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 章|明利害客卿籌謀 走險棋朋黨設陷
靳尚、項雷出得宮門,各懷心事,彼此拱下手,匆匆別過。 項雷驅(qū)車而去,馳至令尹府外,吩咐車夫回司敗府,自己飛身下車,徑入府中,遠遠聽到有女人與孩子在號哭,聽聲音是昭鼠的女人與幾個孩子。 項雷顧不得許多,急入昭陽房中,見陳軫、昭睢、昭佗諸人皆在,顯然是在謀議昭鼠暴死的事。見項雷進來,幾人皆是一震,全都起身。 項雷顧不得見禮,將昭鼠如何暴死、法醫(yī)如何驗尸及自己如何與屈平入宮奏報等過程細述一遍。 顯然,麻煩大了,大得超出昭陽的預估,尤其是靳尚起奏讓項雷避嫌,懷王準奏不說,還讓靳尚參與破案。靳尚與昭陽一向不睦,這辰光又與王叔、張儀他們結(jié)在一起。有他參與案情,黑的也是白的。 昭陽看向陳軫。 所有目光看向陳軫。 “唉,”陳軫苦笑一聲,看向昭陽,“眼下惟一有利的證據(jù)是案犯的供辭,可惜呀可惜,沒有案犯簽字劃押,那證據(jù)非但成不了證據(jù),反有可能讓人倒打一耙,視作誣陷?!笨聪蝽椑?,“他們能在項大人的眼皮底下放毒殺人,可見獄中隱情。項大人這又避嫌,獄中之事誰能搞得清?事涉王叔、鄂君,誰又敢去搞清?”看向昭睢,“只要靳尚插手,睢公子縱然渾身是口,怕也解釋不清呀!” 陳軫擱下這幾句,本就壓抑的氣氛愈加壓抑了。尤其是昭睢,臉上不見血色。 “陳老弟,陳上卿,”昭陽急了,“你快拿個主意!” “主意是有一個,只怕大人舍不得呀!” “快說!”昭陽催道。 “結(jié)牢屈平,傍依大王!” “這這這……”昭陽苦笑,“屈平那兒好說,大王他……” “要傍依大王,就要知曉大王?!标愝F詭秘一笑,“眼前大王心中只存一事,就是效法先秦公,變法改制。大王變法改制,阻力全是身邊人,主要有二,一是王室諸親,二是宗室諸親。王親以王叔為首,宗親眼下是以你昭氏為首。今朝聽左徒所講,大王鐵定立憲改制,而王叔是鐵定反對改制的。只要昭兄站出來,公開支持屈平,真誠推行憲令,大王與屈平求之不得。至于昭鼠一案,屈平是主審,靳尚是協(xié)審。只要屈平較真處置,靳尚就翻不了天,黑的就一定是黑的!” “這……”昭陽苦笑,“屈平尚未改制,只是來個定員裁冗,就把宗親的心全都寒死了。聽說他還有一大堆后續(xù)憲令,若是全搗騰出來,豈不……”頓住。 “唉,昭大人哪,”陳軫長嘆一聲,“你這是抓小放大呀。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軫不知兵,卻知人心。你們楚人看似地大人多,其實是一盤散沙,在疆場上是敵不過秦人的。淅水之戰(zhàn)敗于秦人烏金兵器之說,大可視作景翠免罰的托辭。就軫所斷,即使主將不是景將軍而是昭兄,楚卒與秦人同樣使用烏金兵器,楚人照舊是秦人的倍數(shù),對昭兄能否取勝,軫并不樂觀?!?/br> “你……”昭陽氣極,手指哆嗦。 “好了,不說這個,”陳軫笑笑,“還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就大勢看,秦人西霸犬戎,南得巴蜀,東據(jù)崤函,更得河水天塹,可謂是有恃無恐。張儀連橫謀魏數(shù)年,雖然敗歸,大功卻成,結(jié)果諸位是看到的,三晉相殺,魏、齊死戰(zhàn),燕人內(nèi)亂,秦人僅費一番口舌,五國已自殘自弱如是?!睌科鹦?,語氣鄭重,“在這天下,能抗秦的,惟有你們大楚,而大楚呢,貴民爭利,賤民不堪性命;無論貴賤,各顧其家,各惜其命。反觀秦人,一人犯法,十家連坐,一人惜命,十家受罰。斬首則立功,立功則受賞,無論門第。諸位皆是知兵之人,假若雙方將士就死之心差異若此,勝負能判不出嗎?諸位大人,假使有一天,爭相建功立業(yè)的亡命秦兵如虎狼撲來,惜命楚卒看到抗不住,一忽啦作鳥獸散,大楚會是什么樣呢?