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魏惠王石潭求鯤 三英才炫技逐相
三日之后,陳軫一行數輛馬車漸漸抵達安邑城郊,“魏”“使”“陳”等旗幟招展。戚光駕馭居中一輛輜車,陳軫靠廂坐著,二目微閉,開始發(fā)福的身軀隨著車輛的顛簸而上下晃動。 車輛越來越慢,漸漸停下。 陳軫以為到安邑了,撥開窗簾,探頭看下四周,見仍在途中,詫異道:“老戚?” 戚光站在車轅上,向前眺望:“稟主公,是幾輛牛車擋在前面,不肯讓路!” “嘿,還有這事兒?”陳軫美美實實地伸個懶腰,“正好坐乏了,下來走走!”說畢跳下車,朝前走去。 戚光跟后。 車隊前面果然是五輛牛車一順溜兒不緊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間,剛好將路堵死。后面四輛沒有馭手,車中滿載書簡。最前面一輛是個篷車,車篷卻沒安,車上放著兩個箱子及一些隨身被褥等物。一個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士子坐在一床被褥上,手捧一冊竹簡。 兩個軍卒扯住走在最前面的一頭黃牛。 陳忠上前,眼神示意士子讓道。然而,那士子顯然見多了世面,對陳忠及兩個軍士不屑一顧。 陳忠急了,對他略略拱手:“這位先生,你擋道了!” 士子瞥他一眼,慢騰騰道:“你這軍士好生無禮!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談何擋道?” 陳忠辯道:“好生無理的是你!你的牛車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間,難道不是擋道嗎?” 士子夸張地搖頭:“謬矣,謬矣!好生無理的是你!我的牛車在先,你的馬車在后。我的牛車走在前面,你的馬車走在后面。我的牛車在向前走,你的馬車也在向前走,你憑什么說我的牛車擋了道呢?” 陳忠顯然讓他攪暈頭了,愣怔半天,這才轉過彎來,學其樣子放慢節(jié)奏:“你??這么說吧,我們的馬車跑得快,你的牛車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車擋在跑得快的馬車前面,跑得快的馬車無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車就叫擋道!” “謬矣,謬矣!”士子晃動腦袋,“飛鳥不動,飛矢不行,何況是牛車馬車?” 戚光黑起臉,上前喝道:“什么飛鳥不動?什么飛矢不行?今兒我偏就叫你動,偏就叫你行!來人,把他的牛車給我掀到路邊兒去!” 眾士兵得令,一呼啦沖上去。 士子急了:“嗨嗨嗨,這就是你們大魏國嗎?這就是你們的禮儀嗎?你們這是強盜!” 兵士哪管這個,開始站位,準備掀車。 士子扔下書簡,從車上跳下,指著眾兵士大叫:“強盜,強盜,你們是群強盜!” 眾兵士齊喊號子,作勢發(fā)力:“一、二??” 陳軫重重咳嗽一聲:“慢!” 眾軍士停住。 陳軫走前幾步,打量他,緩緩道:“客人可是宋國的惠子?” 惠施瞄他一眼:“子不敢當,在下正是宋人惠施?!?/br> 陳軫抱拳長揖:“魏人陳軫多有冒犯!” 惠施瞄一眼身后的旗子:“可是魏國的那個上大夫陳軫?” “正是在下!” 惠施打量他,良久,慢悠悠道:“嘖嘖嘖,好像與傳聞中的陳軫不大一樣啊!” “怎么個不一樣了?” “傳聞中的陳軫是陳人,眼前這個卻是魏人,名實不符,怎么能一樣呢?” “嘿嘿,這個??”陳軫尷尬了,“在下確為陳人,只是現處魏國,所以是魏人了!” “是現吃魏國的飯吧?” “這??” “呵呵呵,”惠施捋須笑道,“吃誰的飯,就姓誰,這也是世間常情嘛!為名實相符,上大夫最好改叫魏軫?!?/br> 陳軫猛地想起在洛陽時公子疾曾經調侃自己吃里爬外,越發(fā)尷尬,心里窩火,卻在部下面前不好發(fā)作,亦不想在此戀戰(zhàn),遂拱手道:“先生,抱歉,在下奉王命使秦,因有急務回安邑復命,從人趕路心切,驚擾了先生大駕,還望先生海涵!”