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 章|擇夫婿娜莎任性 度難關胡王搶劫
達蘭客喇山系自燕國北部起始,雄亙東西,綿延至河水大彎的最北端,也即今日的河套北部高山,與南北向的賀蘭山脈相交,形成一個巨大的l字。 北有高山阻擋,南有河水橫流,這片山水相間的福地,因了河水的滋養(yǎng)與大山的呵護,林木高大繁茂,鳥獸眾多,是林胡人的天堂世界。 河水東流,在拐彎向南的曲處,匯入一條水道,就是樂毅所講的喀布水??Σ妓蛇_蘭客喇山系的一座黑山頭上蜿蜒而下,幾經曲折,匯入大河。水道很寬,水流淺到幾乎看不到河岸,河床上布滿由北山上急沖而下的礫石。礫石或大或小,雜亂無章,有不少還棱角分明,無論人畜,走在這些礫石堆里都須小心翼翼,否則就可能被劃傷。更奇的是,喀布水是一條天然的界水,界水以西,森林茂密,界水以東,除卻少量矮小灌木,基本就是大草原了。 界水分割的并不僅僅是森林與草原,它也是林胡人與樓煩人的勢力分野。樓煩人飲馬水邊,至水道中心,心就虛了,若到西岸,就要做出相應手勢,否則,林中不定會飛出一支利矢。如果樓煩人死在水道西岸,就等于白死,理是沒個說處的。 同樣,林胡人也是這般自覺。 這是兩大部族百多年來用鮮血與征戰(zhàn)換來的不成文約定。 交正月了,南方已經回暖,但在這塞外之地,在達蘭喀布山的腳下,河水仍在封凍,交臘月才陸續(xù)落下的幾場大雪將整個河面連同西岸延伸無際的林木、東岸一望無際的原野,遮得嚴嚴實實。 于樓煩人來說,這是一場實實在在的喜雪。整整一年,尤其在荊楚之野遭大水漫灌的這個庚子年的夏季,也是大草原迫切渴望雨水的雨季,樓煩人與他們的牲畜眼睜睜地望著來自北方的云團在一股強大力量的驅使下,置他們的死活于不顧,一塊接一塊地掠過頭頂飛向南方,不作任何停留。 日將過午,一行五十余人的騎手打著號旗,馬蹄踏著白皚皚的喜雪,由大草原上急馳而來,駐馬岸邊,向西守望。 為首一人是樓煩王阿古拉,肩上立著一只蒼鷹。跟在他身后的號手,一個健壯、英俊的青年,拿出號角,看向阿古拉。 “吹吧,托力!”阿古拉朝他示意。 托力吹響號角。 隨著號聲,阿古拉肩上的蒼鷹騰空而起,在高空盤施。 不一時,遠處林中亦起一鷹,繼而是號聲應和。 二鷹在空中盤旋,一串鈴當聲由密林深處一路響來,一隊打著不同旗號的騎手馳出林子,越過河床,在小河對面下馬。 從數量上看,雙方的人數不相上下,顯然是約定了的。 阿古拉脫下氈帽,走向為首一人,一個身穿虎皮、氈帽插著三根雕羽的大胡子壯漢,深鞠一躬:“草原莽漢阿古拉恭迎大林之王!” 叫大林之王的壯漢回以同樣的脫帽禮:“林中愚夫巴圖失禮,讓草原之王久等了!” “娜莎,”阿古拉轉對身后一人,“這就是你常常念叨的巴圖伯父,大林之王!” 娜莎脫下氈帽,甩出一頭棕發(fā),朝巴圖深深一躬:“草原之女娜莎拜見大林之王,巴圖伯父!” “呵呵呵,”巴圖打量她一會兒,回個禮,不無滿意地點頭笑道,“好一顆草原明珠,長大了嗬!”看向阿古拉,“人道是光陰如流,真就是呢,記得前一次在你的大帳里飲宴,娜莎才這么高,路還走不穩(wěn)呢!”比到膝蓋上。 眾人皆笑起來。 “人家才一歲半呢!”