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狐皺起秀眉，一把避開，嘴里還嫌棄地說道：“就這破村子破瓦罐的，還想留住我？太窮的地方，我可住不下?！?/br>
    大頭領(lǐng)色迷迷地摸著她的手背，湊過嘴，親了一記。“美人，美人，你想住在什么地方，本大王都能依你?！彼劾锏拿廊藱M眉怒對，抽回手，還拈起羅緞裙裾起腳踢了過來，他呀喲一聲，趁勢軟趴趴地倒在她腳邊，抓過那只纖秀的腳踝，送到嘴邊親了親。

    句狐怒不可遏，擺弄著足踝，一陣亂踢亂罵?！皠e弄臟了我的裙子！這是華朝最大的秀衣坊里做出的款式，你這窮地方根本買不起！”

    大頭領(lǐng)捻了捻裙裾邊的花紗，手感飄渺若霧，隱隱帶著蘭花香氣，不由得癡笑道：“果真是好料子，美人身上可真香啊。”

    句狐坐在虎皮椅上，將裙裾理好，伸出粉紅緞面的繡花鞋，踩住了大頭領(lǐng)的背?！澳悴徘浦掖┮惶滓氯梗妥淼貌皇∪耸隆Ｈ绻闳チ笋R場，看到華朝第一公子的富貴，怕是一輩子都要流口水。”

    大頭領(lǐng)匍匐在秀美的足底，抬起醉蒙蒙的眼睛，道：“華朝第一公子的富貴？那是誰？”

    句狐其實(shí)知道這句話并不對，但在來途之上，謝開言彈著她的額角，木著臉對她殷殷教導(dǎo)，一對琉璃雙瞳冷漠地盯著她，模樣十足可惡……當(dāng)下，她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字一句地背出謝開言教會她的話。

    “卓王孫是當(dāng)今華朝新貴，有錢又有才，很得太子的寵信。卓家統(tǒng)攝九州陸運(yùn)，每天花費(fèi)的開銷多達(dá)數(shù)萬，隨便從身上套個玉佩拿出去賣，也夠連城鎮(zhèn)一年的口食，身上穿的衣衫，金絲藻秀，值千兩銀子——”

    大頭領(lǐng)酒色迷蒙的眼睛突然亮了不少?！澳阏f的卓王孫現(xiàn)在哪里？”

    斜挑著眼睛念了半天，句狐猛然想起謝開言還曾經(jīng)說過什么“九牛一毛”之類的文詞，但她已經(jīng)一口氣說過譜了，自然不好把講出來的話塞回去。所幸的是她把大頭領(lǐng)已經(jīng)釣上鉤了，等會回去也好交差。

    “連城鎮(zhèn)?！?/br>
    句狐晃蕩著長腿，踢著繡花鞋，啪嗒一聲正中大頭領(lǐng)腦門。大頭領(lǐng)涎著臉撲過來，引得她一聲尖叫，跑向了謝照那邊?！靶≈x要你保我清白?！彼自谥x照身后，探出個腦袋，捅捅他腰側(cè)，悄聲說了句。

    大頭領(lǐng)摸摸肚子站起來，道：“謝郎，這個女人是我的，你要不得?！?/br>
    謝照抖開膝上衣襟長身而起，微微笑道：“既然是大頭領(lǐng)的夫人，我自然不能要。不過大頭領(lǐng)太心急了些，唐突了夫人，等會兒只怕進(jìn)不了洞房。”

    他笑著周旋幾句，大頭領(lǐng)見著嬌滴滴的美人粉面敷紅泫然欲泣的模樣，早就咧嘴笑了起來，首肯了他的提議。

    句狐也參與了投壺游戲，以示中原女子的文雅。大頭領(lǐng)耐著性子玩了幾局，不住地說：“這樣不唐突了吧，那美人隨我洞房吧?！本浜焕硭盟?，再灌下兩壺酒。最后，他咕咚一聲徹底軟在了椅子下。

    句狐搖搖晃晃站起，睜著迷蒙的大眼睛，看向謝照，道：“大小姐人呢？”

    謝照端坐不動，拾起案幾上的箭矢，捏穩(wěn)端首，朝著壺口投擲去。烏黑的光彩掠過，第一箭的端首撞開壺內(nèi)殘余箭支的尾部，將它利索地剖成了四瓣。震碎的木屑條飛跳起來，不偏不倚彈上句狐的額頭。

