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 章|中間計(jì)懷王驅(qū)賢 偽獻(xiàn)地張儀欺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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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不肯見我,或肯見祭司!” 午飯過后,懷王習(xí)慣于在他的御書房里打個小盹。 這日也是。懷王躺在竹榻上,在肚皮上搭條薄絲被,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了。 似夢非夢中,懷王坐在車輦上,沿著一條寬大的衢道轔轔而行,御手是靳尚。懷王一手搭在身邊的鄭袖肩頭,一手指向窗外的旖旎風(fēng)光,情緒頗好。 陡然,天空現(xiàn)出一團(tuán)濃云,馬匹受驚,狂跑起來。 車馬飛馳,車身劇烈顛簸。鄭袖嚇壞了,“啊”地尖叫一聲,撲入懷王懷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靳尚,怎么回事兒?”懷王大叫。 “稟大王,前面失火了!”靳尚一邊控制馬匹,一邊應(yīng)聲。 懷王探頭窗外,果見左前方濃煙滾滾,火光沖天,那團(tuán)濃云原是騰空而起的濃煙。 車馬徑直沖向火場,靳尚控制不住。 車速緩下來,在火海附近停下。 熱浪滾滾,人喊馬嘶。 一人飛跑而來,是王叔。 王叔喘著氣叫道:“王兄,是先廟,失火了!” “先廟?哪個先廟?” “丹陽的先廟??!” “天哪,列祖列宗全都在這兒呢!”懷王一把推開鄭袖,跳下車子,放眼望去,冒火的果然是位于丹陽的楚國先廟。 丹陽是楚國的龍興之地,也是大楚立國先祖的埋骨處。 “快,快,快救火!”懷王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子,空著兩手跑向火場。 王叔、靳尚及所有朝臣全都跟在懷王身后,無不空著兩手,熙熙攘攘地跑向火場。 那火場卻似越來越遠(yuǎn)。 眾人跑得正歡,一人從火場方向反跑過來,手里提著一只空桶。 是屈平。 屈平指向懷王身后,邊跑邊喘:“大王,快,快,水……水……水……” 懷王扭頭一看,水塘就在他們的身后。 “水,水,水!”懷王跟著大叫,折轉(zhuǎn)身,撒腿跑向水塘。 懷王縱身一躍,撲嗵躍進(jìn)水塘。眾臣也都跟從懷王,撲嗵撲嗵全都跳進(jìn)水塘。 屈平?jīng)]跳。 屈平趕到水塘,將空桶伸進(jìn)塘里,舀出一桶,飛快跑向火場。 “快,快,桶,桶!”懷王大叫。 眾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是兩手空空,沒有一人有盛水的容器。 “蒼天哪!”懷王顧不得許多,將身上衣服脫下,浸滿水,抱在懷里,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屈平跑向火場。眾臣也都把官服脫下,浸飽水,跑向火場。 火場近了,火勢大了,懷王急了。 懷王越跑越快,跑著跑著乍然醒來,一頭大汗,兩只腿猶自亂蹬。 “大王?”內(nèi)尹聽到動靜不對,急急進(jìn)來。 懷王忽地坐起,怔一會兒,吁出一氣:“幸虧只是個夢!” “大王夢到什么了?” “先廟失火!” “天哪!”內(nèi)尹驚叫,“火救下來沒?” 懷王擦一下額角上的汗,看向內(nèi)尹:“去巫咸廟,傳祭司!” 內(nèi)尹使人急至巫咸廟,得知白云不在廟中,估計(jì)是到左徒家里去了。 “傳廟尹,召大巫祝!”懷王下旨。 內(nèi)尹傳完旨,守值宮人報說秦使求見。 “有請秦使!”懷王略略一頓,指下外面,“在偏殿!” 懷王稍事洗梳,整頓衣冠,趕到偏殿,坐定,使人傳請?jiān)缫压Ш虻慕信c張儀。 覲見禮畢,懷王看向張儀:“張子此來,可有教寡人處?” “大王客氣,‘教’字儀不敢當(dāng)!”張儀拱手,“屈指算來,儀來郢地已歷三月,秦王候不及了,于前日移駕前往於城,迎候新婦。儀請我王早日送嫁公主,確定和秦絕齊長策!” “以秦使之見,公主何日可嫁?” “越早越好?!?/br> “剛巧,廟尹與巫祝過會兒到,寡人就請巫祝卜個吉日,如何?” 張儀凝視懷王,見他眼神游移,面色暗沉,顯然心頭焦慮,又聽他使用“剛巧”字樣,眼珠子連轉(zhuǎn)幾轉(zhuǎn),拱手問道:“敢問大王,您召廟尹可為卜吉日之事?” “非也,”懷王應(yīng)道,“方才午休,寡人得夢不吉,欲請巫祝解之?!?/br> “大王所得何夢,儀請解之?!睆垉x盯住懷王,臉上浮出淺笑。 “這……”懷王遲疑一下,回視,“秦使亦知夢嗎?” “呵呵呵,”張儀淡淡一笑,“儀之師鬼谷先生達(dá)道通玄,熟知變化,天道運(yùn)勢可上推八百年,下演八百年。至于圓夢解惑,通心制人,于先生不過是舉手之勞。儀雖不才,未得先生絕學(xué),但圓夢解惑,卻也略知一二?!?/br> 懷王大喜,將所做之夢細(xì)述一遍。 張儀正襟危坐,閉目聽畢,仿照巫人弄出一些陣勢,于三息之后完全進(jìn)入冥思狀態(tài),又過一息,全身不動,惟見兩片嘴皮子上下吧咂。 張儀連續(xù)吧咂三十六下,頓住嘴皮子,睜眼看向懷王。 張儀弄神時,懷王一直盯住他,見他只是吧咂,未出一辭,竟是愣了,這又見他睜眼,急問:“張子何解?”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臣儀之神已經(jīng)游過丹陽先廟,察過虛實(shí)了!” “啥?”懷王驚愕,“你游過先廟了?” “臣儀非但游過先廟,且還拜見了大王先祖,聽到了大王先祖的幾句抱怨?!?/br> “???”懷王震驚了,“快說,先祖都講什么了?” “敢問大王,”張儀盯住懷王,“自登大寶以來,可曾去過先廟祭拜?” “去過,去過,”懷王急道,“寡人在登基不久,就攜太子前往先廟拜祭?!?/br> “這是大禮。之后呢?”張儀再問。 “唉,”懷王輕嘆一聲,“寡人早說再去祭拜的,可總也……” “火者,急也。”張儀解道,“大王繼位已達(dá)數(shù)年,除首祭之外,大王未曾再往祭拜。先祖屢候,不見大王,以為是大王忘了先祖,這才托夢于大王,不過是向大王提個醒而已?!?/br> “唉,”懷王慨嘆,“若是此說,寡人這就安排日程,前往祭拜!” 張儀正欲回話,內(nèi)尹進(jìn)來,小聲:“稟報我王,巫咸廟祭司請求覲見!” “嘿,正要請她呢!”懷王喜,“有請祭司!” “大王,”內(nèi)尹略頓,“與祭司同來的還有左徒!” 聽到“左徒”二字,懷王不禁想起方才夢境,滿朝文武中,真正提桶救火的只有屈平一人,由不得心頭感慨,欲傳見,張儀在側(cè),閉目有頃,手指內(nèi)尹:“傳旨祭司并左徒,請他們在巫咸廟稍事休息,等候寡人。” 見內(nèi)尹出去,張儀靈機(jī)一動,拱手:“大王,臣儀有一請!” “你說?!?/br> “大王方才述夢,特別提到左徒提水救火。臣儀剛剛講到祭祀,左徒就與白祭司請求覲見。大王,這中間是不是有種——”張儀頓住話頭,目光征詢。 “有種什么?”懷王急問。 “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譬如說,某種線索。” “線索?”懷王凝眉。 “哎喲,”靳尚這也轉(zhuǎn)過神來,擊掌叫道,“臣有所悟!” “你悟到什么了?”懷王看過來。 “想是先祖思念大王,又知大王乃百忙之身,不便驅(qū)馳,是以特別提示大王,可使屈平代我王前往行祭。祭司與左徒同來,亦為先祖之意,因先祖已知大王拜祭巴神巫咸了。臣是以奏請我王,可命左徒、白祭司前往丹陽,代王至先廟行祭!” “嗯,所悟甚是?!睉淹觞c(diǎn)頭。 “大王,”張儀補(bǔ)充,“先祖使左徒入夢,或有另外一意。” “何意?”懷王看過去。 “左徒執(zhí)意絕秦和齊,既不合天意,又違怫大王真心。今大王與秦和親立盟在即,左徒必生二心。左徒為楚國大才,忠誠于大王,大王亦視左徒為心腹。左徒若生二心,必逆大王。大王若行責(zé)斥,則傷左徒忠心;若不行責(zé)斥,則不合天意。先祖是以托楚,使左徒代王行祭,祭司同往司儀,一全禮儀,二全君臣之義!” 張儀給出這一解,懷王連連稱妙,正自慨嘆,報說太廟尹并大巫祝趕至。由于噩夢已解,懷王就沒再對廟尹提及夢事,只是旨令他卜出吉日,嫁羋月入秦。 送走廟尹、張儀諸人,懷王與靳尚又議一時,將如何差使屈平赴丹陽祭祖一事安排妥貼,方使宮人到巫咸廟召請屈平二人。 覲見場所改在御書房,懷王時常在這兒接待近臣。屈平、白云并肩走進(jìn),行至懷王跟前,白云站定拱手,屈平跪地叩安。 懷王面前的幾案上擺著屈平所擬的憲令草案。 見過虛禮,懷王請二人坐定,目光落在屈平身上,凝視良久,意味深長地嘆出一聲:“唉,屈平哪,這些日來,寡人是慢待你了!” “大王——”屈平感動,聲音哽咽。 “屈平哪,”懷王的目光落在幾案上面的憲令上,“你所造的憲令,寡人看過了,約略是你我議過的,全都可行。只是,這些日來發(fā)生諸多事情,寡人思來想去,憲令的事,還得暫緩?fù)菩小?/br> “大王?”屈平急了。 “你先甭急,聽寡人說完!”懷王擺手止住他,“寡人這召你來,”看向白云,“還有祭司,是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屈平、白云看向懷王,急切地等待下文。 “這樁事情是,祭祀先廟!” 屈平震驚,由不得看向白云。 見白云也是納悶,屈平拱手:“敢問大王,祭祀何地先廟?” 屈平所以問此,是因?yàn)槌粤螅w都數(shù)次,每一處都城都葬有先君,立有先廟。 “丹陽?!?/br> 丹陽是楚國的最早都城,堪稱龍興之地,因而,丹陽先廟在楚國各地先廟中地位最是尊貴,也是新立楚王在凳基之年必須祭祀之處。 “敢問大王,”屈平略作遲疑,盯住懷王,“眼下非春非秋,非年非節(jié),何以突然想到祭祀丹陽先廟?” “唉,”懷王長嘆一聲,“今日午后,寡人在此書房打個小盹,似醒非醒之中,看到丹陽先廟失火,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只是個夢,寡人是虛驚一場?。 ?/br> 屈平驚問:“敢問大王,夢中先廟是如何起火的?” 懷王將午后夢境略述一遍。 屈平看向白云。 懷王亦看向她。 白云閉目運(yùn)神,不一會兒,額頭沁出汗珠。 白云漸漸睜眼,盯住懷王,良久,語氣緩慢,有力,一字一頓:“大楚之王,巫咸大神給出警示,此夢大兇!” “唉,”懷王又是一嘆,“夢是不吉。不瞞二位,丹陽乃楚興之地,又近商於,近些年來,因秦人之故,寡人未能應(yīng)時祭拜,想是先王惦念寡人,特托此夢。寡人本欲親往祭祀,可眼下朝務(wù)繁忙,難以脫身?!笨聪蚯剑氨橛^朝中,既知禮儀又知寡人心思的只你一人,寡人只有勞煩你前往祭祀了?!惫笆郑罢埬銊?wù)必代寡人向先祖陳明心跡!”轉(zhuǎn)向白云,“也勞祭司辛苦一趟,陪同左徒,擔(dān)當(dāng)主祭!” 屈平驚呆了:“這……”看向白云。 白云閉目。 “回稟我王,”屈平回過神來,語氣急切,“先廟祭祀為社稷大祭,當(dāng)依天地時序,或行春祭,或行秋祭,或行歲末大祭。方今之時,適至盛夏,陽氣極盛。祭祀非時,臣恐先祖非但不能得祭,反倒會受到驚擾!” 顯然,屈平點(diǎn)到實(shí)處了。 “這……”懷王一時想不到應(yīng)對,正自踟躕,旁側(cè)一陣響動,靳尚由側(cè)室轉(zhuǎn)入,身后跟著子啟與子蘭。 子啟扯一下子蘭衣襟,雙雙叩拜:“兒臣與蘭弟叩見父王,請父王下旨!” “羋啟、羋蘭聽旨!”懷王顧不得許多,照著預(yù)演的臺詞朗聲宣旨,“明日辰時,你二人陪同左徒、祭司前往丹陽先廟,代寡人祭拜先祖。羋啟可代寡人行祭,羋蘭作尸,禮儀程序謹(jǐn)聽左徒、祭司,不得有違!” 子啟、子蘭叩首:“兒臣領(lǐng)旨!” “左徒、祭司,聽旨吧。”懷王轉(zhuǎn)對屈平、白云,語氣篤定,“寡人已經(jīng)曉諭廟尹,一應(yīng)祭品,由上官大夫知會太廟配置。”長嘆一聲,“寡人累了,全都告退吧。”緩緩起身,出側(cè)門而去。 事出意外,但顯然是一個謀好的局。 屈平、白云不約而同地看向靳尚。 “左徒,祭司,”靳尚拱手,“辰光不早了,這去籌備吧,莫要誤了王命!” “靳尚,”屈平逼視靳尚,眼中冒火,一字一頓,“你……你們……真的是想亡楚嗎?” “亡楚?”靳尚盯住屈平,一臉不屑,“我泱泱大楚,方圓五千里,生民逾千萬,舉袂蔽日,揮汗傾雨,何人來亡?危言聳聽之人,靳尚今日見矣!”一甩袖子,揚(yáng)長而去。 作為王臣,王命即出,屈平不能違抗。 翌日辰時,萬念俱灰的屈平將左徒府交給屈遙,將草廬托給園丁與囡囡,在鄂君子啟、公子蘭及太廟巫祝、巫女、衛(wèi)士等一眾行人的簇?fù)硐拢瑹o可奈何地登上大車,隨行在長達(dá)二里許的王祭隊(duì)伍中。作為楚宮祭司,白云另乘一輛,是南宮的后輦,跟在屈平車后。 王祭車隊(duì)行至郢都北郊十里長亭,突然停住。 代王身行祭的子啟敲響屈平車窗。 屈平拉開窗簾,看向他。 “左徒,”子啟輕聲,“這兒是十里長亭,有人設(shè)宴餞行,有請大人并祭司!” 屈平怔了下,跳下軺車,見白云也跳下來,向他走過來。 二人互望一眼,跟從子啟來到路邊的長亭里。 屈平曉得這個亭子,親人送行遠(yuǎn)旅之人,通常在此亭處作別。亭子原本是通透的,但此時被人刻意布置過,四圍繞亭柱裹起一層素色麻布,如同搭起一座帳篷,從外面看不到內(nèi)景。 子啟掀起一道簾子,伸手禮讓。 屈平、白云雙雙走進(jìn),各吃一驚。 亭中擺著三張幾案,案上各擺幾盤食物和餞行的酒具。中間主位赫然坐著王叔,左右兩個客位空置。 子啟沒有進(jìn)來,將簾子放下后,退后幾步,守在亭外。 屈平、白云平靜下來,相視一眼,揖禮。 王叔沒有起身,拱手回個禮,指點(diǎn)左右?guī)装浮?/br> 屈平、白云分別落席。 王叔看屈平一眼,隨即轉(zhuǎn)向白云,盯住她看。 白云與他對視。 約過三息,王叔收回目光,化出個笑,起身,執(zhí)壺斟酒,斟畢,回主位坐下:“老夫在此守候,只為二事,其一是為左徒餞行,其二是為祭司。”舉酒,“先說其一,為左徒餞行,干!”仰脖飲完,置空爵于案。 “謝王叔厚意!”屈平端起面前酒爵,飲下。 白云沒端,只將兩只大眼死死地盯住王叔。 “至于其二,”王叔看向白云,“聽聞祭司下山是為尋找一物,”伸手入胸襟,摸出他的半只玉佩,“請祭司審審,這個可是?”遞給白云。 這是白云期待過不知多少次的場面。白云只未料到,它竟于此時此地以此種方式呈現(xiàn)。 白云接玉佩的手微微顫抖。 白云雙手接過。 白云沒有審。白云只是久久地捧在手心,任由兩顆大淚珠盈出眼瞼,滾落下來。 王叔的眼睛濕了。 白云將玉佩緩緩貼向心窩,良久,伸手入襟,摸出她的玉佩。 