娜莎小嘴一噘,輕聲抗辯。 “哈哈哈哈,”巴圖讓她逗樂了,捋須長笑幾聲,指向站在他身后的三個壯漢,“是呀,那個辰光呀,你的這三位阿哥,也才這么高!”比到腰部,點響他們的名字,“巴帖爾、察罕布華、茂巴思,還不快向草原之王,還有照亮天下寒夜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奉行大禮?” 巴帖爾上前,朝阿古拉深鞠一躬:“大林后生巴帖爾叩見尊敬的草原之王阿古拉伯父!” 緊接著,察罕布華、茂巴思也都上前,一一見禮。 “呵呵呵,”阿古拉打量兄弟三人,笑不合口,“不錯,不錯,個個都是英俊后生??!” “謝伯父謬贊!”巴帖爾兄弟三人拱手謝過,轉向娜莎,凝視有頃,深深鞠躬,“大林莽夫見過草原明珠娜莎公主!” 娜莎款款回禮:“草原女兒娜莎見過大林王子巴帖爾哥哥、察罕布華哥哥、茂巴思哥哥!”禮畢,戴上氈帽,退回阿古拉身后。 “尊敬的大林之王,”阿古拉看向巴圖,“溫暖的太陽已經西斜,草原的篝火已經點燃,草原的盛情已經溢出,草原的兒女皆在企盼,尊敬的大林之王,遠道而來的客人,敬請上馬,祭祀大黑山神的盛宴等待諸位來賓的開啟!”揚手指向東北方向的一座突兀而起的白色山頭。 “啟程!”巴圖朗聲應和,縱身上馬。 雙方騎手發(fā)聲喊,各各躍身上馬,朝東揚雪而去。 由晉陽城一路向北,經雁門關越過恒山,再一路向北,進入平城。由平城再一路向西,就是樓煩人的地盤了。 近些年來,趙人勢力由平城一路向西,逐漸滲入樓煩人的牧地。樓煩人是游牧的,對領地沒有固定概念,牛馬趕過來,草地就是他們的,游到其他地方,此地就沒人管了,因而對趙人的入侵,一開始并不在意,直到后來,他們按照習俗再將牛馬驅到這些曾經牧過的牧場時,方才愕然看到,原先的草場上,豎起了趙人的邊邑。 于是,沖突發(fā)生了。 于是,趙卒進駐,開始設立關防,建立堡塔,并在堡塔的外沿以流水為線,插上界牌,阻止樓煩人前來放牧。 就在林胡王與樓煩王相聚的這天,趙人新設的邊邑里一片繁忙,一輛輛滿載牛馬過冬飼料、日常器皿、馬具兵器及服飾珠寶等一應貨物的大車絡繹而來,在新近設立的邊關里卸下。 一棟由巨木臨時搭起的大木屋內,生著一盆炭火。趙相肥義端坐于一張大案前面,案前擺著趙王諭旨并調兵虎符。 肥義跟前,一溜兒站立十幾名趙將,皆著胡服。 “諸位將軍,建功立業(yè)的辰光到了!”肥義指著虎符并諭旨,“我王密旨,今年收服林胡與樓煩二胡!” 眾將皆現喜色,紛紛問道:“怎么打?” “沒有聽清嗎?是收服,不是打!”肥義重復。 眾將怔了,面面相覷。 “這……對付胡人,不打,怎么收服?”一將問道。 “看到那些輜車嗎?”肥義問道。 “看到了!”眾將異口同聲。 “就用它們收服!”肥義陰陰一笑,“接后幾日,你們就開放關市,將那些物什全部擺上,吸引胡人前來貿易。” “這怎么能成?”一將脫口而出,“今年大災,胡人這要熬不過去了,運來這么多寶貝,他們還不來搶?” “哈哈哈,”另一將恍然有悟,大笑幾聲,指著那將,“瞧你笨的!他們不來搶,我們怎么去收服呢?” 眾將大笑。 “不過,如何讓胡人來搶,這里面可以大有巧妙哩?!?/br> “巧妙在何處?”眾將急問。 “就在這兒!”肥義掏出蘇秦交給他的錦囊,緩緩打開。 