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陰沉吟幾息時光，爽朗地哈哈一笑。

    “還早，還早。不是鮫族所生，這種魚要化妖，還要遇機(jī)緣、遭雷劫。”

    太子“嗯”了一聲，面色看不出是喜還是不喜。

    時九柔卻放心地長呼一口氣。

    【多謝將軍！】

    車陰一半血脈來自北海龍族，蒼流世界中，北海海域一向腥風(fēng)血雨，龍族與鯊妖、利齒魚族廝殺千年，經(jīng)年久戰(zhàn)，愈戰(zhàn)愈勇，竟比偏安南海的龍族實力高出不少。

    龍、鮫兩族天生便是水系幻術(shù)的高手，車陰一眼便識破時九柔是鮫人負(fù)傷化為原型。

    【怎么不回南海？】

    時九柔沉默了……她不能說自己是南海鮫族二公主吧，就是要嫁給車陰嫡姐夫做小老婆的那個？那她豈不是當(dāng)場血濺。

    【我不回了，家里人殺我。將軍不用告訴太子，我傷好就走?！?/br>
    車陰似是有所感受，拔下自己身上的一片龍麟，投給時九柔。

    對太子，他說：“我送她一片鱗，祝她早日得機(jī)緣?！?/br>
    對時九柔，卻是【我們海族行走在大陸殊為不易，若你以后有機(jī)會，這片龍鱗可化為□□，你每次戴上能變幻樣貌三個時辰，共十次。】

    時九柔張了張嘴，緩緩伏身下去，以作感謝。

    車陰沒再看她。

    太子不知在想什么，從畢莊手中要來蝦rou魚食，散了一把進(jìn)去。

    葳蘆軒的婢女送來菜肴，太子親手替車陰斟滿一盞酒，緩緩道：“陰兄曾救我一次，這次又幫了我?！?/br>
    車陰接過酒盞，一口飲盡，將酒盞放在桌上，滿不在意。

    “少瑜老弟也救過我，這事以后不要再提，你比我親兄弟更親，你把我當(dāng)作一個人，而不是怪物。我敬你一盞！”

    太子：“陰兄出面，陛下定音，這事沒人會再提，這條魚就是陰兄送的。我只擔(dān)心小國師率真耿直，看不清局勢，他從圣池回來后要壞事?！?/br>
    老國師曾于車陰有恩。

    “你說他那個小徒弟？我聽說了！他愛慕凌渡海的女兒是么，少年人血最熱，真是沒想到老國師會教出這樣的徒弟。”

    車陰感慨地笑著，大掌拍在比之他要纖細(xì)太多了的太子的肩膀上。

    太子生生扛住車陰友好的一拍，面上云淡風(fēng)輕。

    “少瑜老弟不用怕，你大可放心。他還沒老呢！”

    車陰笑聲爽朗。

    第18章 過渡章

    海州，總督府。

    總督府矗立在百余尺高的珠涯山上，這是一座古樸而滄卓的建筑，三百年前由當(dāng)時的海州總督仿照龍族水下燭宮的樣式仿建。

    府樓共有三層，斑駁的青灰外墻上爬滿了蜿蜿蜒蜒的啜血藤，巨大的黑玄方磚砌成主體，吊檐上由藍(lán)色魚鱗瓦與青色牛舌瓦交錯鋪疊。

    凌渡海站在窗口，便可一覽無余地眺望南海。

    清晨的南海風(fēng)平浪靜，微風(fēng)卷起細(xì)白如雪的浪花，輕輕拍擊著沙灘，留下遺落的貝殼。愈是恬靜、蔚藍(lán)，在風(fēng)暴來臨時愈是洶涌翻滾如沸騰。

    他的手中握著卷起的圣旨，燙金的絹帛上是天子對他的不滿。

    凌渡海鼻腔中哼出一聲，對一位鎮(zhèn)海將軍、海州總督而言，一年不回帝京也并非什么，但這道旨意背后是否意味著他圣眷不濃，留在帝京的那些同盟又會生出怎么百轉(zhuǎn)的心思。