說罷深鞠一躬。 惠施回了一個拱手禮:“聽上大夫口氣,是想走在惠施的前面嘍!” 陳軫再揖:“有勞先生相讓!” 惠施搖頭晃腦:“相讓可以,但須上大夫與惠施切磋幾個命題?!?/br> “久聞先生學富五車,善辯名實,在下早欲討教,只是今日事急,你看??”陳軫曉得辯不過他,故意看天,顯出有急事的樣子。 “呵呵呵,”惠施腦袋又是一晃,“在下只聽說過心急,未曾聽說過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從忙中起喲!” 陳軫怔了下,硬起頭皮:“惠子有何命題,在下討教!” 惠施搖頭晃腦:“惠施以為,天與地同尊同卑,山與澤同高同低。” “這??”陳軫撓頭道,“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為,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足。” 陳軫喃喃重復:“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 惠施嘴角浮出淡淡一笑:“惠施以為??” 見所有從人都在看他,自己卻無言以對,陳軫火氣上涌,顧不上斯文了,打斷他道:“什么亂七八糟的,簡直是個瘋子!”轉對戚光使個眼色,氣沖沖地走向自己的輜車,跳上去,鉆入車篷,扯上簾子。 戚光對眾兵士道:“愣個什么,給我掀車!” 眾人不由分說,將惠施的幾輛牛車連拉帶拖,扯到道邊。 使團車馬疾馳而過。 惠施跳下牛車,彎腰撿起幾捆掉落于地的書簡,望著遠去的塵土,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緩緩搖頭道:“唉,陳軫呀,原還以為你有些才具,是個人物,今日觀之,技止此耳,不過有些小聰明而已。小聰明配上此等器量,怎能當得起棟梁呢?” 魏國安邑陳軫府院,護院丁三聽到車馬聲,小跑著趕到大門。 見是陳軫,丁三叩地,既激動又急切:“主公呀,小人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陳軫詫異地盯住他:“哦,出什么事了?” “小人也不曉得,從昨兒到今兒,安國君府上三次來人,打問主公何時回來,看那樣兒是有急事,小人這??正打算派人去咸陽請你呢!” 陳軫略一沉思,轉對戚光:“老戚,帶上禮箱,去安國君府!” 稍事準備,戚光載陳軫趕到安國君府。 府宰迎出大門,對陳軫拱手道:“呵呵呵,上卿算得準呢,若是再遲些日子,只怕??”故意頓住。 陳軫急切道:“府宰,是何急事兒,能否透個一二?” 府宰壓低聲音:“是上卿朝思暮想的事兒!” 陳軫屏住呼吸:“你是說??”頓住。 “不瞞上卿,近些時日,我王幾次提到立相,我家君上更是幾番舉薦,王上??”府宰捋須。 “王上怎么說?” “王上說,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 “難道王上還有其他人選?” “有與沒有在下不知,倒是聽我家君上說,王上對上卿近日在秦的所作所為頗為滿意!” 陳軫噓出一口氣:“都是托了王上的福,得了安國君的光,陳軫不敢居功!” “呵呵呵,該居功的時候一定要居功。在秦國,拜相封侯看戰(zhàn)功。魏國不同。白相國沒有上過一次戰(zhàn)場,不是照樣拜相了嗎?” 陳軫拱手道:“謝府宰勉勵!安國君這在府上嗎?” “陪王上翠山釣魚去了?!?/br> “幾時去的?” “昨日申時??催@樣兒,今宵又回不來了。上卿若是無事,明日可以進山面君?!?/br> 陳軫拱手:“謝府宰指引!” 翠山石潭釣魚臺上,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釣竿,埋頭垂釣。 朱威的浮漂動也不動,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不停抖動。