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謝開言突然背過身,說道:“你走吧?!?/br>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么氣,我只是說你們相似,又沒說你一定就是那個傻姑娘。” 謝開言的腹聲變得粗糲。“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本浜迥_走開,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曲戲讓這么多人‘惦記’,還不如不唱。那個文謙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么不容易,偏偏贏了我的賭約,迫著我唱《斷橋》,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弊哌h了,她偷偷回頭,看到那個影子仍然一動不動迎風站著,又大聲說了兩句:“晚上睡覺記得蓋被子!這里天涼,比不上你們南翎!” 樹葉嘩嘩抖動,梳理著降落下來的月光。謝開言靜靜聽著萬籟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緒。一只沙兔從土窠里鉆出,抖落一團灰塵,慌張撞到她腳邊,兩耳一豎,折身跑了。她看后忍不住笑了起來。肌膚似乎沒那么僵硬了,她難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彎起的半弧。 回過神,句狐已經(jīng)走得不見蹤影。 這個人其實有時候和兔子一樣漫無心機,有時候又帶了一點點狡猾的笑容,無論是不是故交,她都沒表現(xiàn)出多大的惡意,因此,謝開言容忍了她留在身邊徘徊。既然無惡意,那么她即使有過欺騙、有隱瞞,也是無傷大雅之事。因為三朝子民匯集的連城鎮(zhèn),誰沒有一點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呢? “文謙文太傅……”念及這個名字,謝開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斷橋》的意思,她懂。她沒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尋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終不會相信,她像故事里的那個傻姑娘一樣,去后再也不復返。 重傷毒發(fā),沉淵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謙,想必流落汴陵民間后,他以販賣字畫為生,同時隱沒了自己的身份來歷。眾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飄散在華朝大地上,被烈風一揚,又不知要遷徙到何方。 十年前,謝開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項治國良策,未被采納,后因觸犯權貴蕭索退至御花園養(yǎng)花種草。謝飛叔叔對他極為尊崇,曾邀請他前往烏衣臺觀摩箭陣馬仗。坊門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著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長巷中。 回想往事,謝開言思潮紛紛,氣息紊亂起來。她踏碎遍地銀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動。句狐無心之言,勾起她的慘痛教訓。刑律堂前的玉石階板里,至今浸染著她的鮮血,想必那些夾在縫隙里生長的女菀花,更加凄涼無依了吧? 太傅到臨的那日,恰逢是她決意離開世族之時。謝飛叔叔沉著臉,焚香從祠堂請出三道脊杖。他不顧太傅的勸阻,用嚴整聲威喚來眾弟子觀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塵棒,將受刑者架起拋擲地上,習盡沙塵之氣后開始杖責。十棍過去,眾弟子垂首哽咽,謝飛叔叔走到她跟前,問: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間十棍名曰鎩羽棒,專擊肩胛,如同破去謝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過去,眾弟子皆下跪求情,謝飛叔叔佇立不動,問: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后十棍名曰還魂棒,實則敲擊下去,帶走受刑者的三魂六魄。