在下本為泊客,在楚不過是個客卿,駕車可游天下。在坐諸位,你們能往哪兒逃?你們的財富、你們的祖業(yè)、你們的妻女又能逃到哪兒?能像臣仆賤民那樣茍且于江湖、偷生于林莽嗎?能跪在地上與勝利者談利求益嗎?” 陳軫之問,一聲聲,一句句,振耳發(fā)聵。昭家諸人,包括項雷,全被震懾了。 出宮之后,靳尚投的是王叔府門。 王叔正與彭君、射皋君、子啟議論昭鼠的事兒,見靳尚,立起讓位。靳尚坐下,將宮中發(fā)生的事講過,尤其提到那件血衣。 “血衣怎么了?”彭君盯住靳尚。 “血衣上面有兩個字,一個是‘昭’,一個是‘叔’。”靳尚應道。 “是我讓寫上的?!迸砭龖溃安煌讍??” “下官未及細看,只掃一眼,看到一處不妥,”靳尚看向彭叔,“寫得太規(guī)整了。” 彭君倒吸一口冷氣。顯然,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血衣呢?”王叔看過來。 “在屈平手里?!苯薪拥?,“項雷將血衣呈交大王,大王震怒,旨令屈平、司敗與下官協(xié)同查案,下官心思只在項雷,請旨他避嫌,大王恩準。屈平復請血衣,大王順手交給他了。下官正要向他討要,屈平請辭,大王非但沒讓他辭,反倒將下官與項雷趕走,血衣就……” 這是一個重大疏漏。有此血衣在手,屈平必能查出隱情。獄中之事若是曝光,這場大爭也就輸了。 王叔閉目有頃,看向彭君:“你這就去獄中善后,尤其是那個寫字的人?!鞭D(zhuǎn)對子啟,“有請秦使!” 彭君走沒多久,張儀就與子啟一起進來。 顯然,獄中的事,子啟已經(jīng)告訴張儀了。當王叔征詢的目光看過來時,張儀當即指出問題的癥結(jié),并給出解招。 癥結(jié)是昭陽,解招是驅(qū)逐昭陽。 “這……”王叔怔了,“根子不是左徒嗎?” “不是?!睆垉x摸過幾個茶盞并一個茶壺,將茶壺擺在幾案正中,“王叔請看,這是大王。”將兩個茶盞分別擺在茶壺前面,與茶壺構(gòu)成品字,“左屈平,右昭陽,一老一少,與大王構(gòu)成一個三角。在這個三角中,根在這兒,就是大王?!睂⒋碚殃柕牟璞K移遠,將代表屈平的移近,“大王不喜昭陽,依托屈平,欲變法強楚,但屈平在楚并無根底,尤其是前番裁冗,在朝孤立了。大王若想改制成功,就必須拉回昭陽?!睂⒁七h的茶盞再度移近,“重新形成三角,大王授命,屈平造憲,昭陽行令,以成其功。” “癥結(jié)為何在昭陽呢?”子啟問道。 “變法改制,不在制憲造令,而在推行。身為國君,大王不可沖在前面。屈平年輕稚嫩,難以服眾,即使成為令尹,也難做到令出必行。能夠做到的只有昭陽,一則老辣精練,二則轄制大楚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三則背后有高人,”張儀拿過一只茶盞,擺在昭陽的茶盞后面,“就是這個,陳軫。昭陽有力,陳軫有謀,二人合體,無往不勝。儀當年敗北于楚,就因于二人之合力?!?/br> “若是此說,干掉他就是了!”子啟脫口而出。 “干掉誰?”張儀看向他。 “陳軫呀?!弊訂⒑薜?,“他在這兒就是根攪屎棍子!我們開品香樓,他就來個元吉樓,一下子將生意搶走不少,我恨得牙癢癢的!” “呵呵呵,”張儀笑笑,“公子干掉他倒是容易,讓他再活過來可就難了?!?/br> “咦,”子啟怔了,“讓他活過來做啥?” “活過來才好玩呀。沒有這根攪屎棍子,泱泱大楚可就索然寡味了。” “請問張子,如何驅(qū)逐昭陽?”靳尚回到正題上。 “聽說此前不久,不少朝臣彈劾左徒,在下以為,他們劾錯人了。那些奏折應該用到令尹身上?!睆垉x笑道,“對付屈平,在下仍然是兩個字,重累。” “是羋楸的錯?!蓖跏蹇嘈σ幌拢D(zhuǎn)對子啟,“賢侄,聽張子的,叫他們彈劾令尹!” “王叔,”張儀給他個笑,“眼下之急倒還不是令尹,而是昭鼠的案子。