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破齊人張儀離間 避險境孫臏詐死
翌日晨起,孫臏親往視察戰(zhàn)場,田忌為防不測,親自推起輪車,由幾十名貼身護衛(wèi)前簇后擁。廝殺一夜的場景慘不忍睹。 魏軍將士大多戰(zhàn)死,無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槍,不少死后仍舊保持搏擊姿勢。 檢點齊軍,盡管兵力在數(shù)量、地勢等各方面占優(yōu),傷亡人員仍近兩萬,幾乎不少于魏人。 前面?zhèn)鱽硇鷩獭?/br> 放眼望去,是幾百將士圍成一個大圈,場面嘈雜。 看到田忌,一個校尉飛跑過來,禮畢,道:“報告主將,此地有三百余魏卒,盡皆掛傷,負隅頑抗,寧死不降?!?/br> “寧死不降者,格殺勿論?!碧锛沙聊槕?。 “得令?!毙N痉瓷砼苋?,身后卻傳來聲音:“且慢!” 校尉頓住。 孫臏示意,田忌推著輪車趕過去,果見數(shù)百傷殘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個圓圈,最外圈,是傷勢最輕的,最里圈,是傷勢最重的,個個手持兵器,渾身血污,滿臉嚴肅,欲做最后一搏。 見到主將,齊兵讓開一條道。 田忌推著孫臏直走過來,距十數(shù)步站定。 “諸位將士,”孫臏朗聲說道,“在下孫臏,向你們致敬了!”說畢,雙手合禮,深深一揖。 聽到“孫臏”二字,眾魏卒無不扭頭看來,其中有人認識孫臏,驚叫:“天哪,是孫監(jiān)軍,真的就是孫監(jiān)軍哪!” “諸位將士,”孫臏直起腰來,一手扶住輪車的扶手,一手舉過頭頂,豎起拇指,高高舉起,“你們是真正的勇士,是當之無愧的軍士,孫臏敬重你們。兩軍交戰(zhàn),不殺降者,更不殺傷者,你們不是降者,但你們是傷者,孫臏敬請諸位不要抗擊救治,不要拒絕水米,孫臏保證,齊軍不將你們作戰(zhàn)俘對待?!?/br> 聞聽此話,眾軍卒無不淚出,放下武器,向?qū)O臏致敬。 “給勇士們喝水、吃飯、療傷?!碧锛煞愿佬N尽?/br> 校尉應過,飛速安排去了。 “傳令,”孫臏轉(zhuǎn)對田忌,小聲道,“留下一萬將士清理戰(zhàn)場,救死扶傷,余眾趕赴宿胥口,應戰(zhàn)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嬰善后,親引大軍趕赴宿胥口,與正在渡河的魏軍狹路相逢。由于沒有渡船,魏卒臨時拼湊木筏,渡過河水者不過數(shù)千,在齊人的強勢沖擊下或死或降,還沒登岸者重又返回對岸。 邯鄲趙軍聞聽齊軍大敗龐涓于桂陵,復殺過來,反將魏人逼入邯鄲城內(nèi)。眼見敗勢已定,兩面遭攻,張儀、公子嗣改攻為守,張儀修成奏疏一封,勸惠王與齊、趙兩國議和。 龐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長哭于地。 “咳咳咳,”連急帶悶已臥榻數(shù)日的惠王連出幾聲咳嗽,從枕邊摸出張儀的奏疏,勻穩(wěn)氣,“相國奏請和談,賢婿意下如何?” “功敗垂成,”龐涓哽咽,“兒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幾聲,轉(zhuǎn)對毗人,聲音嘶啞,有氣無力,“召朱威覲見!” 邯鄲趙宮,公子嗣正與十幾個妃子在玩投骰子游戲,誰輸誰脫衣服,公子嗣光了膀子,有幾個妃子已是一絲不掛了。 一個宮人趨進:“稟報將軍,你的參將求見!” 公子嗣正在興頭上,臉色一沉:“去去去,叫他滾遠點兒,本將這在忙呢!” 那宮人湊到跟前,小聲嘀咕幾句。 “安陽君?小妾?”公子嗣一下子來勁了,自言自語幾句,抬頭看向他,“去,將那女子帶進來!”又朝眾妃努嘴,“你們幾個,一邊兒歇去!” 眾妃子各拿衣裳,匆匆退去。 公子嗣剛剛整好衣冠,宮人便引一白衣女子走進。 是天香。 天生麗質(zhì),顧盼皆生情。 公子嗣的眼睛一下子亮堂起來,身子坐直,前傾。 “將軍,”天香沒有一絲羞澀,既不叩首,也不揖禮,落落大方地徑直走到他前面,嫣然一笑,目光勾引,“你這在看什么呢?” 公子嗣閱女無數(shù),不曾見到有女子這般與他說話,一時怔了。 “小女子好看嗎?”天香又是一笑,擺出個撩人的姿勢。 “好看好看,”公子嗣的骨頭酥了,“你??叫何名字?” “葛藤。” “葛媵?”公子嗣略頓一下,“哦,明白了,是安陽君的媵妾!” “不是媵妾的媵,是藤條的藤。長在山溝溝里,專會纏人的那種藤條!” “這么說,你家是山里的?” “算是吧,就在那邊!”天香指向西方的高山。 “給本將說說,你這根藤是怎么個纏人的?”