    “哎喲。”句狐捂住額頭，眼淚快要流出來了。

    謝照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又投出了第二箭。不出意外地，越來越多的飛屑條似彈跳的竹篾，叮叮咚咚在她額角耳下刷出了紅痕，像是敲打著琴弦。

    句狐邊躲邊叫：“為什么！”

    謝照道：“讓你長個記性。”

    句狐抓起一把壺箭朝著謝照扔去，說道：“我記性好得很?！?/br>
    謝照揮袖扇落飛撲過來的箭矢，冷淡道：“我要?dú)⒛阋兹绶凑?，只是謝一不準(zhǔn)。下次再聽到你笑我男生女相，長得陰柔，打破的就不是你的額頭了?！?/br>
    句狐撅起嘴，哼道：“又是一個開不得玩笑的。”看到謝照眼睛掃過來，連忙捂住隨風(fēng)飄散的青絲，跳下了高臺。

    狄容臨時落腳的村子荒蕪衰敗，池塘邊長著齊腰高的蒿麥。句狐找了半天，才看見一間算是完好的土磚屋，鉆進(jìn)去，倒頭就睡。謝照慢慢跟了過來，長身而立，守著斷壁上的殘門。瘦瘠的樹枝抖落一地銀霜，冷月斑駁了他的身影。

    后半夜，句狐猛然醒了過來，看到破窗外一動未動的倒影，得意地笑了起來?！霸瓉硭@么聽小謝的話，竟然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她拉起綾羅袖口，掩嘴打了個呵欠，軟著腰身朝蒿麥地里走。

    謝照自然跟在了后面。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用袖口抹著唇上的胭脂，嬌笑道：“唉喲你個死人，女孩兒內(nèi)急也要跟著么?！敝x照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背手離去。

    方便之后，句狐貓著腰摸出蒿麥地，直奔外形保存得完好的屋舍而去，推門走進(jìn)，正好逮住了謝開言平躺在竹榻上，已然熟睡的樣子。她悄悄走近，屏住氣息，勾起謝開言的袖罩，探頭往手臂上瞧。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頸。

    句狐駭然，對上謝開言烏黑幽冷的眸子，拼命咳嗽?！拔揖褪呛闷?，想看看你手上的傷勢，壞到什么程度?！?/br>
    謝開言放開手指，沉聲道：“事成了么？”

    句狐對著她那稍顯冷淡的臉，點(diǎn)頭。

    謝開言靜靜瞧了她一陣，突然挽起袖子，將泛著蒼白色的手臂伸了出來，一點(diǎn)朱紅的淚滴即刻躍入眼簾。

    “在找這個？”她運(yùn)聲問道。

    句狐看著那粒鮮紅欲滴的守宮砂，咬了咬嘴，不說話。

    “去睡吧?！敝x開言又道。

    句狐垂頭，道：“就你這兒安全?！?/br>
    謝開言笑了笑，起身離開竹榻，將床鋪?zhàn)尳o了她。

    句狐不客氣地倒在竹榻里，長發(fā)流瀉，如同她的身骨一般，柔曼得沒有依襯。見到謝開言恢復(fù)如常面目，她才啟聲輕輕問道：“你教導(dǎo)我唆使狄容去劫卓王孫，有什么目的？”

    謝開言端坐在木椅之中，閉目養(yǎng)神。聽她催促，才以腹聲答道：“依照路程推算，卓王孫應(yīng)該三天前就達(dá)到連城鎮(zhèn)，可我離開鎮(zhèn)子的那天清晨，他都沒有動靜。這只能說明他暗中去做了其他事。”

    句狐追問：“什么事？”

    謝開言道：“調(diào)度軍隊圍困連城鎮(zhèn)，威逼馬場主交出彩禮?！?/br>
    句狐輕輕打了個寒顫?！皼]必要這么大張旗鼓吧，不就是一車彩禮嗎？”

    謝開言搖頭。“彩禮之事是假，不可侵犯使臣威嚴(yán)是真?！?/br>
    句狐想了想，默認(rèn)了這個說法。直到現(xiàn)在，她才察覺到有些人的確是不能招惹的，尤其是那些來歷不簡單的人物，好比眼前也有一個。