公子卬連連起鉤,釣上的多是寸長小魚。魏惠王眼中雖饞,但遲遲沒有起鉤。 魏惠王的浮漂再次抖動,公子卬瞧見,憋不住了,急切道:“父王,已經咬上了,起鉤呀!” 魏惠王一動不動。 見朱威的浮漂也抖動了,公子卬看過去,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鉤了!” 朱威淡淡應道:“回稟安國君,不過一條小魚而已。” 公子卬看向自己桶里的幾條小魚,臉色一沉,將安好魚餌的鉤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強力拽走。魏惠王瞧準時機,抖鉤,釣上一條近尺長的鯉魚。 公子卬拱手道:“兒臣恭賀父王釣到大魚!” 魏惠王樂呵呵地將鯉魚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換好餌食,甩鉤入潭,看向公子卬,半是得意半是教導:“卬兒,曉得不,這才是釣魚?!?/br> “兒臣謹記!” 惠王的釣竿剛甩下去,浮漂又見異動。魏惠王再次起鉤,又釣一條鯉魚?;萃踉偎︺^,浮漂再動,惠王再釣一條鯉魚。 惠王喜不自禁,不無得意地將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動,朱威卻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閉,紋絲不動。 惠王急了:“朱愛卿,有大魚咬鉤了!” 朱威伸出另一只手,做個叩首動作:“回稟王上,不過是一條鯉魚而已?!?/br> 惠王看向自己桶中的三條鯉魚,沉思不語。 公子卬看向朱威,不無譏諷道:“喲嗬,朱司徒難道欲釣北冥之鯤嗎?” “回安國君的話,朱威只敢釣魚,不敢釣鯤?!?/br> “請問司徒,何人可以釣鯤?” “北冥之鯤,當由真人釣之。此潭之鯤,當由王上釣之?!?/br> 惠王心中一震,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頃,轉問朱威:“朱愛卿,寡人欲釣此鯤,該如何放鉤才是?” “鯤藏于淵,魚浮于表。王上欲釣此鯤,不妨將鉤下得深些?!?/br> 惠王收起魚鉤,將浮漂上移數尺,換上一塊特大魚餌,用力甩入潭水深處。 就在這時,毗人疾步走來。 惠王眼角瞥到,問道:“人呢?” 毗人湊近,小聲稟道:“老奴又晚一步,殿下不在宮中,說是出去了?!?/br> 惠王眉頭皺起:“前日出去,昨日出去,今日這又出去,他都在干什么呢?” “這??”毗人遲疑有頃,“殿下想是有他自己的事!” “什么事有國事重要?去,旨令他速來!” 毗人拱手:“老奴遵旨!” 安邑東市的一塊空場地上,五輛牛車一溜兒擺開,每頭牛前擺草一筐,五頭老牛悠然吃草。四輛車上皆是滿滿的書簡,惠施端坐于中間一輛的幾大捆竹簡上,進入冥思。車轅上豎起一根木桿,桿上掛著一塊木板,板上寫著“觀物十事”: 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二、深千里,無厚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萬物皆同皆異 六、宇宙無窮亦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huán)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體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眾人無不盯住木板,七嘴八舌: “諸位,諸位,誰能解一解第七事,今日適越而昔來?” “你想解什么?” “就是這??講的啥?” “說出來你也不懂!” “你就說說嘛!” “其意是,今日你剛剛到達越國,可在昨天,你已經從越國回來了!” 此解一出,觀眾無不蒙了。 “我說這??怪道看不懂哩,這不是見鬼嗎?” 觀眾笑起來,嚷得越發(fā)歡了: “你們看第八事,連環(huán)可解。誰有連環(huán),讓他解解看!” “什么第七第八,第一個誰能看懂,解說解說!” “第五事,萬物皆同皆異!要是萬物都是一樣的,豈不是沒有長短粗細、高矮胖瘦了嗎?” 眾皆哄笑。 “照他這么說,雞就不是雞,是狗;馬也不是馬,是牛。真是可笑!” “唉,瞧他這幾車書,此人想是讀出毛病來了。” ???? 觀眾們的閑言雜語,惠子就似沒有聽見,只是端坐,冥思。 距此地百多步有一處雅致的建筑,門楣上書“眠香樓”三個朱字,大門兩側,幾只紅燈籠高高懸著。 二樓一間雅室里,一身士子打扮的太子魏申撫琴彈奏,一名絕色女子鼓瑟相和,兩個女子在和鳴聲中翩翩起舞。 幾人正入佳境,遠處的哄笑聲卻時不時傳來,壞了氣氛。 太子申皺眉:“來人!” 從人走進。 太子申看向他:“外面為何喧嘩?” 從人拱手道:“稟報主人,剛剛來了一個怪人,趕了五輛牛車,上面裝的都是書,車上插著一個怪牌子,引眾喧嘩了!” “怪牌子?什么怪牌子?” “寫的全是字,好像是雞有三足,引眾人發(fā)笑?!?/br> “雞有三足?”太子申沉思有頃,起身,朝鼓瑟的女子拱手道,“天香,請稍候片刻!”便轉身離開。 天香送他一個笑,起身,鞠躬,送行。 空地上,看熱鬧的閑人越聚越多。 太子申帶著仆從直走過來。 一褐衣觀眾瞄見他的士子打扮,叫道:“大家請讓一讓,有學問的人來嘍!” 眾人扭頭,見太子申果然不同凡響,紛紛讓開。 太子申走到牛車前面,盯住木牌上的觀物十事。 所有目光射向魏申。 太子申顯然也是不解,朝惠施抱拳,揖道:“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選在此地擺攤,候的顯然就是太子。見他發(fā)問,惠施的眼皮微微睜開一道縫,斜睨他一眼,未予理睬。 太子申再揖:“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仍舊沒有理他。 有人看不下去了,大聲叫他:“怪人,有大學問的人論理來了,快睜眼!” 眾人起哄,嬉鬧聲不斷。 惠施紋絲不動,眼睛未睜,中氣甚足:“請講!” 那人興奮道:“快聽呀,怪人開口了!” 更多觀眾圍攏上來。 太子申盯住惠施:“請問先生,觀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的眼睛依舊閉著:“天地萬物,有立自有破;觀物十事,有觀自有解?!?/br> “請問先生,何為‘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萬物皆同,何分大???” 太子申沉思有頃:“‘其深千里,無厚’,又作何解?” “萬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與地卑,山與澤同’呢?” “萬物皆同,何論高低?” 太子申如墜霧中,憋得臉色通紅:“那??請問先生,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萬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思考有頃,拱手:“何為‘萬物皆同’呢?” “至大無外,千里無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時,萬物有何異哉?” 太子申茫然道:“先生這樣顛來倒去,互為問答,晚生愚笨,當真是越聽越糊涂了?!?/br> 惠施緩緩睜眼:“這位士子,變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饒舌也。” “惠施?”太子申吃一大怔,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國治名實之學的惠子?” 