她咬著牙不愿昏厥過去,天地萬物似乎都失去了聲音。淚眼中,她看到臺階下的女菀花纖細地抖著腰,正迎風搖曳。謝飛叔叔沉默良久,再問:回不回? 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謝飛叔叔長嘆一聲:去罷。 她請求收回預備族長詔令。 謝飛叔叔背轉過身,不愿看她,只是說,需得闖過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資格推卸族長一職。 太傅沖過來,喚人將她抬進內(nèi)堂醫(yī)治。日暮時分,她竭盡全力站起,蹣跚著走向坊門。踏過第一塊金磚,她的鮮血薄如細縷流下,無聲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磚角上,模糊了那些鐫刻的名字。 此后,謝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擔負起五萬弟子的教訓。 十年后,一切往事如同浮煙,頃刻消散。唯獨不變的是沙丘上籠罩的那層月光,落下遍地銀霜。 謝開言坐在樹下,開始冥想。 ☆、相認 銀月無聲,傾灑沙漠。謝開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一層寒煙。北疆風光不同南翎的溫婉,骨子里粗獷到了極致,像是關外牧馬的漢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內(nèi)力,吹奏了一遍《安魂曲》。蒼涼尾音落下之時,還帶來一道沙沙的腳步聲。 謝開言預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樹旁,面朝來人微微一笑:“蓋將軍?!?/br> 來者正是對外沉默寡言的蓋大,十年前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南翎國金吾將軍蓋行遠。 蓋大面容全毀,內(nèi)心的震撼只能從眼色中流淌出來。他凝目對著謝開言,說道:“我變成這樣,你竟然還認得。” 夜風拂起謝開言衣襟,她斂好袖罩,細細望著他的臉,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無形中滌蕩了他的心塵。這樣不回避地瞧著他,已經(jīng)不是一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一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華詔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兒。宴席上大家粉飾太平,喝得沉醉。謝飛叔叔令我演奏這曲安魂,我站在熱鬧的人聲處盡心盡力吹響笛子,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大家唱著笑著,慶賀有資格匍匐在華朝腳下,只有將軍推開桌案憤而離席,讓我知道我們南翎終究還有男子漢。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深深記住了將軍的名字?!?/br> 蓋大長嘆一聲,眼簾垂下,遮住了雙目中的微光?!翱墒悄愕闹x族,我的家國都滅亡了,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謝開言眺望遠方,沉思半晌,才開口說道:“華朝土地上只要還有最后一個謝族人,南翎就不會亡國?!?/br> 蓋大沉默,她再問:“將軍可認為我這是無稽之談?” 蓋大佇立片刻,淡淡說道:“不是我要忤逆謝姑娘的意思,只是這普天之下莫非華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華朝奴隸。南翎子民早就融入華朝,泯滅了南歸的希望。” 謝開言反問:“倘若南翎子民盡是融入華朝,那這塊小小的北疆地盤,為什么流連了這么多不愿歸順華朝的人?他們在等什么?他們在希望什么?難道是自由嗎?” 蓋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勢如同一座遠山,既魁梧又冷淡。 