薩一樣站著不動,蓋大眼鼻觀心,垂首侍立;蓋飛轉(zhuǎn)動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到處逡視。 馬一紫只覺天大的難題已經(jīng)解決掉了,連連笑著,固請卓王孫停留幾日,觀摩不久之后的秋獵大會。 卓王孫一雙冰雪般漠然的眸子在眾人面上掃過一遍,最終停在謝開言意態(tài)恭順的側(cè)顏上,答道:“也好?!?/br> 出得廳后,蓋飛纏住謝開言,請她收回那條拜求卓王孫傳授學(xué)識的成令。 謝開言微微一笑:“為什么?” 蓋飛嚷著:“那人實在是太可怕了,連你要說什么都猜得到,來這之前就教會了身邊的衛(wèi)士,讓他來和你言辭對峙?!?/br> 謝開言抿住唇,拂開他拉住衣袖的手,徑直離去。 蓋飛不依不饒地追上?!皫煾?,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我就打滾給你看?!?/br> 謝開言即刻喝道:“胡鬧!” 蓋飛踢著腳邊的石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謝開言停下腳步,站在路旁,等著蓋飛走上前來,嘆道:“小飛,如果你想成為一名有作為的將領(lǐng),就不能回避學(xué)識。你時常纏著我給你講典例故事,卻不知卓王孫真有滿腹才學(xué),能治世安邦,連師父都自嘆比不上。你想天劫子已是百歲高齡,博覽古今之書,尚要在我面前推崇此人,可見此人的才能達(dá)到何種境地。我們雖用暗計賺他便利,但有機(jī)會恭聽教誨時,一定不要錯失過去?!?/br> 蓋飛默然想了一會,才道:“好吧,我一定多努力?!?/br> 既然師父有辦法讓卓王孫收下他這個學(xué)童,那么他一定要拖得久一點(diǎn),盡量多學(xué)一點(diǎn),讓師父刮目相看。 ☆、誤會? 連城鎮(zhèn)左側(cè)有座幽靜清雅的宅院,竹滴空響,檐掃松風(fēng),獨(dú)勝塞外絢麗景色。馬一紫將此處灑掃一新,雙手供奉給了卓王孫作府邸?;p蝶臨時居住在宅院之外的屋舍里,鋪開軒架、染池,清整側(cè)廊及紋木窗,采明麗光線,飛針走線縫制衣衫。 謝開言經(jīng)過門前的沙棗樹,小心避開腳邊孤零零的花兒,踏著如梭柔荑來到花雙蝶住處。 “花老板在嗎?” 她背著雙手,站在薔薇花架下探頭張望,云霧似的絹羅布匹隨風(fēng)飄蕩在眼前,將她的身影重重掩落下去。 花雙蝶從側(cè)廊轉(zhuǎn)角匆匆提裙前來,見著她,馬上斂衽行禮。 謝開言連忙退讓一旁,含笑道:“以后不要對我如此講禮,可以么?”以前在巴圖鎮(zhèn),花老板待她極親近,不僅替她梳發(fā)束衣,還能開句玩笑,在她手臂上掐上一掐。每次對上那雙閃動著光彩的眼睛,她都忍不住笑開嘴角,從心底涌現(xiàn)出一股暖意。 但觀現(xiàn)在的局面,花雙蝶總是矜持得體地微笑:“應(yīng)該的。” 謝開言不解,摸摸臉,好奇地望著她。 花雙蝶只是抿嘴笑著,雙眼溢滿暖色,神態(tài)較之以前,有很大的恭敬禮讓之意。她不愿開口點(diǎn)明,謝開言也不勉強(qiáng)她,說了說此行目的:縫制一頂軟氈女帽。 “謝姑娘想要什么樣的款式?”花雙蝶進(jìn)屋一趟,抱出眾多布料及花飾,放在石桌上,供來客挑選。 謝開言想了想,道:“漂亮即可?!?/br> 兩人坐在花棚陰涼處撐開繃架,以絲線走繡花蝶紋飾,謝開言才繡了兩針,指尖被扎,滴出一小點(diǎn)血跡。她忍住痛一聲不吭,將五指扎得遍地開花,堪堪繡出一幅圖飾,模樣秀頎可依,大體差強(qiáng)人意。 花雙蝶湊過來瞧了瞧,奇道:“謝姑娘,這個不是花蝶吧?” 