    “你引著狄容去打卓王孫的主意，怕是要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吧？”句狐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

    謝開言未否認(rèn)。她的目的有多層，既能轉(zhuǎn)嫁連城鎮(zhèn)劫道一事的壓力，使卓王孫無暇他顧，又能促使卓王孫出面，以華朝勢力與狄容抗衡，兩方一旦交手，她就能坐收漁人之利。

    月落霜冷，紅木窗格輕輕拂進(jìn)一線晨曦薄色。

    句狐歪倒在竹榻里側(cè)，呼呼睡得香甜。謝開言探手，點(diǎn)了她的xue位，拉過毛毯掩在她的身上。謝照看著她的動作，道：“你對這只狐貍倒是很好?！?/br>
    “苦命人，何必為難她。再者，平時她也幫了我不少，理應(yīng)回報?！贝侄恼Z聲落在屋舍內(nèi)，穿過一地寂涼的空氣，謝照隨即沉默了下來。

    謝開言盤膝而坐，正對謝照墨黑的眼瞳，內(nèi)心尋思良久，才說出阿曼離開關(guān)外，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假話。謝照皺眉，似乎不大相信阿曼的不告而別。

    謝開言遞過小箜篌，道：“留作紀(jì)念吧?！?/br>
    謝照接過，伸出指尖，輕輕撥動琴弦，聆聽亙古不變之聲，面色并沒有多么不舍。

    既是無傷感，謝開言也放寬了心，免去口舌勸解。

    謝照抬頭，輕問道：“天明你就要走嗎？我們……才重聚一宿?！?/br>
    謝開言道：“來日方長?！?/br>
    謝照朗朗一笑，隱沒了面容上的不舍之色，周身便流淌出清冷淡雅的氣息來。

    除去與阿照的故人之別，謝開言還親自送走了另外一位親人。當(dāng)時的果子meimei無論她怎么哄勸，就是不駕起青牛車離開。最后還是她拿出族長的氣勢，勒令郭果完成她交代的任務(wù)，郭果才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流沙原的沙粒依然無情地滾動著，銀月下的山丘依然靜寂地佇立著。郭果站在車轅上，對著她拼命揮手，大聲說道：“一一，你早點(diǎn)到汴陵來啊，我等著你。”

    謝開言叮囑果子meimei完成的任務(wù)無非是兩件，一是打探好南翎二皇子簡行之的消息。一是拿走謝照轉(zhuǎn)交的地下錢莊地圖，找到銀鋪的位置，方便日后行事。

    謝照在十年前離開了烏衣臺，帶走謝開言托付的印章和地圖，正值中原大地連年征戰(zhàn)，他無法安全地挖掘出那些財富，由此滯后了十年。

    其實(shí)上述事情也是謝開言故意支開郭果的理由。因?yàn)榻酉聛?，連城鎮(zhèn)或多或少會有幾次戰(zhàn)爭，她在私心里，并不希望質(zhì)樸可愛的meimei也卷入動蕩中。

    天未亮，整個村子尚在沉睡，謝開言帶著句狐離開了狄容的臨時落腳處。善后之事由謝照負(fù)責(zé)，她并不擔(dān)憂。

    “記住我的吩咐?！贝┻^村落，度過流沙原，趟過沒膝的芨芨草地，謝開言忍不住催促謝照返身回去，并提醒他別忘記了她留下的三條計策：以卓王孫為誘餌唆使大頭領(lǐng)偷襲連城鎮(zhèn)；大軍出動時留守后方，故布疑陣；最后的戰(zhàn)役來臨之時，支援蓋家軍。

    如果不出意外，三計鎖扣施行，是曰連環(huán)。

    句狐自夜半就被謝開言點(diǎn)了xue位，聽聞不見外面一切動靜。此時她晃悠悠地伏身馬鞍之上，吊著繡花鞋子，由棗紅馬信步帶走。

    謝照伸手抱住謝開言，在她耳邊低緩說道：“你也要記住你說過的話?！?/br>
    謝開言拍拍他手臂，以示安慰。看到他還舍不得放開，自行鉆出他的懷抱。

    “哪一句？”她微微笑了笑。

    “來日方長。”

    謝照盯住她的眸子，俊秀側(cè)臉迎上晨曦光彩，剎那間明麗得不可描摹。他的衣襟飛揚(yáng)在晨風(fēng)里，長發(fā)盡數(shù)傾瀉，靜立于草間，眉目上清和明凈跳躍出來，直逼她的眼簾。