謝開言與他一起并肩遠眺,沙丘銀霜上掠過一只大雁的影子。她看著灰雁飛走,說道:“將軍武功蓋世,十六歲起義兵討伐賊寇,一路追擊千里,筑壇祭天以還,英雄膽氣震鑠古今。在我看來,將軍無論經(jīng)過多少時年,依然帶有一股磨損不了的豪氣。既然豪氣猶在,將軍為什么不解開束縛,立志做出一番事業(yè)呢?” 蓋大順著謝開言指向看去,一只黑鷹振翅飛向峽谷,再也不見盤旋的身影。禽獸如此果決,獵人怎能彷徨。蓋大悄悄握起雙拳,謝開言說道:“蓋將軍,我需要你的勇氣。只要你把‘勇氣’二字奉獻給我,我就有辦法重振勢力?!?/br> 勇氣二字鼓舞人心,但談何容易。 蓋大看著謝開言遠去的背影,兩只鐵缽似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后他一拳擊上矮樹,將樹身與根系震得兩相分離。銀月無聲罩落肩頭,像是垂憐的母親。他荷荷地低叫著,向著廣垠的沙漠深處沖去。十年了,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沒有人會認為他還有膽略與勇氣,除了那個堅定不變的謝開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后,襲父爵出任金吾將軍。謝族主內(nèi),他帶領武將在外征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謝族衰亡分崩離析,他趕回皇廷固守內(nèi)宮,侍奉國君盡職盡力。才過了半年,國君聽信宮中美人讒言,下令將他的父親斬首,迫使他帶著幼弟連夜出逃。出邊關時,正逢國君張榜搜查“蓋氏余孽”,苦于沒有通牒文書,他忍痛將自己面容燙傷,刺傷自己的咽喉,化妝逃了出去。南翎國隨后滅亡,他在馬場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每次祭拜南方時,必定痛不欲生。只要有南遷子民奔赴北疆,他從來不問來人出身,都會勸告大當家收留下來。漸漸地,馬場悄然生成以他為首的南派勢力,大家都在觀望著,等著他發(fā)出指令——順從還是暴動,全憑他的一句話。 可是義字當頭,他沒法越過馬一紫的救援之恩,隨謝開言光明正大地奔向自由天地。謝開言離去時,神色沒有絲毫不懌,似乎對他動蕩不定的內(nèi)心,她比他看得更加透徹。 第二天天明,謝開言站在沙丘下,一直打量著落地休憩的大雁。她在石院山頂曾聽聞過秋蟲之唱,喁喁低鳴,似乎在說盡了物華將盡的寂寥感。初次來到關外,鴻雁布陣南征開闊大氣,精神勢頭令她振奮不已。 她悄悄走近,伸手摸向頭雁翅膀上的斑紋,棲息的雁陣興起一絲sao動,頭雁警覺,回過頭來啄向她的手腕,她連忙跑到幾丈遠外站定。 蓋飛走過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斑@是大哥訓練的灰雁,冬天就會飛向南方?!?/br> 謝開言垂眸,忖度蓋大意圖。 蓋飛嗤笑:“別看大哥像個悶葫蘆,他心里其實都明亮著。他放開這批雁,帶消息回南方,暗中可以聯(lián)絡到很多散落在華朝里的南翎人。前幾天他還對我說過,咱們的二皇子被葉沉淵抓住了,丟在清倌館里,等著三個月后翻牌?!?/br> 謝開言只覺咽喉沙啞,運了運聲,道:“蓋氏與我皆是南翎舊民,皇子有難,我們當施以援手?!?/br> 蓋飛擺擺手,滿不在乎譏笑:“別提那個了,我不認識什么皇子。就是我哥,也縮著手腳躲在馬場里,好好地盤成一個烏龜殼。” 謝開言見他瞪著圓溜溜的兩粒眼珠,飛揚著少年郎特有的跋扈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你如此形容兄長,該打板子?!彼男θ轁B透不出唇角,肌膚如同瓷玉,襯得質(zhì)地有些僵硬。蓋飛突然上前兩步,將她的臉頰扯了扯,拉出一絲笑紋來?!斑@樣好看多了?!?/br> 謝開言并未避開。 “大膽!”遠方傳來蓋大驚喝的聲音。蓋飛撇了撇嘴角,在蓋大訓斥下,躬身向謝開言賠禮。謝開言虛抬衣袖,托起蓋飛下拜的身子,道:“小飛笑話兄長隱忍于世,不知蓋大哥有什么解釋?” 蓋大沉默一刻,才嘆道:“他時常譏笑我隱忍茍活,卻不知現(xiàn)今這世道的艱辛。先不說馬場主待我有知遇之恩,就是這十年來我隱姓埋名,逃脫華朝勢力的追捕,也是極為艱難的事情?!?/br> 謝開言問:“難道葉沉淵在搜查你的下落?” 蓋大回道:“國破那日,南翎眾多將士自刎于高臺,追隨國君英魂而逝。葉沉淵放大夫及文人出城,卻一一清點武將之名,凡有不降者立即斬殺。聽南歸流民傳說,他特意尋找了文太傅及我,所以我猜測,他大概對我們兩人起了殺心?!?