只要血衣在屈平手中,就不是個好事情?!?/br> “張子說的是。”王叔看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大王命你協(xié)同左徒查案,何時得空,你可去會會左徒,一是探探他的口風,二是以查案名義拿走血衣?!?/br> “下官遵命?!苯谢囟Y。 似乎是卡準了。 屈平在左徒府的幾案前面剛剛坐下,門尉報說陳軫到訪。 “先生早!”屈平迎出。 “守望著你呢?!标愝F笑笑,隨他走進,分賓主坐定。 “敢問先生有何指教?”屈平直入主題。 “呵呵呵,”陳軫又是幾笑,“你倒是性急。沒別的,想求你個事。” “先生說笑了,”屈平笑了,盯住他,“先生何事,請講!” “聽說大王命你為代令尹,以推行憲令,可有此事?” “有之,”屈平淡淡一笑,“大王明旨于朝堂?!?/br> “軫還聽說,大王有意為左徒取掉代字,直接命你為令尹,可有此事?” 這是大王與自己之間的隱情,眼下不為任何人所知,陳軫卻這般輕易說出,屈平心里咯噔一下,略作遲疑,應道:“有之。” “軫請左徒不要性急。欲成大事,須得大力。大王有位,屈子有識,位識相合,可謀大事。但謀不過是謀,將謀落至實處,需要大能,需要大力?!?/br> “先生是說,大能與大力皆在令尹處?” “至少說目前仍在?!标愝F侃侃說道,“位需要勢托,事需要力踐。大王之所以位尊,是有二勢相托,一為王族之勢,二為宗族之勢。王族與宗族之所以托大王,是利益攸關。左徒之謀以剝奪二勢利益為標的,又無足夠的勢力踐之,卻想成事,這不是緣木求魚嗎?” 屈平長吸一口涼氣。 顯然,自有生以來,真還沒人能對自己講出這些! “難道大王不是勢嗎?”屈平略頓,質(zhì)疑道,“從情理上講,位高才會勢大!” “大王位尊權(quán)重,是有大勢,但大王的勢是由大王下面的勢托起來的。這么說吧,”陳軫站起身來,在廳中緩緩移動,如同稷下先生站在講壇上,打起手勢,“就軫所察,楚國勢力可以三分,一是大王的,二是貴族的,三是百姓的。勢力決定利益,是以楚國利益亦可三分,一份是大王的,一份是貴族的,還有一份是百姓的。大王孤家寡人,貴族則分兩撥,一為王族,二為宗族。二族與王爭利,構(gòu)成方今楚國朝堂。除二族與王之外,還有第三撥勢力與利益,被朝堂忽略了,也就是被大王與貴族雙重忽略了。而這一撥才是真正的大楚,因為是他們托起王族與宗族的。” 陳軫這番高論使左徒深深折服,兩眼緊盯住他。 “從事理上講,左徒與大王的所謂變法改制,無非是三方爭利而已!” 顯然,“爭利”二字略略刺痛了屈平。 沉思良久,屈平目光征詢:“三方爭利?” “在楚國,貴族與民爭利,民不聊生。王族與宗族爭利,宗族抱怨;貴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漸被架空,大王不樂。大王爭利,只能向貴族爭;貴族爭利,只能向民爭。大王與貴族之爭,在朝堂上;貴族與民之爭,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間地頭。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貴族利大,作為貴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則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為王室爭利;左徒改制,是要為平民爭利。無論是大王還是左徒,目標不同,但所爭之利皆在剝奪貴族之利,也就是剝除王族與宗族的利益。大王爭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爭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雖眾,卻也只站著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烏壓壓,皆是貴族。