聳然入云的大黑山不再黑了,蓋著一層直到春天才能化去的白被。沿著大黑山腳一路東流的一條寬大河谷渾然不見,只有一道若隱若現的雪溝暗示著它的存在。 雪溝的兩岸,扎著一座挨著一座的白色包帳。這些包帳來自草原的各個部族,多為部族首領與參加山神節(jié)慶典大賽的競賽選手。 從設立于大黑山半腰的高塔上望下去,這些白色包帳與大地上的積雪渾然一體,密密麻麻,綿延數十里,一圈接一圈,圍出一個接一個的小屯。屯與屯之間,錯落有致,形成一條漂亮的圖案,宛如一條貼著山根自西向東蜿蜒而去的草澤大蟒。 小屯與小屯的區(qū)別在于各個包帳門前所立旗號的顏色。每一個小屯插著同一種顏色的旗幟,每一個包帳的門前所豎的旗幟上繡著不同的圖案,上面標著易于識別的符號,以免人們鉆錯帳篷。包帳的前面,堆放著他們儲備的畜糞與食物,時不時會有幾個牧羊犬,在河谷的雪地里追逐打鬧。 在這些小屯的最中心位置,矗立著一座最大的帳包。 它就是草原之王阿古拉的王帳。 暮色蒼茫,一輪明月騰空而起。 正月十五日是樓煩人的山神節(jié),主要祭祀大黑山神,因為樓煩人所背依的三十余坐達蘭客喇山頭,皆由大黑山統(tǒng)領。 在這大正月的第十四個夜晚,王帳前面的寬大河谷里,歡慶山神節(jié)的一長排篝火映照雪野,篝火上是一架架的烤全羊,rou香彌漫在河谷里。來自樓煩各部落的數以萬計的草原男女無不披紅掛彩,在篝火邊或烤或分,或吃或喝。在鼓、鑼、胡笳、胡琴及各種胡樂聲中,草原兒女在酒精與羊rou的刺激下,或翩翩起舞,或引吭高歌,場面剛猛。 舞樂至高潮,衣著亮麗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粉黛登場。在龐大樂隊的伴奏下,二十四名草原美女與二十四名草原壯男翩翩起舞。 圓月朗照,篝火紅映。 舞、樂漸入高潮,花枝招展的草原公主娜莎閃亮登場,美得像是陽春四月里開在草原上的花。 娜莎款款沿場邊走動,邊走邊向狂熱的觀眾揚手致意。 娜莎走到托力跟前,向他伸手。 托力走出,拉住她的手。 二人走到場中。娜莎看向樂隊,揚手。 樂隊變調,托力與娜莎雙雙對舞,邊舞邊對歌。 歌是獻給大黑山的,托力唱山,娜莎歌水,之后是合唱。 辭曰: 大黑山,破云刺天 大黑水,穿谷傍山 大黑山是蒼鷹的家 大黑水是花草的園 蒼鷹筑巢于山巔 花草扎根在水邊 大黑山,是草原男兒的骨 大黑水,是草原女兒的血 山與水相依相偎 骨與血相通相連 …… 娜莎與托力,一個是草原公主,一個是草原金鷹,你唱我和,歌舞對韻,將場上氣氛完全激蕩起來了。 坐在客位的三個王子互望一眼,三道目光不約而同地射向托力。 不錯,是后晌迎接他們時與公主傍馬而行、胸前掛著號角的那個漢子。 老巴圖的臉拉長了。 他們父子受邀而來,名義上是參與樓煩人的山神節(jié)狂歡,實則是為兒女婚事。樓煩公主娜莎年屆二八,正值芳齡,遂由樓煩國師勒格與林胡國師哈什格保媒與林胡王子聯姻。樓煩公主只有一個,林胡王子卻是三人,胡人也沒有嫡長子繼位一說,因而,老巴圖依照阿古拉的意愿,將三個王子全部帶來,由草原公主挑選。 一個擺明了的事實是,草原之王阿古拉沒有嫡嗣,只此一女,誰能娶到她,誰就是未來的草原之王。