白云將兩塊玉佩并列,排齊。但聽“啪嗒”一聲,兩塊玉佩合而為一,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圓佩,龍飛鳳舞,纏綿悱惻。 白云抬起淚眼,看向王叔:“您……怎會擁有此物?” “是老夫……”王叔說不出話了,幾乎是呢喃,“請宮中匠人將它劈作兩半的!” 什么也不必說了。 白云緩緩跪下,將玉佩托向天空,淚眼模糊,泣不成聲,向天禱告:“娘……親……你的……你的云兒尋到他了……尋到他了……” 王叔哽咽了,兩行老淚嘩嘩流下。 白云陡然止住,擦干淚水,兩眼如炯,射向王叔,半是哽咽,半是傷心:“怎么會是您,王叔?” 聽到這聲“王叔”,王叔心頭一凜,顫聲:“我的女兒,老夫是你親父??!” 白云又擦一把奪眶而出的眼淚,二目射出冷光,重復(fù)前句,但去掉“王叔”,改“您”為“你” ,一字一頓,字字結(jié)實(shí):“怎么會是你?” “云兒,我的女兒……”王叔泣不成聲。 “屠殺我娘親的族人,奪走娘親族人的鹽田,逼死我的娘親,這又……”白云看向屈平,泣不成聲。 “云兒,我的女兒,”王叔這也回過神來,擦去淚水,半是解釋,半是自辯,“對于過去,為父不想解釋,為父只想講給你一句,你所看到的,你所聽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鞭D(zhuǎn)向屈平,“左徒!” “王叔?”屈平拱手。 “屈平,”王叔盯住他,“老夫今將嫡親女兒托付予你,你就是老夫的至親。對于至親所致力之事,老夫未能予以完全支持,你知道為什么嗎?因?yàn)?,你還太年輕!你還需要?dú)v煉!不瞞你說,在你的年歲時,老夫與你一樣,也是熱血沸騰,也是胸懷壯志,一心想的也是建功立業(yè)、開疆拓土、撫幼恤老、悲天憫人,可……”看向白云,顯然也是說給她聽,“屈平,你真的以為老夫想殺巴人嗎?你真的以為老夫要背叛心頭摯愛嗎?你真的以為……好了,不說這些,”轉(zhuǎn)回目光,看向屈平,“老夫想對你說,老夫此生做下不少事,有對的,有錯的。老夫此生殺過不少人,有好人,有壞人。老夫此生成全過不少人,有大人,有小人。老夫此生也對不住不少人,有男人,有女人。在所有對不住的人中,老夫最最對不住的就是巫咸廟的先祭司,老夫此生惟一真正愛過的女人,上天可知!” 王叔離開席位,跪地,望空行祭拜大禮。 禮畢,王叔回歸席位,盯住屈平:“左徒,老夫看好你,老夫也看重你。云兒是老夫嫡親女兒,也是老夫迄今唯一的嫡親女兒,老夫……將她托付你了,你要替老夫照看好她!”緩緩起身,走向簾門。 “王叔留步!”屈平站起,急叫。 王叔站住,看向他。 “王叔,”屈平拱手,“謝謝您對晚輩的器重。與其說王叔將祭司托給晚輩,毋寧說是晚輩將此生托給祭司!近日之事,王叔想必全都曉得,晚輩在此世若有一個真正的親人,真正的知音,也就是王叔的嫡親女兒,白云!事既至此,晚輩求天無門,只有在此懇請王叔,聽晚輩一句:張儀信不得,秦人信不得,商於谷地六百里,秦人是不會施舍的!楚國沉疴在身,民不聊生,惟有修憲改制、富民強(qiáng)國一條路可走啊,王叔!” “屈平,”王叔拱手回禮,“何人信得,何人信不得,當(dāng)是歲月說了算。大楚已歷七百載,由初時之一隅到今日之廣袤萬里,輝煌業(yè)績有目共睹。至于些微沉疴痼疾,亦是難免,左徒圖謀祛疴去疾,修憲改制,完全可行,只是不能cao之過急!楚國就如甬東海面的一艘巨船,轉(zhuǎn)急彎則覆!”轉(zhuǎn)個身,掀開簾門,闊步而去。 昭陽、屈平相繼離開郢都,楚國朝堂再無反秦聲音,懷王遂于屈平離郢的次日在正殿大朝群臣,頒旨改變國策,結(jié)秦絕齊。 頒旨這日,為示隆重,懷王要求大夫以上臣屬盡皆上朝。 