惠施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一臉興奮,正要再說,一人擠進,在他耳畔低語數句。 太子申略怔,朝惠施拱手,賠笑:“先生,晚生有個急務,他日再行討教!” 太子申隨來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一輛軺車。 太子申跳上軺車,疾馳而去。 惠施收回目光,閉目,再入冥想。 戚光駕車,悠然行在通往翠山的衢道上。一輛宮車從后面疾馳而來,欲超車,而陳軫的車卻走在正中。 宮車馭手打個響鞭,大叫:“前面的,讓一讓,讓一讓!” 戚光聽到聲音,回頭見是宮車,緊忙讓道。 宮車從旁疾馳而去。 宮車車簾沒拉,戚光透過車窗,瞄到了太子申,扭過頭,小聲對陳軫道:“主公,是殿下!” “跟上!” 戚光揚鞭加速,馬車疾馳。 太陽快要落山了。 石潭釣魚臺上,幾人仍在垂釣,魏惠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浮漂上。浮漂靜靜地浮在水面,隨微波起伏。 魏惠王感到怠倦,伸個懶腰,看向朱威道:“朱愛卿,此潭別是無鯤吧?” “回稟陛下,”朱威應道,“釣鯤非同釣魚。魚見餌忘生,鯤視情赴義。王上以情、意屬之,想必此鯤也在觀望,看王上之情是否真,之意是否切!” “寡人之情是否真,寡人之意是否切,此鯤又怎會曉得呢?” “既然為鯤,就非凡物,莫說是王上情意,縱使王上起心動念,他也能感知?!?/br> 魏惠王納悶道:“寡人這??已經情真意切了呀!” “王上來此初衷,不是為鯤,而是為桶中鯽鯉。王上釣上鯽鯉,欣欣然,此鯤想必早已看在眼里了。” 魏惠王拿起水桶,將桶中三鯉嘩地傾入潭水,看向朱威:“寡人騰空此桶,誠意求鯤,實意用鯤,如何?” 朱威看向水桶:“此器可容鯽鯉,不能容鯤!” 魏惠王沉思有頃,決然道:“好吧,如果真有此鯤,寡人就以社稷相托,如何?” 朱威拱手,激動道:“我王真有這般情意,此鯤必定上鉤!” 公子卬總算是聽明白了,轉對朱威,臉色陰沉:“請問司徒,此鯤究竟是誰,明說出來就是,莫要在此鯤來鯤去,吊人胃口!” 惠王盯住朱威:“朱愛卿,此地并無外人,但說無妨。” 朱威遲疑有頃,拱手道:“既然我王誠意相求,臣就直說了。在臣眼里,此鯤不是別個,是公孫衍!” 公子卬不由得打個驚戰(zhàn)。 惠王看向水桶,自語道:“公孫衍?” 公子卬盯住朱威,心中暗罵:“好你個朱威,這不是想置我與陳兄于死地嗎?” 惠王顯然沒有想到又是公孫衍,一時怔了,兩眼直盯水桶。 公子卬這也向桶瞄去,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朱司徒繞來繞去,我道是個什么鯤呢,原來是條泥鰍!” 朱威兩眼盯住惠王,急切道:“王上?” 惠王顯然也覺失望,放下漁竿,緩緩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若是此鯤,就留待他日再釣吧!”說罷轉個身,大步離去。 公子卬也扔下釣竿,給朱威個白眼:“這個棍(鯤)留給你了!”便也緊追而去。 惠王、公子卬沒走幾步,毗人引太子申疾步過來。 太子申跪地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惠王沉臉問道:“這幾日都干什么了?” 太子申支吾道:“兒??兒??兒臣??” 惠王厲聲:“說呀!” “逛市集去了?!?/br> “市集?所為何事?” “兒臣??兒臣只是隨便逛逛??想??” “隨便逛逛?”魏惠王呵斥道,“自河西陷落,寡人日夜憂思國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內重振大魏雄風,收復失地??赡隳兀可頌樘?,一無用心,四處浪蕩,寡人使人三番五次尋你,你卻??” 太子申再叩:“兒臣知罪!” 