公子嗣yuhuo起來,目光盯向她的要緊部位。 “嘻嘻,只怕將軍受不了!”天香欺前一步,目光火辣。 “喲嘿,你這藤條倒是爽快哩!好好好,本將喜歡!”公子嗣抓住她,一把拉進懷里。 天香嚶嚀一聲,雙臂趁勢鉤在他的脖子上。 戰(zhàn)敗求和,最是難為人。魏惠王選擇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別無選擇。因為伐趙是張儀、龐涓挑起來的,讓二人出使,哪一個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來儲君,他去有失國體;惠施倒是合適,人卻走了;白虎分量不夠,若去反倒誤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為人實在,辭令、謀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為戰(zhàn)敗國,再好的謀略、說辭也是無用,誠懇或可得分。 朱威責無旁貸,于次日驅(qū)車駛離大梁。 朱威沒有如尋常出使般往投臨淄,而是直馳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齊國中軍大帳。也是朱威趕巧了,人還沒到,遠遠望見齊國太子辟疆押著糧草,不遠千里前來勞軍。 朱威就地扎帳,待辟疆歇過一宵,于次晨入帳求見。本就反戰(zhàn)的朱威,此時求和更見恭敬,雙手奉上國書,長跪于地。 辟疆賜席,細閱國書后,遞給孫臏。 孫臏略瞄幾眼,轉(zhuǎn)給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聲,將國書擲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難;是魏室家事,就當由魏室之人出面!” 這話既恃強,又沒給朱威面子。 “田將軍有所不知,”朱威一臉尷尬,苦笑一聲,拱手,“我王年老體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風寒,不宜出遠門,魏室再無合意人選了。朱威雖非魏室嫡親,卻是魏門長婿,今奉王旨求和,還望將軍賞威一個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覺失言了,回過一拱,“何人挑事,何人來當才是!上卿是魏門長婿,他龐涓就不是了嗎?你家大王只要開戰(zhàn)就聽龐涓,這要議和了,緣何不見此人?” 朱威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田忌又要說話,辟疆擺手止住,對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議和,無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頗大,容辟疆三思,稟過父王,方可回復上卿。” “謝殿下寬厚,只是??戰(zhàn)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無安,朱威懇請殿下念及萬千生靈渴望,早日定奪為盼!” “上卿且回營地,明日復來,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氣道。 朱威起身,謝過諸人,退出營帳。 “魏罃服軟求和,諸位愛卿這請議議,允還是不允?”辟疆掃一眼在席的田忌、孫臏與田嬰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龐涓吃下敗仗,魏軍士氣低落,眼下正是我復仇良機。再說,魏人已被我軍困在河水對岸,前有趙人,后是我?guī)?,欲返不能,欲進不得,已是強弩之末,無還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將軍,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將田嬰。 田嬰正在審看被田忌摜在地上的魏室國書,此時見問,放下國書應道:“臣已探明,情勢確如主將所言,魏武卒精銳被殲,主將龐涓也不在位,河水對岸士氣低迷,不堪一戰(zhàn)。只是??”看向?qū)O臏,“桂陵之戰(zhàn)所以獲勝,是因為軍師妙算,戰(zhàn)與不戰(zhàn),殿下當問軍師?!?/br>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qū)O臏。 “臣以為,”孫臏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戰(zhàn)皆是為和,和不成乃戰(zhàn),戰(zhàn),不得已而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執(zhí)以戰(zhàn),是謂強戰(zhàn)。強戰(zhàn)非義,士不赴死?!?/br> “這不可能?!碧锛上仁且徽?,接后應道,“只要本將一聲令下,大齊三軍看有哪一個敢不沖鋒陷陣?” “將軍所言,是謂威服。威服,軍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氣,生者懷懼,懼則不前。”孫臏淡淡應道。 “孫兄,你??”田忌急了,“難道這就放過龐涓不成?” “兩軍交戰(zhàn),不可為一己之怨。再說,見好不收,是謂貪求。貪求則敗。”孫臏仍舊不急不緩。 “你是說,我若再戰(zhàn),會???”田忌不服了。 “魏雖失利,僅去除兩萬死士,河水對岸仍有死士將近七萬,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氣反而振奮。一對一拼殺,鹿死誰手難以預料。絕地無生,傷敵一千,必自損八百,桂陵之戰(zhàn)可見矣?!?/br> 想到桂陵之戰(zhàn)魏國武卒的出色表現(xiàn),田忌不由得打個寒噤。 “再說,”孫臏不急不緩,進一步分析,“魏據(jù)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鄴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萬,存糧足支一年,反觀我軍,補給乏力,若是久戰(zhàn),氣必泄,力必竭。至于趙國,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趙人就無還手之力。魏人北據(jù)邯鄲,南守河水,與我對峙,將軍何以應之?” 田忌再無言語。 翌日晨起,朱威復至,田辟疆應允議和,將球踢回:“我王應趙人之請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當問趙人。若是趙人應允,我即退兵?!?/br> 朱威要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拜謝,起程前往邯鄲,見過張儀,謀定議和底線,持使節(jié)出城,入趙營覲見趙王。 趙國中軍大帳霎時沸騰。趙臣無不激憤,紛紛反對議和,認為眼下是反擊魏國的最佳時機,即使一向沉穩(wěn)的安陽君也對議和抱持異議。 顯然,趙人受到的傷害實在太深。昔年晉國權(quán)卿智氏聯(lián)合韓、魏二氏攻趙一年有余,水淹晉陽數(shù)十日,趙人“懸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龐涓引領的魏人竟然輕而易舉地卡斷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鄲,讓趙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氣盛的趙雍自也亢奮,正欲下旨,跟前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是蘇秦。 是自始至終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發(fā)的蘇秦。 趙雍望過來。 眾臣望過來。 蘇秦的臉上寫滿憂郁。 “蘇愛卿,”趙雍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趙國救星,略覺抱歉地拱手,“魏人拔我邯鄲,趙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眾皆欲戰(zhàn),愛卿是何高見?” “謝王垂詢,”蘇秦拱手應道,“敢問我王拿什么去戰(zhàn)?能戰(zhàn)多久?”又朝眾臣拱手,“諸位大人,戰(zhàn),拼的是實力,不是血氣。魏人西守滏口塞,東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則為困獸,且失血過多。滏口塞不得,我無血可補,河水天險,齊援急切不得。單靠我眼前之力與魏決戰(zhàn),敢問諸位勝算幾許?