    他瘦削的臉上兩道高高鼓起的眉弓骨下，一雙異瞳中壓抑不住的陰鷙之色濃烈，青筋暴起的手攥住圣旨，凝固的水從掌心爆出，將圣旨裹在其中，片刻間金黃的絹帛褪色融化竟被那凝固的水一點一點蠶食了一般。

    低如呢喃的口訣下，一塊緋紅的人形玉漂浮在空中，凌渡海兩指翻轉(zhuǎn)，人形玉上燃燒起如水一般的烈焰，紅色的氣霧蒸騰又飄散。

    金鱗豈是池中物，這海州對他凌渡海來說，不過是潛龍之地。

    凌渡海笑得凄厲，他雙臂展開，手中自虛空出現(xiàn)一只珊瑚酒盞，其中鮮血赤紅黏稠，他舉起飲下，干枯的唇角顏色靡麗。

    ……

    千里外帝京，明陽宮，曦和殿。

    兆武帝自覺身體漸漸恢復(fù)，晨起時神清氣爽，伸展著雙臂立在寬闊的云床前，由著眼角粉紅嫵媚的小鎏氏替他更衣。

    不用他自己開口，小鎏氏便柔著聲音道：“臣妾瞧著陛下這是好多了?！?/br>
    皇帝一把攬住為他整理腰帶的小鎏氏，笑著將手挪在她還是纖細(xì)的后腰上，“朕等著咱們的皇兒出生，親自為他筑基?！?/br>
    小鎏氏訝然，手指一頓。

    “陛下，這不合規(guī)矩?！?/br>
    皇子都是由立下生死契約的皇叔教導(dǎo)啟蒙，甚至連太子都不曾有這份殊榮。

    小鎏氏強(qiáng)壓下心頭喜悅。

    皇帝抬起手，“你于朕是不同的，這個皇兒讓朕覺得，朕很年輕?！?/br>
    話音剛落，笑意在小鎏氏眼中一點一點綻放起來，還未等笑意抵達(dá)眼底，卻聽見頭頂傳來痛苦的悶哼聲。

    她抬起頭，一片血紅的霧氣落在眼前，皇帝的身子猶如破敗的皮鼓迅速塌軟下去，重重壓在她身上。

    “快來人啊——周定鶴！”

    曦和殿中糟亂一片。

    小國師回宮復(fù)命，立在曦和殿偏殿前等候內(nèi)侍通傳，他未等到皇帝，卻等來了皇后身邊的大內(nèi)侍周定鶴帶著人出來尋太醫(yī)署。

    “周總管，這是怎么了？”小國師拉住周定鶴。

    周定鶴瞥他一眼，壓下心中不耐，面上恭敬，“陛下他……不太好?！?/br>
    小國師疑云密布，他離開圣池時，圣池正好，陛下身體應(yīng)一日好過一日才是，他心頭又驚又慌，撞進(jìn)內(nèi)殿。

    “娘娘，圣池水境極佳，陛下怎會！”

    小鎏氏扶著昏迷的皇帝在床上，見小國師來了，顧不得斥責(zé)他，叫他速速過來。

    小國師引氣探查龍體，頓覺一股極大的阻礙之力，黏糊濃稠，讓他看不真切，但這感覺與之前替陛下探查時很像，只是來勢更兇悍。

    “這與陛下之前的氣象很像，晏楠自己，怕是不行?！?/br>
    小鎏氏面色一沉。

    “那就召你師父回帝京。”

    小國師舒了半口氣，行禮道：“晏楠已經(jīng)接到師父的信，他正朝著帝京趕來了?！?/br>
    小鎏氏不說話，手下意識地?fù)崦谛「股?/br>
    第19章 居然就這樣變成了人