惠王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惠王、毗人一路走向翠山別宮,見陳軫遠遠跪在地上。 惠王頓住步,看向毗人:“所跪何人?” 毗人看過去:“想必是陳上卿,方才臣接殿下時,看到后面是他的車!” “是陳愛卿嗎?”惠王大聲叫一句,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 陳軫手腳并用,膝行迎接:“王上,是臣,臣回來了!”說著連連叩首。 惠王走到近前:“陳愛卿呀,寡人盼你多時了!”扶起他,親熱地挽起他的手,“走走走,咱屋里說去!” 公子卬也跟過來。 陳軫抽出手,對公子卬一揖:“臣軫見過安國君!” “哈哈哈哈,見過,見過,你來得正好哩!”公子卬熱情地挽起他的胳膊,跟在惠王身后,走進宮門。 這個夜晚,翠山別宮燈火通明,食品豐盛?;萃踔飨?,公子卬陪坐,兩雙眼睛只在對面的陳軫身上,聚精會神地聽他暢談此番使秦的精彩敘述。 陳軫侃侃敘畢,末了輕嘆一口氣:“??唉,王上呀,商鞅真也算是一條漢子,車裂是他自選的,說是要死個壯烈!臣請餞行,公孫賈允了。臣舉酒到他跟前,此時的他,已被綁縛于五車之交,滿臉是灰土。臣將酒水灑在袖上,為他洗面,好讓他走得體面??” 惠王急切問道:“商鞅他??沒說什么?” “他哭了。他??他說出了此生最悔恨的一樁事?!?/br> “是什么?” “離開魏國,離開王上,投秦哪!” 惠王長長嘆出一口氣。 公子卬不屑地說:“死到臨頭方才明白,他也是夠蠢了!” “唉,是呀?!标愝F長嘆一口氣,“商鞅活得糊涂,死得卻是明白。商鞅勸臣,無論如何都要守在魏國,都不要離開王上。他說,魏王是個好君王,是他錯投了主子,經營一生,卻落個這般下場,活該啊!” 惠王眼睛濕了,淚水流出。 陳軫斜惠王一眼,哽咽幾下,愈加動情:“王上呀,臣傷感啊,臣傷悲啊,臣的眼淚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啊。臣說,公孫兄的話,軫一定轉奏王上。臣將一壺酒全都喂給商鞅了。臣說,公孫兄,喝吧,喝下去吧,你一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臣說,待會兒要是疼了,公孫兄就叫出來?!?/br> 惠王的淚水流得更多。毗人遞過來手絹,惠王接過,擦拭。 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塊羊皮:“這是商鞅的絕命書,是用他的心和血寫的,臣請王上??御覽!” 毗人接過,遞給惠王。 惠王接過,掃一眼,遞還毗人:“收起來,寡人慢慢欣賞!”盯住陳軫,“商鞅叫出來沒?” “當然叫出來了!五輛車子一動,商鞅就發(fā)出一聲慘叫,就像這樣,‘啊—’。”陳軫夸張地學商鞅慘叫,叫到一半,聲音戛然止住。 公子卬顯然不過癮,納悶道:“咦,怎么不叫了呢?” 魏惠王白他一眼:“他還能叫嗎?”又看向陳軫,長長一嘆,“唉??” 公孫衍正在自己的書齋里秉燭疾書,朱威走進來,神色沮喪地坐在他的對面。 公孫衍蘸下墨水,在硯上拭幾下,看向他,撲哧一笑:“司徒大人,嘴噘得那么高,可以拴頭驢了!” 朱威回他一個苦笑:“寫什么呢?” “沒事兒干,練練字?!?/br> “唉,你呀,唉!”朱威接連輕嘆,搖頭。 “你搖什么頭?” “再這般頹廢下去,公孫兄怕就真正沒事兒干了!” “嘿,”公孫衍將筆尖觸到簡上,又頓住了,抬頭看他,“瞧你鬧的,在下不曉得該寫啥了!” 朱威驚訝道:“咦,你不是練字嗎?” “練字也得講個章法呀!” 朱威聽出話音了:“什么章法,在下瞧瞧!”說著伸手拿起一塊竹片,就燈細看。 公孫衍眼睛閉上。 朱威看完一片,又拿第二片,接著是第三片、第四片。 “怎么樣,在下的書法有長進吧?” 朱威不可置信道:“公孫兄,這些全是你寫的?” 公孫衍猛地睜眼,白他:“不是我寫的,也總不至于是你寫的吧?” 朱威指著一片片寫后尚未串起的竹簡:“就這些?” 公孫衍歪頭,努嘴:“那些全是。” 