這且不說,在出行之前,老巴圖也放話說,他們三人中,誰能如愿娶到娜莎公主,誰就是未來的林胡王儲,因而,這是一場直接決定三兄弟未來君臣地位的求婚,堪稱關系重大。 三兄弟無不暗自鉚勁,欲在公主面前一展身手,不成想的是,公主的第一場舞蹈竟然選的是同族漢子,不禁對唱,還對跳! “阿古拉,我尊貴的草原之王,”老巴圖舉起觴,眼睛盯住正在勁舞的托力,“小伙子舞姿優(yōu)美,跳得不錯呀!” “呵呵呵,”阿古拉曉得他意指什么,舉起觴,輕笑幾聲,“他叫托力,是草原上去歲比試勝出的金鷹勇士,年輕人擁戴他呢!” “是嗎?”巴圖飲盡觴中酒,“別不是草原女兒所選中的鷹吧?” 托力這個名字,在草原上指的正是鷹。 “怎么可能呢?”阿古拉壓低聲音,“托力是外族投來的落難人,剛到草原時年僅六歲,我看到他時,他們母子就要餓死了,旁邊還守著一只餓狼。我射死狼,見他們可憐,又收下他們母子。之后,托力和娜莎一起長大,他們玩得很好,以兄妹相稱呢。” “呵呵呵,”見托力與娜莎互稱兄妹,在地位上又等同于奴仆,老巴圖松出一口氣,豎起拇指,樂道,“不錯,不錯,你收容的這孩子,是個壯士!”湊近阿古拉,聲音極低,“尊敬的草原之王,我的親家,老巴圖早把聘禮備好了呢!” “呵呵呵,”阿古拉回他個笑,“聽勒格說了,尊敬的大林之王備下不少厚禮,有冬草一萬捆,谷料一萬石,真正是我草原急需之物??!”輕嘆一聲,“唉,今年大旱,草木枯萎。不瞞巴圖兄,雖說旱情未及百多年前的那場大旱,各部落卻也是撐不下去了。巴圖兄的厚禮,就如眼前的這幾場喜雪一樣,是久旱的甘霖哪!” “你的勒格稟錯數字了!”老巴圖詭詐一笑。 “哦?”阿古拉傾身。 “不瞞親家,”老巴圖緩緩說道,“聽勒格講了草原的災情,說是不少部落草料將絕,熬不到三月。如今青黃不接,正月、二月正是母畜懷崽保胎的佳期,若斷草料,后果不堪設想啊。巴圖為此幾夜沒有睡好,傳令幾個孩子召集各方部族,由哈什格祭過河神,講了草原的災情。親家您是曉得的,我們同在黑山腳下,草原的災情也是我們大林的災情,好在有河神護佑,各個部族算是勉強抗過來了。得知草原兄弟抗不過這個冬季,大林各部族慷慨解囊,將方才的數字翻了一番哪!” “感謝大黑山神,感謝大河之神,”阿古拉雙手合起,向大黑山方向一揖,又朝大河方向揖過,“阿古拉代表草原父老、后生,謝大林之王的慈悲,謝大林各部族的慷慨!” “呵呵呵,”老巴圖回過禮,“草原之王不必多禮,山河相依相守,上天讓你我結作親家,我們就是一家人了?!眱A身,壓低聲音,“這些只是聘禮的一部分,”瞄向三個王子,“巴圖已經祭告河神,三個不肖子中,您與公主屬意何人,何人就是大林之王的王儲!” “阿古拉代娜莎謝過大林之王的偏愛!”阿古拉拱手謝過,舉起一手,“阿古拉以大黑山神的名義承諾草原之王,無論何人成為娜莎的夫婿,他也將是草原的未來之王!” 話音落處,場上歌舞畢,托力松開娜莎,回歸人群。 樂聲再起,娜莎款款走過來,朝巴圖揖個大禮,將手伸向巴帖爾。 巴帖爾走到場中,二人合跳。一曲畢后,娜莎再與察罕布華、茂巴思分別跳完一曲,之后向所有觀眾招手。眾人在她的邀請下皆到場中,在狂放的樂聲中放縱狂歡。 月過中天,狂歡結束。 