    謝開言恍惚看見烏衣臺前那抹熟悉的守候身影，淡衫似乎就是這樣飄舉著?！鞍⒄铡?/br>
    謝照微微一笑，果然帶著十年前的印記?！拔铱粗阕哌h(yuǎn)。”

    謝開言回頭，執(zhí)起句狐馬匹的韁繩，提起裙裾淺淺沒入草叢之中，將背影留給了他。

    晨曦下，她走得很遠(yuǎn)，直到完全離開了他的視線。

    句狐在歸途之中睡得沉穩(wěn)，難得聽到草蟲鳴叫之聲，均被她的小小鼾聲壓下陣來。

    謝開言采了一朵野花，插在她的鬢角，一路護(hù)著她走回了連城鎮(zhèn)。遠(yuǎn)遠(yuǎn)地，葛衣蓋飛站在門樓之上，手搭涼棚展望。

    謝開言牽著馬走近護(hù)城河，透過大開的角樓大門，還能看到，筆直的街道上正佇立著一道俊挺的身影。氣質(zhì)不凡，紫衣卓然。

    她垂下眼簾，暗道：果然來了。

    ☆、詰問

    蓋飛從門樓上跑下來，年輕的臉映著陽光，小小虎牙都溢出了瓷白色。他撲到謝開言跟前，喜笑顏開，說道：“師父你回來了，看到謝郎了嗎？”

    謝開言點(diǎn)頭，在隨身布褡里翻了翻，掏出手帕給他擦汗，低聲說：“卓王孫沒帶軍隊來么？”

    蓋飛乖乖站好，專揀緊要處報告。

    “卓公子剛到連城鎮(zhèn)，隨行人馬只有十?dāng)?shù)人，還帶來一個特別漂亮的娘子，好像姓花，以前在趙大肚子家見過。”

    “花雙蝶？”

    蓋飛忙點(diǎn)頭。

    “還有呢？”謝開言將韁繩遞給蓋飛，隨著身旁少年郎的腳步，徑直走向邊側(cè)之門。她突然察覺到，蓋飛能自發(fā)注意到這點(diǎn)，已經(jīng)說明他慢慢懂事了。因?yàn)樽客鯇O佇立在城池大道上，這樣貿(mào)然從正門走進(jìn)去，有沖撞尊貴公子之嫌。就連剛才，蓋飛也是從邊角小樓溜下來，再興致勃勃跑到她面前。

    “馬場主和師父想的一樣，看卓公子沒有動干戈的意思，馬上鳴鐘示意全鎮(zhèn)人出列，恭迎使臣大人來鎮(zhèn)?！?/br>
    筆直街道兩旁按劍侍立十名黑甲輕騎兵，均垂首示意。卓王孫面色如常，背對主鎮(zhèn)高樓，紫袍玉帶在秋陽下，濃郁得化不開華貴氣象。馬一紫帶著一行人匆匆走來，淡紫衣衫隨風(fēng)擺蕩，卷起幾絲皺褶。他看著巋然不動的身影，眼光一突，隨即匍匐下拜，朗聲道：“降民馬一紫攜眾拜見卓公子?！?/br>
    關(guān)外紛爭較多，連城鎮(zhèn)處在風(fēng)尖浪口之上，馬一紫忌憚卓王孫作為華朝太子的特使身份，首先一句就表明了立場：他們愿意做降民，以示歸順之意。但他似乎忘了，他也曾經(jīng)謙卑地侍奉過狄容，使用的正是這樣的字眼。

    身后伏拜眾多衣飾的連城鎮(zhèn)人，卓王孫寂然背立一刻，看著光線明麗的大門外，冷淡道：“免禮?！?/br>
    馬一紫帶人吃力站起，恭立一旁，溫聲邀請貴客移駕主樓。穿過回形城鎮(zhèn)的邊側(cè)小門，有兩條青石馬道，與主街遙相對應(yīng)。謝開言拉住蓋飛衣袖，面朝卓王孫背影躬身后退，禮節(jié)無任何偏頗后，才帶他離開馬道。

    蓋飛抓頭問：“師父，你為什么嘆氣？”

    謝開言回答：“馬場主說錯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