朱威順著看過去,見公孫衍身側整齊地碼起九冊已經串好的竹簡。朱威隨手拿起一冊,迫不及待地讀起來。 讀有一陣,朱威放下竹簡:“這就是你練的字?” 公孫衍笑笑。 朱威吸一口長氣:“你得給它們起個名字!” “隨你叫去?!?/br> “你打算寫多少?” 公孫衍指指案上的散簡:“一共十冊,這是最后一冊?!?/br> “就叫‘興魏十策’!” “是十冊!” 朱威斷然道:“是策,不是冊!” “好吧,就叫策?!?/br> “你何時動念寫這個的?” “方今天下形勢萬變,列國奇招頻出,朝令夕改,唯獨魏國因循守舊,依然在沿用六十年前文侯所定規(guī)制,早已不合時宜,流弊甚多。近段時間在下心血忽至,參研列國成法,針對魏國時弊,寫出這些文字,見笑于朱兄了!” 朱威尋到繩子,將九捆竹簡擺進去,眼巴巴地望著公孫衍。 公孫衍被他看得怔了:“盯住我做什么?” “寫完呀,寫完了我好串連成冊,拿去呈獻王上!” 公孫衍起身,從朱威手中拿回竹簡:“省省心吧,我的朱大司徒,還是讓這些竹片留在這兒吧!” “這??”朱威怔了,“不給王上看,你寫這些干什么?” “耍字呀!” 朱威急了:“公孫兄,眼下正是關鍵時刻,王上前日召在下去翠山釣魚,不為別事,只為磋商相國人選!” “選上誰了?” “公孫衍哪!” “哈哈哈哈,”公孫衍仰天長笑,“公孫衍怎就不曉得呢?” 朱威長嘆一聲:“唉,只差那最后一口氣!”說著一拳砸在幾案上,“若不是安國君那個攪屎棍子,在下就??” “呵呵呵,我說朱兄,你就甭再費勁了。在下早就說過,我們這個王上,走不到山窮水盡,他是醒不過來的!” 朱威決然道:“在下這就尋殿下去!” 公孫衍撲哧一笑:“朱兄是去與殿下談論風花雪月、琴棋詩畫嗎?” “唉,”朱威復嘆一聲,“你呀,死也死在傲慢上。殿下再不濟,也是殿下,對不?王上雖說龍體強壯,可他畢竟老了。老秦公薨天,王上深有感觸。此番釣魚,殿下未至,王上大是不悅,使毗人四處尋他呢。” “呵呵呵,看來不見殿下,朱兄是心不死呀!好吧,見到殿下,你想干什么?” 朱威指下竹簡:“將這十策呈給殿下,看殿下是何說辭?!?/br> 公孫衍將案上在寫的竹簡隨手摸出一片:“就給他這一片吧?!?/br> “就這一片?” “他若看得懂,一片足矣。若是看不懂,十冊何益?” 夜深了,安邑東市的那塊空場地上,五輛牛車整齊地停著,五頭牛臥在地上悠然倒沫。一輛馬車轔轔駛來,車上跳下一人,是東宮內宰。 內宰對牛車叫道:“有人嗎?車里有人嗎?” 惠施從一輛車的篷子里鉆出來,睡眼惺忪。 內宰噓出一口氣,深鞠一躬:“是惠施先生嗎?” 惠施跳下車,看向來人。 內宰又鞠一躬:“你是從宋國來的惠施先生嗎?” 惠施回禮道:“正是在下。你是??” 內宰拱手:“在下是東宮內宰?!?/br> 惠施拱手:“惠施見過內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邀請先生至東宮小坐!” 惠施拱手道:“惠施謝殿下厚愛!” 內宰吩咐隨員:“將先生的牛車尋地兒安頓了?!庇洲D對惠施,禮讓,“惠先生,請!” 是日夜間,惠施入住東宮,與太子申促膝而談。二人從觀物十事談起,不知不覺中天已拂曉,遠處雞啼。 太陽升起時,太子申仍無困意,扯惠施的手并肩走到東宮后花園的涼亭下面。一名侍女端來兩只銅盆,二人洗過臉,漱了口,另一侍女送來早餐。暢談一夜,也是餓了,二人正在享用美味,內宰走過來,對太子申拱手道:“啟稟殿下,朱司徒求見!” 太子申皺眉:“本宮正在會客,讓他改日再來?!?/br> “臣講了,可他??說是急務,定要面奏殿下!” 太子申放下餐具,轉對惠施賠笑道:“先生稍坐,申去去就來!” 太子申匆匆趕到前殿,與朱威見過禮,直入主題:“朱司徒,何事急切?” 朱威反問他道:“殿下記得昨日之事否?” “記得?!碧由晷念^一凜,“本宮一直納悶兒呢。司徒可知父王所為何事?” “王上想請殿下釣魚!” “釣魚就是釣魚,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王上欲釣何魚?” 