阿古拉將客人送至客帳,腳步匆匆地返回王帳,掃視一圈,看向王后薩仁:“薩仁,娜莎呢?” “咦,方才還聽到她說話呢,這孩子,眨個眼兒就不見了!”薩仁佯作一臉驚訝。 “是她根本就沒回來!”阿古拉瞥她一眼,看向候立于側的奴婢,“尋她去!” 奴婢應一聲,急奔而出。 “阿古拉,”薩仁一臉是笑,“看這安排,你別不是相中老巴圖家的后生了?” “讓你講對了!”阿古拉坐下,見她端著一盆熱水過來,伸腳進去,“老巴圖家的那個二公子,你覺得如何?” “哪一個呀?”王后為他搓腳。 “就是坐在中間的那個,叫察罕布華,方臉。聽勒格說,方臉的人忠厚。” “臣妾不懂呢,你是大王,看上哪個就是哪個!”薩仁笑笑,壓低聲音,“不過,阿古拉,你也得聽聽娜莎的,是不?畢竟是她要與人過日子,是不?再說,娜莎打小就是個倔脾氣,全都是讓你寵出來的!” “是了,是了,”阿古拉不耐煩地打斷她,眉頭一擰,“對了,聽說她屬意托力,有這事兒沒?” “臣妾沒有聽說!”薩仁白他一眼,“不過,托力那孩子確實不錯,樣樣都行,討人歡喜哩。去年獻祭山神,各項比賽中他得第一,是草原金鷹,你不是也愛——” “再愛也不成!”阿古拉截住她的話頭,語氣決絕。 “為啥?”帳外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 是娜莎。 不知何時她已回來,在門外聽個清楚,噌地掀開門簾,大步走進,氣沖沖地盯住阿古拉。 “因為你是草原的公主,你必須嫁給大林的王子!”阿古拉斂神,語氣強硬。 “父王——”娜莎跺腳。 “娜莎,”阿古拉緩下語氣,聲音放軟,“這些年來,趙人得寸進尺,屢犯我境,擾我臣民。為父與勒格議過,勒格問過上天,上天示意我們與大林之王結為姻親。娜莎,只要你肯嫁給大林王子,我們就無懼趙人了!” 阿古拉刻意不提眼前的困境,只拿趙人說事兒。 “我有托力,誰也不懼!”娜莎握拳。 “胡鬧!”阿古拉斂起神,盯住她,“娜莎,這事兒由不得你。聽好,作為草原公主,你只有一個選擇,在大林之王的三個王子中,擇一人為夫!我與巴圖大王講好了,三個王子中,你選中哪一個,哪一個就是未來的大林之王,你的夫也將是未來的草原之王!待那時,草原與大林合為一體,無論是趙人、秦人、義渠人,還是漠北的人,我們誰都不懼!” “可以!”娜莎咬會兒嘴唇,“娜莎也提一個條件!” “你講?!?/br> “他們三人須與托力比武。我的選擇只有一個,要么托力,要么戰(zhàn)勝托力!” “如果他們三人全都戰(zhàn)勝了呢?” “那就再比,直到決出最后一個勝者!” “如何比?” “武比、文比都成,父王您定!” 武比即血比,刀箭對攻,生死血決,文比為藝比,決出勝負即可。顯然,于阿古拉來說,武比是不可取的。 “文比吧。你講,怎么個比法?” “既來草原,就要遵從我們草原的比法,騎術、射藝、狩獵!” “嗯。”阿古拉捋須有頃,看向娜莎,微微點頭,“草原之女是該嫁給最強的漢子。不過,比賽尚須對等才是。無論如何,人家是王子,托力只是庶民。娜莎,三場比試,我們可讓托力參加一場,其余兩場,由你的堂兄、表弟他們參與,成不?” “不成!”娜莎語氣斷然,盯住阿古拉,“父王,娜莎小辰光,您反復講,在草原,不是英雄,就不配做草原男兒,不會騎射,就不配做草原女兒。娜莎是草原女兒,所以學會了騎射。