懷王坐定后,率先起奏的是靳尚,正式奏請結(jié)秦絕齊、不戰(zhàn)而得商於谷地一事。繼而是秦使張儀呈遞國書,正式聘親羋月公主,締結(jié)秦楚盟親,同時要求楚國須在簽約之日起,詔告天下,不再承認(rèn)前令尹昭陽所簽的嚙桑盟約及楚王特使陳軫在臨淄與齊王剛剛簽過的楚齊盟約。作為回報,秦國承諾將商於谷地六百里歸還楚國,秦、楚締結(jié)百年之好。 二人奏畢,懷王掃一圈文武百官:“諸卿還有何奏?” 眾臣面面相覷,沒有人出聲。 “既然眾卿無奏,”懷王朗聲說道,“寡人意決,準(zhǔn)允上官大夫靳尚所奏,準(zhǔn)允秦使張儀所請,從即日起,絕齊和秦,締結(jié)楚秦百年之好!” 張儀出列,拱手:“大王圣明!” 靳尚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彭君、射皋君等一應(yīng)封君盡皆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景翠、屈丐、屈遙、昭睢等一應(yīng)宗親面面相覷,見眾臣皆望過來,于無奈中正要拱手表態(tài),一側(cè)角落里響起一聲重重的咳嗽。 接著,一個聲音從角落的后排位置傳出,震響整個朝堂:“大楚客卿陳軫有奏!” 眾人皆吃一驚,尤其是張儀。 絕齊和秦涉及國策改變,與使齊的客卿陳軫直接相關(guān),是以負(fù)責(zé)安排朝會的楚宮咸尹也讓陳軫來了。因昭陽不在,朝臣們幾乎沒人搭理陳軫。陳軫也有自知之明,悄悄地隱在角落里。陳軫個矮,又在后排,被幾個大塊頭前面一擋,少有人看見他,包括秦使張儀。 這辰光,陳軫突然冒頭,著實(shí)大出張儀意料。在楚國,真正讓張儀棘手的是陳軫,好在昭陽不在,陳軫無勢可借,是以張儀在吃驚之余,迅即調(diào)好狀態(tài),盯住陳軫,看他是何說辭。 “客卿陳軫,你有何奏,請講!”懷王朝陳軫方向揚(yáng)手。 陳軫從后排走出,著一身藏紅色的上朝禮服。 所有目光盡皆盯向陳軫。 陳軫趨步行至懷王那高高的龍案前面,“啪啪啪”不無夸張地拍打幾下衣袖,正好衣襟,撲嗵跪地,屁股高翹,一句話未奏,中氣十足地放聲長哭:“嗚呼哀哉,嗚嗚嗚嗚!嗚呼哀哉,嗚嗚嗚嗚!嗚呼哀哉,嗚嗚嗚嗚!” 陳軫“嗚呼哀哉”地連哭三聲,驀然頓住,五體投地,叩伏不動。 整個殿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他的三聲長哭震懾了。 楚王長吸一氣,瞇眼盯住他,傾身:“陳卿何以長哭于廷?” “回稟大王,”陳軫朗聲應(yīng)道,“軫心傷悲,是以情不自禁,悲哭于廷!” “陳卿可為何事傷悲?” “一為大楚傷悲,二為大王傷悲!” “陳卿,”懷王氣色變了,坐直身子,拖長聲音,“楚秦和親,不戰(zhàn)而得商於谷地六百里,可喜可賀,身為客卿,你不作賀,卻言傷悲,有何說辭嗎?” “軫有說辭?!?/br> “講!” 不待楚王禮讓,陳軫自行站起,二目炯炯地盯住懷王,侃侃陳辭:“大王在上,軫雖無大智,卻也仕魏走秦,客楚游齊,司儀于諸侯盟會,熟知邦交諸務(wù)。今觀大王視邦交大事如兒戲,而文臣武僚無一諫止,是以悲從中來,無可遏止!” 陳軫一棒子打向懷王并文武百僚,在場朝臣無不惱怒,面面相覷。 “陳卿,”懷王面色尷尬,強(qiáng)壓火氣,聲音愈見陰沉,“寡人何以視邦交為兒戲了,你且講來!” “回稟大王,”陳軫完全放開了,在殿中空場左右走動,“邦交在情理,邦交亦在公允。從情理上講,秦之所以重楚,秦王之所以重大王,且承諾歸還商於谷地,是因?yàn)槌旋R國,大王有齊王。今商於六百里谷地尺寸未得,大王卻宣布先絕齊交,豈不是自斷退路、自孤于秦嗎?楚國無齊國,勢必薄;大王無齊王,身必輕。勢薄,身輕,大王欲自重于秦王,可乎?” 