太子申搖頭。 “鯤。” “鯤?”太子申皺眉,“什么鯤?” “就是國相。王上明為釣魚,實為商討由何人繼任白相國的空缺?!?/br> “相國的事,父王決定就是,怎么扯在本宮身上?” “王上若是能夠決定,何須待到今日?” “這??司徒有何見教?” “安國君一心推舉陳軫為相,臣以為不妥。陳軫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為相,魏國危矣!” “以司徒之見,當以何人為相?” “公孫衍!” “司徒既有人選,直接薦給父王就是!” 朱威輕嘆一聲:“唉,臣已舉薦多次,可王上??” “司徒之意是??” “臣思來想去,唯有求助于殿下。殿下,公孫衍之才,堪比秦國商君??!” “司徒既已薦過,本宮就愛莫能助了。司徒若無他事,本宮還有客人在后花園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雙手揖禮,做送客狀。 朱威急了,從袖中掏出那片竹簡:“臣懇請殿下看過這個,再作定論?!?/br> 太子申接過竹簡,納入袖中,轉對內宰道:“送客!” 送走朱威,太子申匆匆返回涼亭,向惠施兩手一攤,苦笑道:“抱歉抱歉,總有煩冗之事掃興!” 惠施捋須笑道:“呵呵呵,是什么煩冗之事,可否曉諭惠施?” “相國的事?!?/br> “相國怎么了?” “不瞞先生,自白相國故去,朝中無相,眾臣無人節(jié)制,父王事事躬親,頗為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卻未遇到合適相才,方才拖至今日?!?/br> “大王不是要拜陳軫為相嗎?” “朱司徒就是為此著急!” “王上欲拜相,有人愿做相國,這是好事呀,朱司徒著的什么急?” “朱司徒認為陳軫是禍國亂臣,不可為相?!?/br> “依朱司徒之見,誰可為相?” “公孫衍。” “朱司徒是想讓殿下舉薦公孫衍嗎?” “正是?!?/br> “殿下應允了?” 太子申搖頭。 “呵呵呵,這么說來,司徒大人是白走一趟嘍!” “他留下一片竹簡,說是公孫衍寫的?!?/br> “草民能否一閱?”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竹簡,遞給惠施?;菔┟橐谎?,遞還。 太子申接過,問道:“此人寫得如何?” 惠施脫口贊道:“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的意思是,若是此人肯做相國,殿下不妨向王上舉薦!” 在嬴虔歸田后幾日,惠文公依據司馬錯、公子疾、公子華、甘茂等人提供的用人名單,將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長以上官員來了個大換血,或升或降,或調動或移防,幾乎無一例外地整肅一遍。 惠文公在做這一切時一氣呵成,既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草率行事,無論從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預謀的。此舉顯然是在告訴所有官員,他們的生殺榮辱已經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這樣,在秦孝公薨天后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惠文公左右開弓,連出殺手,環(huán)環(huán)相扣,除商君,鏟舊黨,更換朝臣,看得列國眼花繚亂。 經過令人瞠目結舌的一系列大開大合,惠文公將先君孝公薨天后的混亂局面整治一新,完全掌控秦國的內政外交。 雖然如此,惠文公并沒有高枕無憂。他靜靜地坐在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