娜莎要嫁的男人既為草原的未來之王,他就必須是個勇士,他就必須雄冠天下。除父王之外,阿哥托力是娜莎所見過的無敵勇士,無論是誰,若想成為娜莎的夫君,他就必須戰(zhàn)勝托力!至于大林客人的王子身份,娜莎可以后退一步,”舉起右手,神色壯嚴,“以大黑山神的名義起誓,三王子中,無論何人戰(zhàn)勝托力,哪怕是只勝一場,草原之女娜莎就依從誓言,以他為夫!” 見娜莎將求請降至這個低限,阿古拉認定她不過是為自己尋個脫辭,自無話說,亦舉起右手:“以大黑山神的名義,草原之王阿古拉從娜莎所誓!” 以神的名義,自然是要尋求神。 翌日晨起,阿古拉匆匆走進大祭司勒格的帳包。 勒格當是這片草原上最智慧的人了。他的智慧來源于他的祖上。他的祖上是從很遠的漠北來的,是個能夠呼風喚雨的薩滿。在勒格的祖上到來之前,這塊草原上并無固定的神,牧人的部族不同,神祗也不同,有敬奉太陽的,有敬奉月亮的,有敬奉山神的,有敬奉河神的,有敬奉白狼的,有敬奉蒼鷹的,也有敬奉樹木花草的,可謂是五花八門。所有的信奉都是所屬部落的老祖宗傳下來的,沒有誰質疑。變化發(fā)生在一百多年前。上天連旱三年,春夏秋三季沒有下過成景的雨,冬天也未落過像樣的雪,水道斷流,即使波濤起伏的大黑水也是嗚咽難行。草木大多枯死,繼而是蝗災,牲畜也得上一種奇怪的病,死亡逾半,各部族為爭奪越來越少的水源、草場而相殺相殘。就在此時,勒格的祖上從漠北來了。 勒格的祖上尋到信仰大黑山神的阿古拉的祖上,由阿古拉的祖上出面,將正在征戰(zhàn)中的部族首領們召到一起,當眾作法,顯出神跡,自稱是大黑山的山神附體,責斥這些部族沒有良知,因為是大黑山滋育了所有的牛羊,滋育了所有的草原部族,更在嚴冬為他們擋住北來的寒風,可這些部族不知感恩,不敬奉恩主,招致山神震怒,災難降生。大黑山神還恐嚇說,如果他們不知悔改,上天將再旱三年,罹瘟的將不再是牲畜,而是人。所有部族無不跪伏,改拜大黑山神為草原的真神。說也奇怪,在大家拜過山神之后的第三日,雨水來了,時大時小,連下七日七夜,大黑山泛青,大黑水波濤再起,大草原上草木萋萋,蝗蟲也忽然就消失了。草原上各部族酋長對大黑山神所顯的神跡篤信不疑,圍攏在阿古拉的祖上身邊,擁戴他為他們的王,立國號樓煩,奉大黑山神為他們惟一的神。樓煩二字出自大黑山神的旨意,即使傳達旨意的勒格祖上也未能給出恰切解釋。作為回報,阿古拉的祖上叩拜勒格為大黑山神的總祭司兼樓煩國的國師,每逢大事,就尋求勒格的祖上,懇請他祈禱大黑山神,傳達神的旨意。 樓煩的王位代代傳下來,傳達神旨的大祭司職分也代代相傳。在阿古拉承繼樓煩王位時,傳達神旨的就是勒格了,大凡遇到家國大事,阿古拉都要請教他,祈請山神的指引。 在樓煩,大祭司的帳包是僅次于王帳的次大帳包。阿古拉進來時,大祭司的帳包里坐滿了人,大多是來自各個部落的祭司。未來三日是山神節(jié)的狂歡高潮,也是樓煩人一年中最放縱的辰光,各個部族年輕人的婚事大多在這三日里確定,于春暖花開時正式結親。正因為此,大祭司要組織各部族舉辦一系列的賽事活動,只要是草原兒女,都有資格報名參加。由于今年災情較大,又有大林來的重要客人參與,大祭師更是要求嚴格,不允許出現哪怕是一絲兒的差錯。 