陳軫在最后的“可”字上拖得極長,又在“乎”字上戛然止住,形成一個奇特氣場。 不僅是懷王,所有朝臣也都被陳軫的說辭折服了。 “這是情理,”懷王聽進(jìn)去了,閉目有頃,看向陳軫,“陳卿另外講到公允,可有說辭?” “回稟大王,”陳軫不再走動,盯住懷王,“公允就是公平交易。既然是秦人使楚,率先倡議睦鄰,率先承諾歸還商於谷地,以換取大王與齊國絕交,就當(dāng)是秦王先行移交商於谷地,而后是大王絕齊之交!” 陳軫所講皆在道理,朝臣紛紛點(diǎn)頭,看向懷王。 懷王似也開竅了,低頭沉思。 “大王,”陳軫趁熱打鐵,跟進(jìn)一步,“假使秦人率先歸還商於,說明秦人是誠心睦鄰的,大王自當(dāng)絕斷齊交,與秦人結(jié)盟。秦使所求的不公允處在于,大王未得秦地尺寸,秦使卻要大王先絕齊交。大王若是允準(zhǔn),就可能產(chǎn)生一個結(jié)果,秦人不予商於!那時,敢問大王怎么辦呢?受欺于張儀,大王必怨。大王構(gòu)怨,必興兵伐秦。大王啊,那時節(jié),西有秦仇,東有齊怨,秦、齊同仇,必然合盟,楚國也必然以一敵二。以楚眼前之力,如果同時與東、西接壤的兩個大國為敵,臣不敢往下去想,只為大楚感到傷悲?。 ?/br> 陳軫的分析無懈可擊,朝堂一片靜寂,即使靳尚幾人,竟也尋不到合適的說辭兒。 “哈哈哈哈——”殿中爆出一聲長笑。 毫無疑問,是張儀。 眾皆望去。 懷王看向他:“秦使何以長笑?” “回稟大王,”張儀出列,昂首立于陳軫旁側(cè),拱手,“如此謬見,竟也咆哮于朝堂,儀笑大楚無人矣!” “請問秦使?!睉淹醵⒆∷?,“何以認(rèn)定上卿所言就是謬見呢?” 張儀侃侃應(yīng)道:“江湖在義,邦交在信,信在誠。今秦誠意睦鄰,交尚未立,楚即不信秦,叫秦何以信楚呢?若以某位客卿所言,假定秦先歸還商於谷地,楚卻不絕齊交,秦王若是責(zé)儀,叫儀何以應(yīng)對呢?有人辱儀無信,儀何曾無信過?儀可曾欺騙過楚國嗎?儀可曾欺騙過大王嗎?有人大講公允,儀這也講講公允。商於谷地東西六百里,是實(shí)地。楚絕齊交,是一卷虛文。秦以六百里實(shí)地來換取楚國的一卷虛文,卻來這多曲折,諸位評評,世上有此公允么?” 張儀辯出這片理來,眾臣面面相覷,紛紛看向楚王。 “這……”楚王看向陳軫,“秦使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回稟大王,”陳軫拱手,朝張儀冷冷一笑,“秦使所言貌似成理,卻是擺不到正堂上?!蹦抗廪D(zhuǎn)向懷王,繼而轉(zhuǎn)身,看向所有朝臣,聲音清朗,“就依秦使所言,江湖在義,邦交在信,信在誠?!泵偷剞D(zhuǎn)對張儀,“請問秦使,秦人在邦交上立過信嗎?秦使在江湖上仗過義嗎?秦人與秦使有過誠嗎?” “秦人何時無信,在下何時失義,你且說來!”張儀急了,扎下架勢。 “看來,”陳軫嘴角現(xiàn)出鄙夷一笑,“秦使是記性不好,且聽陳軫一一道來?!笨聪虮姵迹曇籼岣?,“遠(yuǎn)史不說,就軫耳聞目睹,秦人立約、毀約亦不止一次。前有公孫鞅,先是毀魏之約,騙取河西之地,后是毀楚之約,襲占於城一十五邑;后有眼前這位秦使,先騙越王無疆,坑害越人,使越地歸楚,后以石牛便金之說欺騙苴、巴、蜀三國,騙取苴、巴滅蜀,回過頭來就滅沮、巴,何信之有?何義之守?再后秦使相魏,敢問秦使,身為魏相,你真心為魏謀了嗎?若是真心為魏謀,敢在此地誓于天地神靈嗎?” 陳軫當(dāng)庭列出一系列秦人、張儀毀約、失義的舊事,樁樁屬實(shí),無異于當(dāng)眾打臉。楚廷眾臣對秦人不滿者無不解恨,而靳尚等王親臣屬雖有不滿,卻也無可辯說。 “哈哈哈哈,”張儀再爆長笑,“我道客卿講出什么大理來,想不到是滿口誣辭啊。