左徒有識,造憲制令;大王有位,頒詔布令??烧l來實施這些憲這些令呢?依然是,也只能是,朝中的貴族,因為他們控制了各級尹府。左徒哇,你與大王以剝奪王族、宗族的切身利益為標的改制變法,卻又指望王族、宗族來實施這些憲令,是不是稍稍不智了呢?”陳軫講完,停住腳步,瞇起兩只小眼盯住屈平。 陳軫的這席話高屋建瓴,舉重就輕,將楚國大勢與造憲布令解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讓屈平不勝嘆服。 “先生真是奇人,”屈平拱手,“請賜平解招!” “解招只有一個,結(jié)牢昭陽,借力打力?!?/br> 屈平閉目一時,看向陳軫:“改制變法不是剝奪了昭陽的利益了嗎?” “是的,但他還有一個利害!” “利害?” “就是張儀?!标愝F晃一下腦袋,“左徒與大王不過是讓昭氏少得一點兒利,而張儀要的則是他的命!昭陽本與王族爭利,眼下見張儀與王叔結(jié)作一體,這就不是爭利的事了!” “令尹他……有這個意向嗎?” “軫正是從令尹府來。” 屈平再次閉目,有頃,看向陳軫:“平為直人,今有一疑,請先生解之?!?/br> “左徒請講。” “聽說郢都有個元吉樓與先生有關,可有此事?” “有之?!?/br> “聽說秦魏河西戰(zhàn)前,魏國安邑有兩個樓,一個叫眠香樓,一個叫元亨樓,先生可知此二樓?” “知之。元亨樓是軫辦起來的,眠香樓是一個叫天香的人辦的?!?/br> “天香是何人?” “秦國黑雕臺的黑雕?!?/br> “眠香樓發(fā)生謀殺案,先生可知?” “是天香干的?!?/br> “既然是她的樓,她為什么要這么干?” “嫁禍公孫衍?!?/br> “秦人為什么要嫁禍公孫衍?” “因為要把公孫衍逼往秦國?!?/br> “先生何以曉得這么清楚?”屈平驚訝了。 “因為軫在那時是魏國上卿,此案是軫奉王命處置的?!?/br> “你……”屈平無話可問了,勾下頭去,良久,喃出一聲,“郢都開出一家品香樓?!?/br> “樓主依然是那個天香,軫曉得她?!?/br> “這就是先生要開元吉樓的原因嗎?” “是的?!?/br> “先生,屈平的疑問是,安邑有此二樓,河西沒了?!?/br> “唉,”陳軫長嘆一聲,“左徒有所不知,安邑沒有此二樓,河西也會沒有,只不過,會是另外一種方式?!?/br> “先生何意?”屈平猛地抬頭。 “因為魏國有個先魏王,秦國有個先秦公?!?/br> “先生從沒有自責過嗎?” “自責過?!?/br> “怎么責的?” “被大魏的相位迷住眼了。唉,”陳軫復嘆一聲,苦笑,看向屈平,“左徒還有何問?” “沒了。”屈平拱手,“謝先生坦誠以告?!?/br> “左徒應該明白軫為何要搞這個元吉樓了吧?”陳軫看向屈平,兩眼透出狡詰,“在楚國,軫的衣食是昭陽,昭陽的對手是張儀,張儀的耳目是雕臺,雕臺的xue點是品香樓。軫可以透給你,在元吉樓里,無處不是軫的眼線,凡是去過品香樓的賭客,都在軫的眼皮子底下。眠香樓里響個屁,軫就曉得是個什么味兒?!?/br> “先生謀事,果是不同凡響!”屈平拱手,“在嚙桑時,蘇子曾囑晚生遇到大事請教先生,前番來函,蘇子再次叮囑,晚生今日服矣!” “謝屈子信任!”陳軫回個禮,苦笑一聲,“不瞞左徒,軫處心積慮以助左徒,亦是受蘇子所托!”從袖中摸出一函,在屈平眼前晃晃,又收回去,“軫之一生,真還沒有敬佩過誰,只此蘇子!”看向遠方,慨嘆,“真乃今之圣人矣!” “先生大德,晚生知矣!”屈平再次拱手,“晚生這就入宮,向大王稟明利害,相信大王會摒棄前嫌,復用令尹推動王命。至于令尹那兒,就由先生疏通!” “若此,大楚有望矣!” 屈平前腳入宮,靳尚后腳就進來了。 