見進來的是阿古拉,祭司們盡皆站起,行揖禮。 勒格起身迎接,禮讓至主位,自于陪位坐下。 阿古拉在這個辰光不請自來,一定是有大事。勒格支走眾祭司,盯住他道:“草原之王,可有勒格要做之事?” “有二事求教國師?!卑⒐爬笆郑耙粋€是,昨晚老巴圖把話擱明了,原定的聘禮加倍,以解我們的燃眉之急。他還承諾,三個王子中,娜莎選中誰,他就立誰為王儲?!?/br> “另一個呢?”勒格淡淡一笑。 “是娜莎?!?/br> “她怎么了?” 阿古拉講出昨晚的事。 勒格閉目,默禱良久,看向阿古拉,語氣不緊不慢,如傳達神諭:“回稟我的王,公主所愿不合神諭。我神旨意,公主必須結親大林王子,否則,上天將降更大的災禍于草原!” “更大的災禍?”阿古拉震驚,“什么災禍?” “刀兵。” “刀兵?”阿古拉深吸一氣,“刀兵何來?” “趙人?!?/br> “趙人!”阿古拉鼻孔里哼出一聲,冷冷一笑,“阿古拉正要尋他們討個公道呢!” 勒格曉得,阿古拉心里一直憋著趙人的氣。近些年來,幾個邊邑部族不斷控告,說是趙人在悄悄侵蝕他們的草場,在原本屬于他們的牧場上起村立邑。 “尊敬的王,”勒格接道,“就臣所知,就在不久前,趙王旨令趙人舉國穿胡服,習騎射?!?/br> “我曉得!”阿古拉應道,“我打問過從中山來的人,搞明白這事了,趙人胡服騎射是為攻打中山國。中山國將趙國隔作兩段,是趙人的rou中刺,不剔不快呢?!?/br> “尊敬的王,”勒格加重語氣,“在除掉中山人之前,趙人首先要剔除的是我樓煩!” “為何?”阿古拉兩眼睜大。 “為馬?!崩崭衤月砸幌?,補充道,“要滅中山,就需要足夠的馬!要養(yǎng)足夠的馬,就需要足夠的草場,而趙人的代地,無法提供足夠的草場!” “可以向我們買呀!” “是可以買,可大王有權不賣給他們!” 顯然,是勒格想得深遠。 “我曉得了!”阿古拉握拳,“騎射不是想學就能一下子學會的,他們敢來,讓他們來好了!” “我的王,”勒格盯住他,良久,輕嘆一聲,“聽從神的昭示吧,在大林之王的王子中擇一人為婿。我尊敬的王,山神明諭,我們只有與大林之王合為一家,才能平心靜氣,等待趙人?!?/br> “可我已經以山神的名義,應下娜莎了,王子若想娶得娜莎,就必須挑戰(zhàn)托力。” “這個可依公主?!崩崭耖]目有頃,睜眼看向阿古拉,“讓神來幫助大林王子吧?!?/br> 連續(xù)三天,草原兒女殺牛宰羊,為大黑山的山神舉辦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繼而是狂歡賽事,媒婆奔忙。這些賽事多是草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勞動與狩獵技藝,男女老幼、各種牲畜、動物均有表現。老漢比賽說唱,贊美大黑山。老婦比賽廚藝,向大黑山神獻祭精美食物。青壯比賽騎射、摔跤、狩獵、作戰(zhàn)等生存技藝,少年則比賽騎術與狩獵,小的騎羊,大點兒的騎驢,再大點兒的騎牛與馬,狩獵之物則由鼠、兔到草原野狼。上萬的人被分作若干賽組,各賽各的,各湊各的趣,草原上端的是熱鬧非凡。 作為回報,大黑山神邀來了北冥的云神。賽事剛一開始,朔風就刮起來,烏云就壓在北山頂上,眼見又一場喜雪將要降臨。 