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日暮怔了一怔。

    “你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差到不能再差了，剛好有個醫(yī)術(shù)精湛宮廷御用的太醫(yī)能治好你，我雖然不貪污受賄，還是有錢替你買點藥的，”甄偵的表情充滿了費解，側(cè)著頭好似是好心當(dāng)做驢肝肺的委屈，“所以我替你決定要治病，是哪里錯了，導(dǎo)致你如此氣憤？”

    蘇日暮張張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甄偵那太逼真的悲傷的眼神，口舌如刀的他竟然會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楚故也看出端倪了，和燕舞交換了一個眼色——蘇日暮哪里是不在意秦儀的診治，他根本連自己的命都沒有在意。

    可是這是為什么？蘇日暮只有二十來歲，這正該是年輕人最狂、最傲，也最有本錢囂張的歲月，蘇日暮的確又狂又傲還很囂張，只是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似的。

    詭異的沉默一直延續(xù)到秦儀從馬車?yán)锍鰜恚p鴣捧著一打可以裝訂成一本書的紙張隨之而出，板著的臉隱隱有抽搐的意味。

    “藥方都在這里了，該怎么弄也寫上面了，你們自己斟酌著辦，有需要的話可以再找秦某，”陰郁的中年男子掃了一眼蘇日暮，不冷不熱地扔了一個不大的木盒子給他，后者本能地接住，“混小子，你最好別糟蹋我的藥，不然我讓你死都不安寧。”

    說完，就隨口道聲“告辭”，轉(zhuǎn)身回宮了。

    燕舞目送他，感慨：“好有個性的太醫(yī)哦……”居然沒被排擠出太醫(yī)院，真是奇跡。

    蘇日暮打開木盒子，里面是一排藥丸，光聞氣味就能聞出幾種珍貴藥材，他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往巍峨的宮墻重殿上瞟了瞟，隨后還是放進(jìn)袖袋，沒隨手丟了。

    楚故接過藥方看了看，被密密麻麻的字弄得一陣頭暈，只好放棄研究，望向那個黑衣的書生，欲言又止，“蘇公子，這藥……”

    燕舞撓了撓腮幫子，“那什么，我娘說了，誰的話都可以不聽，就是不能不聽大夫的。”

    “這身體是自己來保重的，別人說再多也沒用，良藥苦口利于病啊?！背食浞职l(fā)揮父母官的母性光輝。

    蘇日暮斜眼看他們，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還是默然。

    傳說中鐵面無私的楚府尹，彈文劾武的燕學(xué)士，對只有一面之緣的他露出真實的擔(dān)憂的目光。

    阜遠(yuǎn)舟對他說，你會覺得有趣的。

    現(xiàn)在，他還真的有些興味了。

    至于甄偵……蘇日暮的臉黑了一下——這混蛋意圖不明，背景不明，應(yīng)該列入應(yīng)遠(yuǎn)離的危險人物榜單第一名，遠(yuǎn)遠(yuǎn)高于當(dāng)朝皇帝！

    甄偵收起那堆藥方，道：“阿楚阿燕，我們先回府，三爺說巳時會把試題送到翰林院，禮部也會一起過來討論文舉的事，你們作為主考官也要來一趟?！?/br>
    楚故一曬，“三爺還有心情處理政事??？哦，也對，分擔(dān)兄長的重?fù)?dān)嘛……行，待會兒見了?！?/br>
    隨即就和燕舞一起回自己的轎子走了。

    甄偵淡淡道：“回去用早膳吧，蘇日暮?！?/br>
    說著，人就上了馬車，回頭掀開簾子等他。

    蘇日暮仰起頭，只看到那人秀美俊逸的輪廓被馬車的陰影蓋住，沒有可挑剔之處的微笑依舊溫柔而完美，好像剛才費解委屈的詢問不復(fù)存在。

    他只停頓了一瞬，就斂起所有波瀾，戴上外人眼中酒才的面具。

    鳴鶴輕揮馬鞭，馬車咕嚕咕嚕遠(yuǎn)去了。

    ……

    種滿藥草的藥圃里，渾身陰郁的灰袍男子拿著小鋤頭仔細(xì)地翻著泥土。

    “能入你眼的人，并不多見?！焙翢o征兆地，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秦儀沒有吃驚，還是一絲不茍地處理著自己的事。