靳尚此來,只為一事,就是張儀提到的那件血衣。靳尚的思路是,如果屈平在,以參與辦案的名義直接討要,再設法毀掉,使之查無實證。如果屈平不在,就直接拿走。 屈平不在。 靳尚在左徒府搜索一圈,打問幾人,一絲兒線索皆無。靳尚猛地想到一處,驅(qū)車趕赴屈平草廬。 聽到車響,老園丁迎出,見是靳尚,曉得他的身份,稟說左徒一大早就出去了。 靳尚眼珠子一轉(zhuǎn):“我與屈大人約好了,他過會兒就回來,我先在這兒候他一時?!?/br> 老園丁也無二話,當下召來囡囡,帶他草舍里歇去。囡囡帶靳尚至前院的廳堂里,倒上茶水招待。靳尚喝幾口茶,轉(zhuǎn)向屈平書房。囡囡跟在他身后,寸步不離。 “你叫啥名字?”靳尚笑道。 “我叫囡囡?!编镟飸?。 “我來過幾次,沒見過你呢?!?/br> “我也沒見過你?!编镟镄α?,“阿伯,你尋啥呢?” “你見到一件血衣沒?” “啥叫血衣?” “就是衣服上帶些血,是件灰白的衣服,就像這件?!苯忻鲆患c昭鼠血衣相同的衣服,抖給囡囡。 囡囡搖頭。 靳尚正自失望,意外看到屈平書案兩側(cè)堆放的兩大堆竹簡及案上剛剛落成的憲令,兩眼睜圓,就在案前坐下,展卷閱讀。 靳尚讀一會兒,頭上汗出。 一切似乎是,那件血衣不再重要了。 靳尚正讀得起勁,猛然看到囡囡依然站在門內(nèi),兩只大眼直盯住他。 “囡囡,”靳尚放下竹簡,“阿伯在這兒看會兒書,等你阿叔,你到外面玩去,成不?” “我不玩,”囡囡應道,“我要守在阿叔的書房里!” “這這這……”靳尚皺眉,“你阿叔看書時,你也守在身邊嗎?” “我不守,因為阿叔需要安靜?!?/br> “阿伯看書,也需要安靜呢?!苯行α恕?/br> “可我不認識阿伯!”囡囡應過,眼皮子眨幾眨,“阿伯,你在屋里看,囡囡坐在門外,成不?” “成。” 囡囡走到門外,坐在屋檐下。 靳尚將案上竹簡匆匆閱過,閉目凝會兒神,目光落到一旁的筆硯上,見硯中墨水俱足,靈機一動,從懷中掏出他帶來的衣服,蘸好墨水,在那衣服上匆匆書寫起來。 靳尚謄抄近兩個時辰,方將一捆竹簡抄完,將整件衣服寫得密密麻麻,連衣領上也寫有字了,這才收起,將那衣服揣進衣襟,將房中竹簡擺歸原位,緩緩站起,打個懶腰,深深呼吸一口,大步走出。 “阿伯,您不看了?”正在打盹的囡囡聽到聲音,亦忙站起。 “不看了?!苯猩焓直疣镟?,“阿伯候不到阿叔,這先走了?!?/br> 后晌申時,屈平從宮里回來,急匆匆走進草廬,拿起案上憲令,剛要出去,囡囡從外面跑來,叫道:“阿叔,上午有個阿伯來尋你,候你老半天呢。” “阿伯?”屈平震驚,“他在哪兒候我?” “就在阿叔的書房里?!?/br> 屈平驚出一身冷汗,急回書房,將房中一切皆查一遍,見沒有遺失,又看看所擬的憲令,一簡沒少。 “阿伯就坐在這兒,翻看這些竹簡,”囡囡指著竹簡,“我站在門口,看著他,他讓我出去,說是他不安靜,我就坐在門外了,就坐在這兒。”指向門外她坐的地方,“我都坐得嗑睡了,他才出來,把我抱起來,說是要走哩?!?/br> 屈平走到前院,召到老園丁,急問:“上午是誰來了?” “是上官大人,說是大人與他約好了,他先在屋里候你。我正在弄個棚架,就喊囡囡帶他去了?!崩蠄@丁應道。 顯然,問題大了。 靳尚從未約他,卻對老伯說約好了,這分明是說謊。 然而,他為什么要說謊呢? 屈平閉目。 “阿叔,”囡囡似又想起什么,接道,“阿伯要尋什么血衣,東找西找,沒找著,問囡囡見沒,我說我沒見過。” 屈平頭頂又是一轟。 是了,靳尚是為血衣而來,未能拿到血衣,卻偷看了他所擬出的憲令。 屈平平素要到晚上才能回來,這辰光回,是奉王旨來取憲令的。 早晨別過陳軫,屈平就入宮覲見懷王。不巧的是,懷王正在接待客人。候至午時,屈平方才得見,遂將陳軫所言簡述一遍。這些從高處著眼的言辭真還打動了懷王。懷王決定聽從屈平,依舊起用昭陽,讓他施令。懷王問及憲令,屈平稱已初步完稿。