/br> 謝開言閉上眼睛,兀自站立良久。一片混亂思緒中,卓王孫清冷的語聲驀地從記憶中浮起,清晰地沖刷她的頭腦。“南翎國破,但多謀士,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前金吾將軍連夜出關、前太子太傅隱居市林,這些都是殿下必須提防之人……” 原來,在山頂石屋旁,卓王孫早就提醒過她南翎舊臣的處境,無論他是何居心,葉沉淵對上述三人的忌憚是少不了的。今天蓋大再次提起,也說明了蓋大實在是有必要謹慎做人的道理。 謝開言暗暗吐納氣息,平復心潮波動。 蓋飛聽聞兄長說起慘痛往事,一時也靜默下來。 三人圍聚一起,謝開言首開岑寂,說道:“依照時間來推算,卓王孫快到連城鎮(zhèn)了,蓋大哥在此人面前需低調(diào)行事,因為他是葉沉淵的特使?!?/br> 既然她能找到這個地方來,據(jù)她推斷,那么武力心智不低于她的卓王孫自然也會找到這里。 蓋飛叫:“卓王孫怎么又要來?” 蓋大盯了他一眼,道:“你搶了使臣的彩禮,難道還要他空手回去交差?” 蓋飛踢飛腳邊石子,撅起嘴。 ☆、蓄力 秋高氣爽,水草豐盛。狄容使者先一步抵達連城鎮(zhèn),大模大樣進了主樓,盤踞在錦座里,對眾人頤指氣使。他拉拉雜雜挑揀了一番,嫌棄瓜果干澀,茶水溫吞,最后拖長聲音說道:“馬一紫,依照我們先前的條例,這個月是你繳納歲幣的日子。我們大頭領說了,馬場的水草長得好,適合牧馬放羊,你先挪開地盤,讓我們呆上一個月吧?!?/br> 馬一紫一怔,使者睥睨他一眼,說道:“怎么,不愿意呀?” “放你家大頭領的屁,哪有一年貪過一年的條例?”廳下蓋飛忍耐不住,最先跳了起來。 馬一紫急朝蓋大使眼色,蓋大朝座上兩人抱抱拳,冷臉拖著蓋飛出去了。 馬一紫躬身候著使者吃瓜子,溫聲道:“要我們讓開馬場,這個的確有點為難,大人回頭給大頭領說說,我馬一紫年年供奉大頭領,絕不生異心,今年再多加美人財物給狄容,這樣成吧?” 使者哼了聲,將身旁伺候茶水手巾的丫鬟拉進懷里,捏了捏她的胸口。小姑娘惶急地掙扎,馬一紫橫了她一眼,努努嘴,她只能低下臉,像是秋雨海棠縮成一團,任由那只大手摸來抓去,眼睛里的淚水盈盈欲滴。 使者見著羞怯模樣,哈哈大笑,將她攔腰抱起,雙手更加肆無忌憚?!澳憧烊蕚浒?,我三天后啟程,帶回美人,大頭領一高興,準能忘記你這馬場之事?!?/br> 馬一紫唯唯諾諾退場,門外,謝開言對他從容見禮,退至廊道一旁。馬一紫拈著小胡子笑道:“謝姑娘住在這里可習慣?” 謝開言言語不便早就傳遍馬場,因此她搖頭,馬一紫也不會當她失禮。他看著她的眼睛,怔忡道:“住不習慣呀?這可怎么辦才好?!?/br> 既然她住不慣,兒子的婚事就沒有多大指望了。他擺擺手,匆匆離去,想著去警告那個混小子,不要再在這個啞巴姑娘身上花費時間了。 內(nèi)廳傳來女子悶聲哭泣,謝開言拈起一枚干沙棗,走到窗側運指彈了出去。幾案上的梅花瓶哐當落地,砸著杯盞,震得使者手一麻,小丫鬟趁機鉆出他的懷里,邊掩好胸襟邊抹淚跑開。使者追到門口,蓋大捧著一盞茶邁步走入,和他結結實實撞個滿懷。 使者高聲叫罵,蓋大小心賠罪?!拔腋阏f,那個小丫頭三天后一定要上車,我要帶她回去做老婆!” 蓋大連聲稱是,使者甩袖,扇了蓋大一耳光,再悻悻離去。 謝開言走了進來,彎腰拾起干枯的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隱約暗香散開,如霧般飄渺。她運聲說道:“馬城主太過于陰毒,竟然在茶水里下了催情藥。他急著討好使者,可憐了人家小姑娘?!?/br> 蓋大緊鎖眉頭不語。 謝開言凝眸問道:“狄容氣焰如此囂張,馬場的人難道都不知反抗嗎?” 蓋大用短袖擦臉,嘆息著說:“鎮(zhèn)里馬多兵少,比不上狄容部落那邊驍勇善戰(zhàn)?!?/br> 謝開言聽聞他形容敵人竟為“驍勇”,內(nèi)心對狄容兵力有了幾分斟酌。 蓋大蹲□收拾破碎杯盞及瓷瓶,說道:“同是馬上斗技,我們實力不如狄容。狄容大約有萬數(shù)人,其中四千輕騎擅長弓箭,領頭的將領更是厲害,每次都是他帶著千把人沖到馬場打劫,我們的人根本抵當不住?!?/br> 謝開言沉吟。與蓋飛私下交談時,她已經(jīng)得知蓋飛箭術招式“流星追月”均是偷學,效仿的便是狄容這邊的輕騎首領。那人據(jù)傳箭不虛發(fā),縱馬來去自如,被狄容尊稱為“也力麻力”,神箭手的意思。 她再追問蓋飛,蓋飛雙目放光,言談之中大有欽佩之意。過多的吹捧就有神化嫌疑,為此,她想在蓋大這里求證一次。 “那輕騎首領是何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