    “尊主不就是了嗎？”他好像很隨意地道：“那個人……根骨不錯，死了可惜?！?/br>
    那個聲音頓了頓，“他如何？”

    “不好，”簡略地概括，秦儀覺得對此人這般說法似乎有些敷衍了，又補充，“喝酒傷身，五臟勞損，肝臟最甚，他喝了不止一兩年，應(yīng)該有嚴(yán)重失眠的毛病，也沒個人勸他，那身體殘得……嘖嘖，屬下都佩服他居然還能直著走?！痹挼阶詈筮€是忍不住泄露一份嘲諷。

    那個聲音不知為何突然沉默了下去。

    秦儀眼角的余光只掃到一片繡著繁復(fù)暗紋的衣角，似乎想到什么，不自主地皺了皺眉，“莫非尊主的意思是不理會他么……？”叫他去診治又不打算救人嗎？

    “不，盡全力，”這次那個聲音很快就接道，“你能讓他的身體恢復(fù)得多好？”

    “如果他肯聽話的話，七七八八吧?！鼻貎x道。

    “……若是，他功力甚高，不下于右使呢？”

    秦儀一驚，“難怪經(jīng)脈強健得不像重病之人……”不過壓制的很好，診治的時間太短，居然連他都瞞住了，秦儀在心底斟酌再三各種用藥情況，然后道：“若是如此，屬下有把握讓他完全恢復(fù)，只是需要時間，除非他……”未盡之意已經(jīng)明了。

    “不會有除非的，以后那就勞煩秦左使了?！蹦莻€聲音似是松了一口氣。

    “尊主客氣了?！鼻貎x忽然有些好奇那人和尊主的關(guān)系，不過一陣風(fēng)過，那一幅衣角已然不見影蹤。

    藥圃里，又恢復(fù)了一片孤清的寂靜。

    ……

    用盡撒潑打滾裝委屈疾言厲色（……_|||）等等等等手段總算讓兄長答應(yīng)肯在用過早膳后放下那一堆怎么也看不完的公務(wù)去睡上半天，阜遠(yuǎn)舟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深深覺得阜懷堯某方面的固執(zhí)程度簡直是令人發(fā)指——皇兄對處理政事似乎有種詭異的狂熱的愛好……？

    嘖嘖，這可不是個好習(xí)慣，得想辦法改改皇兄這一愛好，天塌下來又不是只關(guān)阜懷堯一人的事。

    ——哦，親，你一定不知道，這種讓無數(shù)小攻小受抓狂的屬性叫工作狂。

    督促人喝粥吃藥的同時，阜遠(yuǎn)舟把太醫(yī)院那邊回稟過來的關(guān)于蘇日暮的事提了一提，同時拐彎抹角地提醒天儀帝注意身體別搞得跟蘇某人似的。

    阜懷堯裝作沒聽出言外之意，從影衛(wèi)查出的那酒鬼書生的生活習(xí)慣看來，對于蘇日暮的身體情況他也多多少少有些準(zhǔn)備了，但是現(xiàn)在看起來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一點。

    也是，蘇日暮擺明了得過且過，怎么還會去注意這些。

    想要拉攏這個和阜遠(yuǎn)舟有的一比的酒才，果然是沒什么希望了。

    見對方臉上有對他來說很明顯的失望之色，阜遠(yuǎn)舟自是明白他的想法，輕咳一聲，道：“甄偵說會監(jiān)督蘇日暮吃藥戒酒?！?/br>
    說到這個，他的表情有點古怪，有人看著蘇日暮自然是好事，何況這人還是他的克星，威力足夠大，不過……甄偵有那么好心？開玩笑吧，就憑那個人性子的惡劣程度？