    是夜，明陽宮十二道宮門依次打開，著一身繡仙鶴云紋素白長衣的老人在一乘步輦上飛快朝著曦和殿疾行而去。

    他前后抬著步輦的不是宮中內(nèi)侍，而是四個蓮藕一般圓胖的童子。四個童子全無表情，抬著的步輦似流云飄過，快得恍若一陣夜風(fēng)，步輦很快便到了地方。

    曦和殿燈火通明，太子與小鎏氏都立在殿前等候老國師。

    白日里小國師先來不久，空中便有兩只白鶴盤旋而過，送來一盞蓮花燈，燈上是老國師到來的具體時辰，并令小國師將蓮花燈點燃放在皇帝枕邊。

    老國師從步輦上下來落地時，太子抬眸看了一眼掌時宮女手中，竟是分毫不差。

    太子迎上去。

    老國師對他和善一笑，將長袖一揮，抬著步輦的四個蓮藕童子瞬間變成四片薄薄的紙人，被他收在懷中。

    “老朽的徒兒給太子殿下和娘娘添麻煩了?！?/br>
    太子抬手請老國師進(jìn)殿，他見老國師開口先提的小國師，并不見半分憂慮的神色，心里略作掂量，對皇帝的身體大概有了點底。

    果然如車陰離開帝京之前所說，老國師雖然人在圣清山上，對帝京的風(fēng)云變換仍舊耳聰目明。

    這次皇帝的病突如其來又來勢洶洶，年初那回也是這般，比起這次卻還要輕一點。那時他人不在帝京，竟是將他瞞住了，這次怕是瞞不住了吧？太子如是琢磨。

    太子引著老國師朝內(nèi)殿行去，小鎏氏面色不甚好，三人皆是沉默著無人開口。

    太子心事重重，忽聽老國師對小鎏氏溫和地開口，語氣中有善意：“娘娘不宜過于憂慮，凡事過猶不及?！?/br>
    聞言，太子側(cè)目去看，卻見小鎏氏匆匆看他一眼，慌亂稍縱即逝，才對老國師點了點頭，道了句：“多謝?！?/br>
    太子收回目光，唇角抿起，拇指輕輕摩挲在食指骨節(jié)上。

    小國師用仙鶴送來的蓮花燈替皇帝暫時穩(wěn)住了出血的衰象，見老國師來了，立即讓開了云床邊的位置，嗓音疲憊地喚了一句：“師父。”

    老國師拍了拍他的肩，將他趕到一旁，立在皇帝身邊，又要來車陰在萬壽節(jié)上送的深海珊瑚丹，從丹藥中引出深海草植靈氣，與皇帝體內(nèi)的黏濁血氣對抗。

    而后，他又取出一張草黃的紙，單根手指隔空在黃紙上繪出一個人形，人形紙片落在他掌心，一片血色的霧氣從皇帝身上慢慢沁出，盡數(shù)飄到人形紙人上。

    太子看著老國師行天師派術(shù)法，面色沉凝，余光看見小國師悄然站在他邊上，聽見小國師弱著聲音悄悄對他說話。

    “少瑜哥哥，是我無能，不能替你救治父皇。”

    太子驚訝地抬眸看他，從小國師的語氣中咂摸出一點愧疚的意味來？

    他心情有些難言的復(fù)雜，帝王之家父子情感淡薄，小國師以己度人，以為他在為皇帝的龍體而傷心么？可是君臣父子，他與皇帝的父子情分之前，永遠(yuǎn)阻隔著君臣的距離。

    太子目光淡漠悠遠(yuǎn)，聚焦在穹頂上一盞夜明珠上，薄唇輕啟，卻問小國師：“你知道小宴上的事了？”

    “我聽說了?！毙鴰熋髅娜珀柟獾目∶离p眼上蒙上了一層從未有過的陰影，他咬著唇角，輕輕呼出一口氣，聲音又低又輕“師父傳信同我說明白了。少瑜哥哥這樣做有少瑜哥哥的目的，我是小國師，我不能，也不可以去參與你們的事?！?/br>
    太子亦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人雖是憨傻了些，卻也是難得有一顆水晶玲瓏心。

    他與凌綺雯是彼此逢場作戲，凌綺雯對他的所作所為，無一不代表著凌家對少年太子的期望與控制。他要敲打凌家，反將小國師牽連進(jìn)來，小國師明知自己在局中成了棋子，這樣的心性，難怪老國師視若珍寶。

    “噗——”

    一道濃重的吐血的聲音在安靜的內(nèi)殿中破空而起，太子看見老國師扶起皇帝虛弱的身子，鎮(zhèn)定地說：“陛下醒了?！?/br>
    小鎏氏通紅著雙眼，哭喊著要撲上去，卻被老國師用袖子一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