對于干旱整整一年的草原人來說,北風越刺人,云層越厚積,他們越開心。 云神醞釀三天,終于在決賽這日將云層鋪滿天空。 決賽的壓軸賽是壯年男子的總決賽。 經過三輪角逐,托力不負眾望,擊敗最后的挑戰(zhàn)對手,從容捍衛(wèi)了去年的草原雄鷹桂冠,獎品是一只由純金鍛制的雄鷹。 就在眾人為托力歡呼的當兒,勒格以大黑山神的名義宣布增設一項賽事,由遠道而來的大林客人挑戰(zhàn)草原雄鷹,聲稱這是一場邦國間的睦鄰比賽,因為大林之國的兒女也飲大黑山的水,大林之國的上空也飛大黑山的鷹。勒格宣布,挑戰(zhàn)者是大林之王的三位王子,挑戰(zhàn)項目為摔跤、騎射與狩獵,裁判為草原之王阿古拉、大林之王巴圖,草原大祭司勒格、大林大祭司哈什格,獎品是一匹毛色純正的千里馬。挑戰(zhàn)賽分為三項,第一場摔跤,挑戰(zhàn)者為三王子茂巴思,第二場騎射,挑戰(zhàn)為二王子察罕布華,第三場狩獵,挑戰(zhàn)者為大王子巴帖爾。三場比賽,勝二者贏。 賽場歡聲雷動。 顯然,這種安排是蓄意了的。三個王子各有所長,勒格讓他們每人只賽一場,所參與的賽項毫無疑問是其強項,加之托力連賽三日,這又剛剛完成決賽,氣力損耗超大,而三位挑戰(zhàn)者休整三日,且是車輪戰(zhàn),完全是不對等的比賽,想不贏也難。 然而,所有的安排又是順理成章的。只有經過各項前期賽事,才能決出王者,而客人要挑戰(zhàn)的是王者。這是一場添加的賽事,更是邦國之間的友誼賽,挑戰(zhàn)者又是王子,三個王子各賽一項也是合乎情理的。 惟一不利的是娜莎。按照娜莎自己的誓約,三位挑戰(zhàn)者中,只要有一人勝出,她就輸了。 比賽就要開始了。第一場是摔跤,挑戰(zhàn)者茂巴思已經晃著身子走到賽場,健壯的軀體及王子的奢華裝束引起陣陣喝采。茂巴思塊頭大,氣力猛,且擅長摔跤,在林胡人舉辦的摔跤比賽中無人可敵,堪稱王者。 托力穿好緊身衣,正欲下場,娜莎來了。 “阿哥!”娜莎快要走到時,停下,向托力招手。 托力走過去。 娜莎快步走到一側,轉過身,盯向他。 “阿妹,”托力趕過來,目光急切,“有事?” 娜莎指向賽場:“阿哥,能贏他嗎?” “能?!蓖辛π边^去一眼,鄭重點頭。 “另外兩場呢?” “能!”托力沖她握個拳,目光堅毅。 “阿哥,”娜莎笑了,目光含情,“我曉得你能贏,我對大黑山神起過誓,你必須贏!” “阿妹,”托力做個鬼臉,指向遠處備好的那匹千里馬,“你看好了,就是那匹馬,阿妹喜歡的銀白色。待阿哥贏來,就送給阿妹!” “我不要那馬,我要阿哥!” “阿哥曉得!” “阿哥,你以大黑山神的名義,向我起誓,你能夠戰(zhàn)勝他們,連贏三場!” 托力怔了,盯住她。 “阿哥,起誓呀!” “為什么要連贏三場?”托力問道,“已經說好了,是三局二勝!” “那是贏馬!” “不就是贏馬嗎?” 賽場的鼓聲響起來,人們在呼叫托力。 “快起誓呀!”娜莎顧不上許多了。 “可我……已經起過誓了!” “起過什么誓?”娜莎震驚。 “我輸掉第二場,騎射?!?/br> “你……”娜莎急了,“對誰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