諸位家舍多在邯鄲,父老親友也在邯鄲,血染邯鄲,親人受難,魏人也必不恤,邯鄲或會因此而雞飛蛋打,殘垣斷壁一片?!?/br> 蘇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據(jù)事實,方才還是意氣風發(fā)的眾人此時如同泄氣的尿脬,一下子癟了。 “諸位大人,”蘇秦掃視眾人,一反方才憂郁表情,目光挑釁,似是在尋求辯論,“我糧食府庫皆在邯鄲,老弱病殘婦孺皆在邯鄲,城防險峻也在邯鄲,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結(jié)果如何?再說,我以何困之?邯鄲已與鄴邑連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險,我人丁雖眾,能戰(zhàn)之士不過五萬。今攻守易勢,我以五萬對七萬,以無險對有險,以血氣對強敵,智者不為也。” 趙雍完全被說服了,長吸一口氣:“何去何從,請愛卿指點!” “回稟我王,”蘇秦轉(zhuǎn)過臉來,看向趙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與魏議和,停戰(zhàn)休民,恢復家國元氣。我雖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議和,于我則是有利,我王當順水推舟,與其議和,恢復我舊時轄地。” “趙雍謹聽蘇子,煩請?zhí)K子與朱威議和!”趙雍不再多言,當下決斷。 “謝我王重托!”蘇秦拱手,“不過,由臣出面不妥,因臣雖為趙相,也兼他國之相?!?/br> “這??”趙雍顯然忽略了這個,“敢問相國,何人出面為妥?” “臣薦肥義大人?!?/br> 一個月后,邯鄲城南,面對滾滾東去的漳水,魏使朱威與趙使肥義、齊使田嬰、秦使公子疾、中山使張登共同簽署漳水之盟。依據(jù)此盟,魏人無條件歸還邯鄲及所占趙地,齊、秦、中山無條件撤軍,趙、中山則以槐水為界,永不相犯。 一場耗時經(jīng)年、波及列國諸方的天下大戰(zhàn),在齊人圍魏、龐涓兵敗桂陵之后兩個月的漳水河邊畫上句號。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國皆輸,唯一的贏家是中山,因其終于從趙人手中奪到了夢寐以求的戰(zhàn)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獲取槐水天險。之后數(shù)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條戰(zhàn)備城墻,由東邊河水直至太行山下,與趙相抗。 但就長遠來看,真正的贏家則是秦國。張儀連橫成功,縱親失和,趙、魏、齊三國皆受重創(chuàng),秦國無非是出動大軍到晉陽城下示威一圈,幾乎是無損毫毛。 征戰(zhàn)經(jīng)年而無尺寸之功的魏國大軍沒精打采地渡過河水,回歸大梁。戰(zhàn)車上載的大多不是戰(zhàn)利品,而是在趙國各地戰(zhàn)歿的將士棺木。 魏境各地,再一度哀樂聲聲,家家戶戶,各村各邑,處處可見送葬隊伍。 張儀坐在輜車中,隨從三軍由邯鄲回返大梁,一路幾乎不與人說話,內(nèi)中五味雜陳,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當年走過不知多少趟的那個岔道口處,張儀吩咐停車,吩咐部將引軍前行,自與幾名從人拐往山中,在山腳下安頓住眾人,僅帶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許是不想見到玉蟬兒,張儀在那塊寫有“鬼谷”二字的石頭前面坐下,隨手寫出幾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給大師兄。 不消片刻,一個衣襟飄飄、長發(fā)披肩、眉清目秀的高個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來,望到張儀,遠遠頓住,拱手:“師弟,別來無恙乎?” “大師兄!”張儀緊盯住他,顯然認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頗為激動,“長這么高了!” “呵呵呵,是哩,”童子笑道,“其他不見長進,只有個頭長了。幾次出谷,聽聞師弟風光照人呢。” “一事無成,慚愧得緊!”張儀謙辭。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沒有聽出謙辭,緊盯住他,刨根問道。 “愧??”張儀眼球兒一轉(zhuǎn),“愧對先生重托,愧對師兄厚望!” “師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現(xiàn)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師兄我卻未曾有過厚望?!鞭D(zhuǎn)過話鋒,直入主題,“好了,閑言少敘,師弟此來,可為看望蟬兒jiejie?” “非??非也!”見童子依舊伶牙俐齒,這又提到玉蟬兒,頗讓張儀尷尬,結(jié)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頓,恢復神態(tài),看向童子,“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閉關?!蓖訉⒃挾滤?,“師弟既然回來,何不隨師兄進谷,看看舊居?” 張儀苦笑一下,微微閉目。 “呵呵呵,”童子曉得他不愿見到玉蟬兒,笑道,“還是回去看看吧,蟬兒姐時常念及師弟呢?!?/br> 張儀抿緊嘴唇,有頃,再出一聲苦笑:“煩請大師兄轉(zhuǎn)告師姐,就說儀謝師姐掛念。今朝班師,儀路過宿胥口,望到此山,頗為感慨,不由得走進谷中了。得見大師兄,儀于愿已足,就不進谷了。” “師弟此來,”童子指他心口,“既然有事,何不一吐為快呢?” 張儀怔道:“大師兄,你??何以曉得師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曉得,豈不是在相國大人面前妄稱師兄了?” “大師兄神通,在下服了!”張儀正不曉得如何開口,這也就坡下驢,“師弟此來,確為一事。當年師弟下山,臨行之際送給師兄一卷竹簡,敢問師兄,可否記得?” “這事有哩?!蓖酉胍膊幌耄S口應道,“只是,那竹簡于師兄我一無用處,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當薪柴燒了?!?/br> 聽到“好像”二字,張儀心中有數(shù)了,略略一頓,拱手:“煩請大師兄再想想看,萬一那辰光誤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應道,“待師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沒燒,這就歸還師弟?!?/br> 童子返谷,徑入草堂,對玉蟬兒道:“是張儀來了?!?/br> “哦?”玉蟬兒略吃一驚,“他來何事?” “記得當年先生要我們?nèi)バ垭u嶺的崖壁下?lián)旎赜譄舻哪莾员鴷鴨??龐涓私下抄錄一份,藏于樹洞,被張儀悄悄取走了。張儀臨下山時,將那竹簡送給我,被我順手扔進床底。這辰光他又來討,給他不?” 玉蟬兒略略一想,扯童子進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睜,臉沖玉蟬兒,話卻是說給童子:“既然是他的東西,他又為此而來,你就還給他吧。” 童子應過,回到草堂,從床底尋出竹簡,徑往谷口送還張儀。 “先生,”聽到童子走遠,玉蟬兒輕聲問道,“他這拿去,必是交給龐涓,豈不是對孫臏不利了?” “順其自然吧?!惫砉茸拥f道,“一部書而已,沒有那么厲害?!遍]目又想一陣,睜眼,拿出一個藥方,持筆在下面又加一味,遞給玉蟬兒,“蟬兒,你按此方入山采藥,做成藥丸,交給蘇秦,由蘇秦送給孫臏,或?qū)O臏有所助益?!?/br> 玉蟬兒凝視藥方,有頃,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藥丸,”鬼谷子緩緩說道,講述一樁陳年往事,“就是當年隨巢子托人送給你母后吃過的那粒?!?/br> “隨巢子之藥,是先生給的?”玉蟬兒驚問。 “是的?!惫砉茸狱c頭,“早年結(jié)識他時,老朽觀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藥方濟世,其中包含此方?!?/br> “那??”玉蟬兒看向后面新寫的幾字,“先生加這一味,卻是為何?” “可成死藥?!?/br> “死藥?”玉蟬兒心底一震,喃聲重復。 “孫臏服下此藥,軀體即死,但魂魄守舍,一個月后,軀體會自然復活?!?/br> 玉蟬兒倒吸一口氣:“先生,事情??真有那么嚴重嗎?” “唉,”鬼谷子微微閉目,良久,長嘆一聲,“孫臏不死,龐涓就不會放過他,反生錯亂。俟孫臏渡過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個終結(jié)了!” 