    阜遠(yuǎn)舟不由得望著阜懷堯，甄偵是他的人，莫非得了他的命令？

    其實阜懷堯也在疑惑，不過想到這個得力屬下素來行事另辟蹊徑，他就沒深思了，反正甄偵能影響的了蘇日暮養(yǎng)好身體參加科舉的話，得益的也是玉衡皇朝。

    “皇兄你好好休息，遠(yuǎn)舟去處理公務(wù)了?！狈畔箩ぃ愤h(yuǎn)舟對已經(jīng)躺下的人道，他的神情帶著成熟的堅毅，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琥珀色的眸子靜靜看著他，“出宮的時候帶上影衛(wèi)，別勉強，盡力就好?！?/br>
    阜遠(yuǎn)舟嘴角溢出一抹笑，帶著一種歲月靜好的溫柔，“皇兄不是說遠(yuǎn)舟是最好的嗎？怎么會連這點事都覺得勉強？”

    “你啊……”依舊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說出這句話，阜懷堯闔上了眼簾。

    他不想問他到底恢復(fù)了多少記憶，因為這個人，在為他而學(xué)會擔(dān)當(dāng)，這就已經(jīng)經(jīng)足夠了。

    不著痕跡拂了兄長的睡xue，阜遠(yuǎn)舟撫平他的額發(fā)，隱去嘴邊一抹苦澀。

    皇兄，你就是這般的性格，放下十分賭注，就給出十分信任，此時盡數(shù)坦白只會毀了我們之間的感情，那么，我該做什么，才能覺得不內(nèi)疚？

    ……

    三下五除二搞定想了一夜的文舉會試考題，密封好之后叫人嚴(yán)密運送到翰林院，再翻了一份資料，阜遠(yuǎn)舟換了一身衣服就出宮去了。

    還在郁悶新監(jiān)考官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記得正事的莊若虛出乎意料地接到阜遠(yuǎn)舟的通知，早早等在宮門口了。

    “三爺?！币姷侥莻€蕭疏豐峻的藍(lán)衣男子跨出宮門，莊若虛迎了上去，拱手一禮，也刻意地觀察了對方一番。

    他是太子伴讀，阜遠(yuǎn)舟九歲后就跟著阜懷堯，和他也很熟悉，不過自從阜遠(yuǎn)舟得了瘋癥之后，除了自家親親兄長就不認(rèn)得也無視絕大多數(shù)人了。

    “莊大人不必多禮?！备愤h(yuǎn)舟想了想，既然決定幫皇兄，就要和大臣們打好人際關(guān)系，于是恢復(fù)仁德君子的溫和性子外加除開政敵身份后的親切，但不再壓抑，舉手投足間也比往日多了份張揚凌勁的意味。

    對比起群臣直諫時的情景，鎮(zhèn)靜沉穩(wěn)如莊若虛也有些受寵若驚——這位爺果然正常很多了。

    兩人都在努力適應(yīng)新的相處方式，一時氣氛有些冷場，幸好有個銀衣鐵衛(wèi)牽了阜遠(yuǎn)舟的馬過來，緩沖了一下沉寂。

    “灰宵！”阜遠(yuǎn)舟一看，有些驚喜地牽住韁繩，摸摸它的馬鬢。

    灰宵也跺了跺蹄子，打了個響鼻示意對主人的想念，它的毛發(fā)很光亮，顯然受到了很好的照顧。

    灰宵是一匹蒲稍馬，別看它一身灰，這可是匹名馬，有野行萬里的雅稱，是阜遠(yuǎn)舟十六歲那年獨身去西域降伏回來的，感情極深，入獄之后到現(xiàn)在一直都沒有見過它，阜遠(yuǎn)舟還以為是被趙衡藏起來了，沒想到竟是在宮中，不過一聯(lián)想到瑯琊，就不奇怪了，皇兄將他的東西都保存得很好。

    武將對馬都很偏愛，莊若虛也和灰宵打了招呼，這馬不怎么野，和它的主人一樣，靜時是君子，動時一鳴驚人。

    兩人上了馬，沿著大道徐行，邊走邊說話。

    天氣灰蒙蒙的，昨夜下雨打散的桃花梨花和木蘭碎碎落下，鋪灑在雨水洗刷過的用朱紅的光彩石磚拼嵌的地面上，勾勒出鎏金的細(xì)碎的花邊，暗香隨風(fēng)而動，枝葉飄飄搖搖。

    “莊大人剛才送來的武舉目前的籌備情況本王已經(jīng)看過了，”阜遠(yuǎn)舟蹙了蹙眉，“武舉雖然在文舉會試之后才舉行，但是目前的進(jìn)展顯然不太理想?！?/br>
    熟稔的語氣讓莊若虛不由自主地看過去，對方眼神犀利而又明澈，不再有野心的味道，他收回視線，放下心頭最后一縷隱憂。