懷王隨即傳召昭陽,而讓屈平去取憲令,由三人先行議定,再作頒布。 豈料靳尚搶前一步,提前將憲令看了。 作為朝廷命官,靳尚私入左徒住所,編謊并偷看如此尚未頒布的王命憲令,若是鬧騰起來,是殺頭重罪。同時,屈平亦深悔自己大意了,未能做好防范,將如此重要的東西隨意擺在書房里。最起碼,他應隨身帶往左徒府,交由咸尹掌管。 屈平在房中細察一遍,見房中確實未曾丟失什么。至于這些憲令,若是順利,三兩天也就頒布于眾了,上官大夫即使全部看去,也不過是早知幾天而已!再說,上官也是大王的身邊人,總不至于…… 想到這兒,屈平心里略覺安慰,將憲令悉數(shù)捆扎,提入車中,直驅(qū)宮城。 屈平趕到時,昭陽已在宮中,看神情,二人相談甚篤。由于只有一份,懷王遂讓屈平朗誦一遍。屈平將竹簡攤好,清清嗓子,大聲朗讀。懷王、昭陽各自閉目審聽。 一遍讀畢,昭陽為示態(tài)度,率先鼓掌。懷王笑了,吩咐屈平由頭再讀,讀一句,大家就討論一句,將整個憲令過濾一遍。 三人初時拘謹,尤其是昭陽,及至后來,完全放開了。放棄小我的昭陽,處處從楚國與王室角度思考,幾乎完全贊同屈平的憲令草案,所提異議,皆在實施層面。 天色黑下來,懷王興甚,吩咐吃個便餐,掌燈夜戰(zhàn)。直至深夜,三人方將所有憲令逐簡審畢。懷王、昭陽各抒己見,屈平將見解不同之處一一標注,分列為商榷、不妥、必改三類,將前兩類當場抽出論證,又對第三類如何修改列出方案,形成共識,尤其是在收回巴鹽、烏金治權(quán)上,三人完全達成一致,各自滿意,于三更梆響時分作別散去。 次日晨起,子啟早早叩開王叔府門,將昨晚他所察知的宮中之事詳述一遍。 王叔震驚,摸出靳尚轉(zhuǎn)呈的那件抄錄憲令的字衣,遞給子啟:“賢侄看看這個!” 子啟大約瀏覽一下,皺眉:“字又小又擠,費勁呢?!?/br> “你說的是。”王叔叫來家宰,將字衣丟給他,“多尋幾個人,把上面每一個字都抄寫入簡。對了,叫上官大人來念,免得顛倒?!?/br> 家宰應過,提上字衣走了。 “抄寫一份就是了,尋幾個人做啥?”子啟不解。 “唉,”王叔指向離去的家宰,“那件衣上所寫的小字,阿叔昨晚看了一宵,睡不著呀!”略略閉目,苦笑,“張子說的是,大王、昭陽、屈平三人萬不可結(jié)到一起,可照賢侄方才所說,他們已于昨晚成伙了?!?/br> “怎么辦?”子啟急問。 “有請張子!”王叔緩緩說道,“對付昭陽,得聽他的!” 子啟應過,匆匆去了。 張儀來后,沒有給出任何主意,卻討來棋具,與王叔擺上了。二人連弈三局,待家宰將衣上的字全部抄出,方才推枰置子,接過依然散著墨香的竹簡,凝神聚心,全部看完。 “張子?”見張儀放下竹簡,王叔小聲詢問。 “王叔呀,”張儀盯住王叔,咧起嘴,抽出最要害的一處,“按照所寫憲令,巴地的鹽泉、宛地的烏金,統(tǒng)統(tǒng)都要收歸王室嘍!” “是哩。”王叔面色難堪。 “什么狗屁憲令?”子啟一震幾案,“沒有鹽、鐵,我們還吃什么?這要讓大伙兒看到,還不反了?” “如果在下沒有料錯,這當是昭陽之謀!”張子將屎盆子劈頭扣在昭陽頭上。 “昭陽之謀?”王叔怔了,“是收歸王室!” “王室由誰來轄制呢?”張儀接道,“大王是不會管的,具體就由令尹府轄制。之前大王有意讓屈平取代昭陽,但昨日來看,大王心氣或已改變,如果不出意外,令尹依舊是昭陽。” “奇怪,”王叔自語,“大王何以突然改變呢?他怨昭陽久矣!” “這個當可歸功于陳軫!”張儀應道,“昨日晨起,陳軫雞鳴即起,先去昭陽府,繼而是左徒府,之后,左徒與陳軫一并出門,左徒入宮,陳軫再入昭陽府。再之后,昭陽入宮,左徒先回草廬,再入王宮,這中間的曲折,耐人尋味啊!”看向靳尚,“不瞞諸位,昨日此時,在下真正在為靳兄擦冷汗哪。若是靳兄遲走一時,若是左徒早回一時,被左徒逮個現(xiàn)行,講給大王,靳兄這辰光怕就沒有這般坦然嘍!” 張儀輕輕幾句,唬得靳尚額頭汗出。 “請問張子,何以應對,可有良策?”王叔拱手,直入主題。 “回稟王叔,”張儀看向他,回禮,“儀沒有良策,只有應策?!?/br> “請講應策?!?/br> “應策有二,”張儀掃視王叔三人,“一是服從王命,順應新制新法,王族、宗族合起手來,勒緊褲帶,成就大王、左徒變改之功,藏富于國,厲兵秣馬,東和于齊,西爭于秦,以武力奪回商於谷地,將秦人鎖死于關中。” “二呢?”子啟急不可待。 “其二是,”張儀看向他,“王族合力,制服昭陽、左徒,促使大王回歸正途,藏富于民,西結(jié)強秦,東爭于齊。秦無楚憂,可爭三晉;楚無秦慮,可奪泗下。這也是秦王長策,在下赴楚聘親,亦是為此,請諸位斟酌。” “有何斟酌?”子啟握拳,看向王叔,“王叔,聽張子的,干吧!” “敢問張子,”王叔閉目有頃,看向張儀,“事已至此,可有良策制服昭陽與左徒?” “制服左徒,”張儀看向靳尚,“非靳兄不可。至于昭陽,”看向王叔,“就得王叔親自出馬嘍!” “怎么做?” 張儀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遞給王叔:“如何制服,盡在此囊,王叔可以開看。”轉(zhuǎn)向靳尚,“麻煩靳兄與在下進宮一趟,靳兄可稟報大王,就說秦使有喜訊奏報!” 得到昭陽助力,這又確定好改制變法的遠略長策,懷王正自豪氣沖天,聽聞靳尚奏報,秦使有驚喜奏報,以為是關于商於之事的,當即傳見。 “賀喜我王!”覲見禮畢,張儀率先拱手。 “呵呵呵,”懷王樂不合口,“今朝是有喜事?!备┥?,“聽聞秦使亦有喜訊帶來,寡人可否一聽?” “賀喜我王!”張儀再次拱手,賀喜。 “呵呵呵,”懷王又笑幾聲,“說吧,寡人甚想聽聽張子的喜訊!” “儀已賀過兩次了!”張儀再拱手,“再賀一次,儀賀喜我王!” “咦?”懷王斂起笑,盯住張儀,“你還沒有講出什么喜呢,這賀個什么?” “賀大王的喜呀!”張儀笑了,“大王得喜,有大利于楚,儀怎能不道賀呢?” “寡人得何喜了?”懷王納悶。 “呵呵呵,”張儀連笑幾聲,“大王的喜,滿郢都皆知,這還用說出來嗎?” “這……”懷王愈加納悶了,看向靳尚,“什么喜?” 靳尚勾頭。 “說呀!”懷王急了,聲音提高。 “大王頒憲布令,改制變法,行追魏文,功比秦孝,這是天大的喜事呀,儀是以道賀!”張儀拱手。 “這……”懷王暗吃一驚,“秦使可指寡人頒詔定職裁冗的事?” “裁冗之事雖說可喜,卻不值一賀。” “為何不值?” “一則此事已過旬日,在郢都算是往日舊事了,二則三世不襲,先悼王時代早已行過,今大王再行,實為平常,不為大喜?!?/br> “請問秦使,你說的大喜是指什么?”懷王直盯張儀。 “儀已講過,頒憲布令,改制變法呀!” “寡人頒何憲、布何令了?”懷王目光逼視。 “咦?”張儀略作吃驚,“大王難道還沒有頒布嗎?” “寡人在問的是,寡人頒何憲、布何令了?”懷王咬住字眼。 “左徒大人新造的憲令呀!”張儀故作驚訝,似乎奇怪懷王會回出這個問題。 “新造的什么憲令?”懷王追問。 “一十二憲,四十九令!” “你……”懷王倒吸一氣,手指著他,“怎么曉得的?” “大王,”張儀兩手一攤,“郢地人人皆知之事,儀怎么不曉得呢?” “?。。俊睉淹跽痼@,看向靳尚,不可置信,“靳尚,你可曉得?” “回稟我王,”靳尚拱手,“臣早有聽聞!” “聽到什么了,快講!” “就是左徒大人奉旨造憲之事。” “聽何人所講?” “左徒呀,他親口所講?!?/br> “他……”懷王愈加震驚了,“他在哪兒講?都講什么了?” “他逢人就講呀,說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說大王早已離不開他,大王的憲令諭旨,無不出自他手,說莫看現(xiàn)在是代令尹,要不了幾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為大王與他同池洗過澡,搓過背,說……” 懷王猛拍幾案:“夠了!” 