聽到那聲長長的“唉”字和接后的“終結(jié)”二字,想到龐涓或?qū)⒚媾R的因果之報,玉蟬兒心底一顫,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伐趙失利,舉國哀傷,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頹廢,僅臥榻幾日,就如打了雞血般精神抖擻,出人意外地現(xiàn)身于大魏朝堂,且只處理一樁朝務:加封武安君龐涓戶籍三千,賞金三百兩。 兵敗而受封賞,匪夷所思,堪稱列國奇談。 朝臣盡皆愕然,面面相覷。 龐涓長跪于地,泣謝:“臣冒死罪,請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當,敗走桂陵,折損武卒兩萬,終使邯鄲得而復失,功敗垂成,懇請我王極刑責罰,臣萬死無怨!” “武安君,你記住,寡人封賞的并不是你,是三軍將士!”魏惠王掃視眾臣,字字鏗鏘,振振有詞,“諸位愛卿,此番伐趙,寡人也曾傷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來,寡人東討西伐,南戰(zhàn)北征,可謂歷戰(zhàn)無數(shù),然而,真正能讓寡人暢快的僅有一次,就是此番伐趙。諸位愛卿,此番伐趙,龐將軍用兵如神,籌劃縝密,打了趙人一個措手不及,更拔趙都邯鄲,打出了我大魏威儀。挫悍趙銳卒,拔大國之都,縱使能將吳起,也未建此功啊!” 見惠王講出這個,朝堂上鴉雀無聲,只有龐涓長哭于地:“王上??” “諸位愛卿,”惠王余興未盡,慷慨陳詞,“挫趙卒,拔邯鄲,一出寡人多年悶氣,酣暢淋漓??!這且不說,更讓寡人欣慰的是,龐將軍帶出了數(shù)以萬計視死如歸、死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觀看桂陵戰(zhàn)報,總是淚出。我兩萬武卒身陷絕境,面對數(shù)倍于我之齊國技擊,無一人退縮,戰(zhàn)至最后一人,斬敵兩萬。我三百軍士,歷經(jīng)一夜鏖戰(zhàn),俱負重傷,寧死不降。更有將軍青牛,以一人之力護佑主將突出重圍,所向披靡,勢若破竹,齊卒望之喪膽。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將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見惠王這般褒獎將士,朝臣盡皆嘆服,紛紛點頭,投龐涓以贊賞目光。 龐涓五體投地,泣聲愈見悲切。 “唉,”惠王長嘆一聲,“諸位賢臣,桂陵之敗,過不在武安君,過不在三軍,過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鈍,看不出齊人疑兵jian計,連下昏詔,旨令龐將軍班師,方使龐將軍救主心切,千里急進,陷入絕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對不起這些陣亡將士?。韬舭г?!嗚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幾聲嗚呼,徹底打開了龐涓的淚腺,當堂號啕大哭起來。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觸動,無不悲泣。 大魏朝堂在一片悲聲中再次亢奮。 哭聲漸息,惠王將朝政再次托給太子魏申,在毗人的攙扶下掩面離去。 旨令下了,主管庫府的司徒白虎卻拿不出惠王打賞的三百兩金子。 莫說是三百兩,白虎此時連一百兩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詔令,凡陣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賦役的基礎上,司徒府還應一次性發(fā)放撫恤費三兩足金。在趙地與桂陵先后陣亡的將士將近三萬,單是這筆錢就將近十萬,如果加上傷殘將士的撫恤費,將各邑國庫全部賣掉也不夠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執(zhí)行。 白虎左右是難,只好如實奏報太子。 “庫銀還是小事,庫糧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調(diào),夏秋之際河東遭遇雹災,秋糧大幅減產(chǎn),儲糧盡皆用于邯鄲戰(zhàn)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黃不接,各地庫房幾乎撥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賑災,聽聞有災民典妻鬻子??”