公孫鞅謀河西時,敢問客卿,是何人守在魏王身邊?秦人得河西時,敢問客卿,是何人在魏國朝廷上下其手,居中為jian?”盯住陳軫,一字一頓,“就儀所知,正是客卿閣下!”看向懷王,“大王,其他不說,一個不爭的事實(shí)是,眼前這位叫作客卿的人,先為禍于魏,后為禍于秦,再后至楚。在魏、在秦大王或有不知,在楚之事,大王想必記得。”轉(zhuǎn)向陳軫,目光如炬,“敢問客卿,是何人密結(jié)前令尹,上下其手,以和氏之璧誣儀,陷儀于牢獄,斷儀之前程,差一點(diǎn)兒絕儀之性命于大楚刑獄?敢問客卿,你敢在此地對天地盟誓,和氏之璧真的是在下所竊嗎?在下蒙冤于昭府一事,真的與客卿你毫無瓜葛嗎?” 一個大秦相國,一個大楚客卿,一個秦王使楚的特使,一個楚王使齊的特使,兩位堪稱絕世高手的頂級辯家在大楚的朝堂上互撕臉皮,當(dāng)真是匪夷所思之事,不僅是楚國朝臣,即使懷王也是大開眼界。 陳軫顯然未曾料到張儀會把話題扯到這兒,一時竟是無言以對。無論如何,和氏之璧涉及太多,他是有口也講不出的。再說,自己初入楚時確實(shí)是為秦謀,這些事兒張儀肯定知道,若是逼急了,讓他全部抖落出來,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 楚宮里幾乎所有人曉得,當(dāng)年的和氏璧一案,張儀肯定是蒙冤了。這辰光張儀以受害者身份撕扯此事,可謂是一招制敵。 陳軫正自尋思擺脫,懷王“呵呵”笑出幾聲,出面解圍:“秦使,陳卿,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二位不必在此糾扯。寡人關(guān)注的是今朝這個難題,也就是秦王歸還商於谷地與寡人絕齊之交這個難題。你們說說,是秦王先歸還商於、寡人后絕齊交呢,還是寡人先絕齊交、秦王再歸還商於谷地?”看向張儀,“秦使,你是何意?”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儀之意,方才已經(jīng)言明。秦歸還商於,是六百里實(shí)地,楚絕齊交,是一卷虛文。請問大王,是虛重還是實(shí)重?是虛先還是實(shí)先?” “這……”懷王看向陳軫,“陳上卿,對此難題,你可有解?” “回稟大王,”陳軫拱手,“世上無難解之事,除非有人不去求解!” “哦?”懷王傾身,“上卿有何妙解?” “軫以為,自古迄今,契約都是立給當(dāng)事方的,自立約之時起效。秦、楚既為當(dāng)事雙方,就當(dāng)同時履約,原本沒有孰先孰后之說。臣請大王一手交割商於、一手?jǐn)嘟^齊交。這邊交割完畢,那邊絕齊完畢,皆大歡喜!” 顯然,陳軫的提議合于公理,任何一方?jīng)]有理由不予接受。 眾臣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呵呵呵呵,”懷王這也打定主意了,敲打幾案,鎮(zhèn)住場面,“眾卿不必再議。寡人意決,既聽張子之言,絕齊和秦,也聽陳子之言,雙邊同時履約,這邊與秦人交割商於,那邊絕齊之交!” 眾卿拱手:“大王圣明!” 懷王頗為得意,看向張儀:“請問秦使,可乎?” “回稟大王,”張儀拱手,“儀請今日立約,明朝啟程返秦,敬請大王派遣使臣前往咸陽,與儀交割商於!” 懷王略一思索,目光落在昭睢身上:“昭睢聽旨!” 昭睢出列:“臣候旨!” “詔命,左司馬昭睢出使秦國,使命有二,一送羋月公主予秦室,二與秦使交割商於!” 昭睢拱手:“臣受命!” “客卿陳軫聽旨!”懷王看向陳軫。 “軫候旨!”陳軫拱手。 “詔命陳軫為寡人特使,出使齊國,斷絕邦交!” “軫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