謝開言斜掠她一眼,道:“是竹子?!?/br> 花雙蝶仔細(xì)端詳,看著青絲繡線旁浸漬一抹紅暈,暗嘆口氣,面上卻不聲張。她依照謝開言的樣式,繡了一叢更加軒麗的竹子,點(diǎn)綴上兩只翩翩撲翅的紫蝶,素手輕揚(yáng),極快縫制出軟氈帽的絹布套飾。 謝開言搬來竹凳坐在她身旁,側(cè)頭看著她的動作,內(nèi)心贊嘆不已。一頂雪英軟氈青絲繡飾的女帽即刻成型,比北理嬌俏的流蘇帽多了幾分秀雅和大氣。謝開言雙手捧過,欲留酬金,遭拒絕后拜謝離去。 花雙蝶覆下謝開言針繡的竹飾絹布,清洗干凈絲線旁的血漬,熨干,加了一層緞布墊底,就著竹飾飛針走線縫制了一只錦囊香包。攫取特制的草末花葉填塞其中,錦囊便透出一股淡淡雅馨。 她將錦囊放進(jìn)袖中,整理衣襟,順著側(cè)廊轉(zhuǎn)到角門,請示后,垂首走入卓王孫的宅院里。聽到人聲,忙避嫌后退幾步,等候在院墻邊。 卓王孫玉帶輕緩,佇立于疏竹之旁,一襲白袍翩翩若雪,描摹出清俊雅健的風(fēng)骨。身邊的黑甲騎兵報告說:“邊鎮(zhèn)軍營接到驛站邸報,核實了公子的特使身份,已備好了軍馬,等待公子進(jìn)一步調(diào)度?!?/br> 卓王孫聽后即刻答道:“傳我諭令,原地待命。” 騎兵施禮離開庭院,布置信鴿,將密令傳播出去。 花雙蝶遠(yuǎn)遠(yuǎn)行禮,走了過來,恭順喚道:“公子?!?/br> 卓王孫轉(zhuǎn)過身來,冷淡道:“在廳上,明白我叫你看什么了嗎?” 花雙蝶始終垂首低看地面,眉目一如既往的溫和?!盎胤A公子,奴婢自然知曉?!?/br> “說。” 花雙蝶低頭思索一刻,開口道:“謝姑娘身上所穿衣衫不是南方樣式,衽左裾長,繡著鵝黃雪絨,應(yīng)是北方游牧民族中貴女的通行裝扮。所系腰結(jié)精巧耐看,成半月散開,十年之前在南翎國有個名目,喚作‘雙勝結(jié)’?!?/br> 卓王孫默然佇立半晌,斂起修長墨眉,說道:“這么說,她是在北邊碰到故人了?!?/br> 花雙蝶咬了咬嘴,睫毛簇簇一抖,一絲嘆息掐斷在唇邊。 卓王孫看她一眼,冷淡道:“有話直說?!?/br> 花雙蝶暗地鼓了鼓氣,垂首道:“謝姑娘曾在我店鋪落腳,是我親自替她挑選的衣衫??此氖路椒?,手法極為生疏,可見以前都由丫鬟替她打點(diǎn)著一切?!?/br> “她不會穿衣,這個我知道?!?/br> “公子知道?”花雙蝶愕然抬頭,見著卓王孫緊鎖的眉峰,一怔,馬上垂頭,恢復(fù)了恭順姿態(tài)。 卓王孫仿似看清了她的疑惑,冷漠道:“以前偶聚,每日清晨都是由我伺候她起床,親手替她穿上每一件衣衫,自然知道她的秉性?!?/br> 花雙蝶眼神不由得顫了顫,才知道這位富貴公子為謝開言做到了什么程度,日后,她又必須如何對待謝開言。 竹葉拂掃秋風(fēng),院子里清冷無聲。 半晌,卓王孫才開口說道:“北邊的故人竟然能讓她放下心防,沐浴更衣,看來交情不簡單?!?/br> 他的語聲像雪片撲落下來,遮住了周遭的朗朗晴天?;p蝶斗膽抬頭,果然看到了一張黯然的臉,遽時覺得庭院美景遍失顏色。謝開言怕洗澡,她是見識過的,只是此次的改變,似乎讓他也有所松動,那雙眸子里,明明白白透出一股陰鷙來。 花雙蝶想了想,立刻拿出青竹錦囊,雙手捧上,稟明來歷。 卓王孫拈過,以指尖摩挲繡飾,一直低頭查看,徑直朝內(nèi)宅走去。“傳句狐?!?/br> 花雙蝶連忙施禮離去,尋找陪著謝開言去過關(guān)外的句狐。卓王孫的意思很明顯,想從身旁之人找出謝開言經(jīng)歷了什么,遇見了什么人,她明白個中厲害,自然不敢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