白虎頓住話頭。 “唉,”太子申長嘆一聲,“惠相走了,張相國、朱上卿皆未回來,申連個商榷之人也沒有,又逢這般大事,當該如何是好,唉??”復嘆一聲,“這樣吧,三百兩金子之事,由申暫向武安君講明,司徒府當務之急有兩樁,一是設法賑災,二是恤死扶傷?!?/br> “國庫已竭,以何撫恤?” “撫恤費尚未發(fā)放的,待申奏過父王,或以田畝作價補償,或暫欠著,待夏收之后,稅賦征入,加利償還?!?/br> “如此也好,臣這就籌備。” 送走太子申,龐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賞的三百兩金子,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講述的家國窘境。近一年來,他的心思盡皆用在軍務上,對其他諸事很少過問,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慮及的,縱使龐蔥偶爾向他稟報,他也無心傾聽。今朝太子上門解說,他才覺出急難。 正為難中,龐蔥急急走進:“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龐涓大驚,急問,“快講,什么事?” “老老少少,數(shù)百家眷擁進青牛府中討要撫恤金,青牛一兩金子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這個刀槍叢中無所畏懼的鐵漢子,竟為這一點兒撫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龐涓不寒而栗,二話不講,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戰(zhàn)中,假使沒有青牛,龐涓簡直不敢想象結(jié)局。為保龐涓,青牛多處負傷,有兩處傷及骨頭。傷筋動骨一百天,在龐涓嚴厲看管下,青牛非常聽話地一直窩在府中靜養(yǎng),不想今日竟?? 自鬼門關前被龐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龐涓馬首是瞻,但凡征戰(zhàn),無不舍生忘死,屢立戰(zhàn)功,成為龐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將,統(tǒng)領大魏最強勁的虎賁之師。魏惠王論功行賞,賜予青牛一座府宅,與龐涓府宅只隔三戶人家,同屬一個街坊。 不消一刻,龐涓匆匆趕到,遠遠望去,門前果然聚著一大堆人,盡皆縞素。 龐涓大步趕上前,龐蔥叫道:“父老鄉(xiāng)親,讓一讓,龐將軍來了!” 聽聞是龐涓,眾人齊圍過來,撲他前面跪下。 龐涓安撫幾句,在眾人讓開的夾縫中走進院子,赫然看到滿院縞素,依舊繃帶纏頭的青牛五體投地跪在當院,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子跪在他身邊,孩子哇哇大哭。 女子就是翠屏,前老將軍龍賈幺女。翠屏幼習武功,愛慕英雄,其夫本為龍賈旗下左軍裨將,從龍賈戰(zhàn)死于黃池,沒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數(shù)年,由龐涓、瑞蓮保媒嫁給青牛,過門次年即生一子,今已兩歲,虎背熊腰,儼然一頭小牛犢了。 “青牛兄弟!”龐涓急趕過來,在青牛身邊蹲下。 聽到龐涓的聲音,青牛悲聲長號:“龐將軍??”泣不成聲。 龐涓轉(zhuǎn)對龐蔥:“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動不得!” 龐蔥招呼兩個仆從,不由分說,將青牛架回房中,放置榻上,交給翠屏照料。 兩百多縞素男女,有老有小,齊刷刷地當院跪著,將個偌大的院落塞了個滿滿實實。 沒有哭聲,也沒有人多說一句話。所有訴求,盡在不言之中。 “阿弟,”龐涓看向龐蔥,“家中可有存金?” 龐蔥湊他跟前,小聲稟道:“有,但不多了?!?/br> “多少?” “一百二十鎰?!?/br> “大聲講!”龐涓厲聲說道,“有金多少?” “一百二十鎰!”龐蔥這也提高聲音,讓院中所有人聽個明白。 “銀子呢?” “五百八十鎰。” “封地共有多少田產(chǎn)?” “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產(chǎn)盡皆變賣,家中金銀一鎰不留,全部用作撫恤陣亡將士!” “阿哥,”龐蔥驚呆了,壓低聲音,“府中也得花費,其中三十鎰是??