靳尚嚇一大跳,急急剎住。 “靳尚,”懷王顫抖著手,點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頓,“寡人這對你講,屈平不可能說出這些!” “臣……”靳尚叩首,涕泣,“不敢欺王啊,大王!王若不信,可使人隨街查訪,屈平所造憲令,早已成街談巷議,路人皆知呀!” “既是街頭巷議,你……”懷王喘氣,“且說一令!” “臣……”靳尚叩首。說實在的,盡管他抄寫一遍,但要背誦,他真的一句也誦不出。 “大王,儀請誦之!”張儀閉目,朗朗上口,“大楚憲令,第一憲,第一令,明憲審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為先王之時,所應皆為先王之勢,今時過境遷,大邦并雄,中原列國先后變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規(guī)。寡人是以明憲審令,革除舊弊,以順方今之時,以應方今之勢……” 張儀的過目不忘本領派上用場,一憲一令,不一會兒,竟將屈平花費不知多少時日才擬就的憲令悉數(shù)誦出,驚得懷王與內(nèi)尹目瞪口呆,即使靳尚也是傻了。 張儀誦完,笑道:“大王,儀所記住的就是這些,想必有不少錯漏,貽笑于大王了?!?/br> 懷王面色臘黃,額頭汗出。 空氣冷凝,殿中死一般的靜,只有懷王越來越粗的出氣聲。 得與懷王、昭陽達成共識,屈平真有說不出的興奮。翌日晨起,屈平哪兒也沒去,只守在草舍里,將三人昨日所議悉數(shù)過濾一遍,斟酌成合適的表述添加進正文。 天色過午,屈平修改完畢,自認為一切妥當,方才謄抄一遍,將原稿秘藏起來,趕赴左徒府,吩咐咸尹將憲令密抄三份,一份由他存檔,另三份束扎成冊,加蓋左徒府璽印,送呈王宮咸尹。 屈平剛剛吩咐完畢,屈遙進來,附他耳邊低語。 屈平臉色變了。 “真正奇怪,”屈遙一臉茫然,“阿哥起草的憲令連我也未曾讀過,街頭百姓怎就全曉得了?” 屈平已知原委,從牙縫里擠出二字:“靳——尚——” “靳尚?”屈遙不解,“他怎么了?” 屈平忽地起身,快步走出。 “阿哥,你去哪兒?”屈遙追上。 “進宮!”屈平頭也不回。 御書房里,懷王怔怔地坐著,目光呆滯。 懷王耳邊響起靳尚的聲音:“……他逢人就講呀,說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說大王早已離不開他,大王的憲令諭旨,無不出自他手,說莫看他現(xiàn)在只是代令尹,要不了幾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為大王與他同池洗過澡,搓過背,說……” 接后是張儀的聲音:“……大楚憲令,第一憲,第一令,明憲審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為先王之時,所應皆為先王之勢,今時過境遷,大邦并雄,中原列國先后變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規(guī)。寡人是以明憲審令,革除舊弊,以順方今之時,以應方今之勢……” 內(nèi)尹進來,看懷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候于一側(cè)。 懷王察出是他,眼睛未睜,聲音出來:“訪到什么了?” “回稟我王,”內(nèi)尹小聲,“臣使人察訪街頭茶肆,確如上官大人所講,郢人皆在議論新憲……” 懷王一拳震在幾上:“屈平!” 咸尹走進:“稟報我王,左徒屈平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