    “武舉的事之前由下官和兵部的幾位侍郎主事負(fù)責(zé)，禮部侍郎布罄大人會來幫忙，但是很顯然，我們能做的有限。”莊若虛有些苦惱地婉轉(zhuǎn)答道，“上一次武舉距今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各種事宜都要重新規(guī)劃，若非有家父和布罄大人對此有了解，恐怕我們會更手忙腳亂?！?/br>
    劉家的消失不止意味著一大世家的覆滅，也意味著大量人才的損失。

    阜遠(yuǎn)舟掩下聽到隱含的那個家族的事情不由自主浮現(xiàn)的冷意，“布罄呢？”

    “武試從今天開始報名，布大人他在府尹府門口主持登記考生資料一事?！蔽渑e和文舉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不需要考幾次試才能上京參加會試，只要當(dāng)年在考前報名就是了，相對文試，它的限制也比較少。

    “據(jù)本王所知，布罄是文官。”

    莊若虛楞了一下，“三爺?shù)囊馑际恰俊?/br>
    這人將才是將才，辦事也穩(wěn)重，就是有點呆，不夠細(xì)心，用他家兄長的說法，就是太年輕，尚需歷練。

    不過皇兄，你記不記得你比他們還更小……

    阜遠(yuǎn)舟搖頭，道：“有些武生性子魯莽，容易起沖突，下手不知輕重?！辈幌駮菢尤崛崛跞?，最多就是吵吵架而已。

    “皇城軍有分派人手，府尹府也有衙役?！?/br>
    “難免有意外，莊大人你此番不夠謹(jǐn)慎了，參加武舉的還會除了行伍中人普通百姓，還會有江湖上一些新起之秀，他們的武功不會差，而且門派沖突個人恩怨之類的數(shù)不勝數(shù)，一言不合地打起來也不奇怪，雖然聰明的人不會明著鬧事，也難保暗中動手腳，府尹府在朱雀大道，那里百姓也多，萬一亂起來麻煩可不是一點半點?！备愤h(yuǎn)舟道。

    他對江湖的了解要比認(rèn)為那都是一群莽夫的朝廷的人深一些，殺人兵不刃血的方法太多了，而且，最近京城可不怎么太平，亂起來不是布罄一屆文官能鎮(zhèn)住場面的。

    莊若虛腦子轉(zhuǎn)的也快，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氣，“是下官疏忽了?！?/br>
    “不如我們?nèi)ジ纯辞闆r再說吧?！?/br>
    科舉將至，京城的流動人口比以往多了很多，到處都能看到或風(fēng)塵仆仆或抱著書或拿著兵器的書生和武者，街上捕快和皇城軍的巡邏次數(shù)和人力也加大了不少。

    兩人在靠近府尹府的地方下了馬避免驚了行人，在順手打斷幾次械斗把瞪眼脖子粗的人交給府尹府巡街的捕快后，莊若虛按住暴跳的額頭，他果然低估了一群武人的精力充沛程度——該死的，他懷念他軍隊里的士兵，他們雖然血氣方剛但是不無視軍規(guī)動不動就打架斗毆！

    阜遠(yuǎn)舟沒說話，聳肩，好吧，他不會讓人知道他因為不能陪著皇兄所以遷怒而在幸災(zāi)樂禍的，反正秩序治安是楚故負(fù)責(zé)的，他只要保證武舉能有個一直適用下去的舉辦方式就好。

    第三十九章 私斗

    府尹府門前果然有些混亂，還好第一天人并不多，沒有什么大亂子，楚故穿著一身官服站在門口，一臉郁悶地和布罄說著什么，燕舞也在旁邊。

    看到莊若虛身邊風(fēng)華璨然的藍(lán)衣男子，三人都對單獨出宮并且行為無異處的永寧王驚訝了一下，又飛快收起心思，紛紛放下手里的事情給下屬，迎了過來。

    “三爺~~~”燕舞往前一撲，兩眼冒紅心，渾身上下都表現(xiàn)著看到偶像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