是大王送給嫂夫人的陪嫁,動不得呀!” “沒有動不得的,因為你的嫂夫人是個魏國人,她嫁的人是我龐涓!”龐涓一字一頓,轉(zhuǎn)向眾人,聲情并茂,“諸位父老,諸位姐妹,我們的勇士已經(jīng)流血,我龐涓,還有我夫人,縱使上天入地,也絕對不會讓他們的親人再度流淚!”說畢,不待眾人回話,拳頭一緊,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院內(nèi)院外,所有人都聽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淚了。 沒有誰再說一句話,一個個不無感動地跟在龐涓身后,四散離去。 一番危機被龐涓披肝瀝膽的幾句豪言壯語輕松化解。 然而,龐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機而顯出輕松,而是愈見沉重。 回到府中,龐涓將自己關進靜室,也即他藏書頗多卻很少翻閱的書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塵封竹簡中閉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為他的庫銀,不是為他的田產(chǎn),也不是為那些陣亡將士的親人們討要撫恤的無奈與淚水。 所有這一切,盡皆不在他的視界之內(nèi),也不應該成為他的關注。 他的心在為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近兩萬多武卒一朝覆沒而滴血。為了這些武卒,他不知花費多少時間,更不知耗費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將何其艱難! 正自傷感,外面?zhèn)鱽砟_步聲。 房門不敲而開,一人腳步甚輕,徑走進來。 在這府中,敢于這般走進靜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蓮。 “夫人,”龐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你且回去,我要靜一靜。” 來人沒有出去,在他對面緩緩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聽信蔥弟,不到萬不得已,夫君是不會動用夫人的壓箱之物的?!饼嬩赣殖鲆痪?,顯然是在解釋。 “嘖嘖嘖?!眮砣溯p輕擊掌。 龐涓陡地睜眼,驚愕:“張兄!” 正是張儀。 “幾時回來的?”龐涓急切問道。 “就這辰光。未及回府,就直奔龐兄來了。肚皮餓得緊呢!” “來人!”龐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張儀笑道,“在下見過蔥弟,他這已在安排呢?!倍⒁朂嬩?,“觀龐兄氣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鬧心呢?!?/br> 龐涓給出個苦笑。 “唉,”張儀長嘆一聲,“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點兒就下成了。” “是哩?!?/br> “龐兄在為何事鬧心?” “除了武卒,還能有什么?”龐涓又出一聲苦笑,搖頭,“兩萬多兄弟呀,任何一個都是一等一的漢子,一夜之間,全沒了?!?/br>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在下以為,真正鬧龐兄之心的并不是這些死卒?!?/br> “哦?”龐涓看過來。 “武卒,可以重建;錢糧,可以聚斂。再說,盡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損,在邯鄲卻有斬獲。此番撤軍,嗣將軍運回來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張兄是說??”龐涓面現(xiàn)喜色。 “邯鄲國庫,在下早已盤查清點,能搬動的這都放進棺木里了?!?/br> “多少?”龐涓壓住喜悅。 “金不下萬鎰,其他財富,也有一些,或可應對一時之困?!?/br> “好!”龐涓以拳擊案,略略一頓,顏色又沉,“唉,這也不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