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惠文公一石三鳥 甘太師為國死義
與商鞅“訣別”之后,惠文公回到偏殿,使人從死牢里提取冷向。 冷向戴枷趨入,在惠文公前緩緩跪下。 惠文公看向侍立一旁的車衛(wèi)君:“去枷!” 車衛(wèi)君卸去冷向的重枷。 冷向叩首:“謝君上去枷之恩?!?/br> “冷向,你可以走了?!被菸墓⒆∷?。 冷向抬頭:“我??走哪兒?” “天寬地大,你想走哪兒就走哪兒!” 冷向吸一口氣:“君上不治向的罪了?” “寡人赦你無罪!” 冷向再叩:“謝君上不殺之恩!” “謝商君吧,是他求的情!” 冷向沒有抬頭:“求情的是商君,恩準的卻是君上!” “冷向,你還有什么要說嗎?” 冷向抬頭:“向有一物,欲獻君上!” “何物?” “一冊青簡。” 惠文公微微點頭:“何在?” “存于於城,由老母保管?!?/br> “可否為寡人取之?” “向這就去!” 惠文公轉(zhuǎn)對公子華道:“護送冷先生至於城,為冷先生及其母親辦理通關(guān)符牒。另,點三萬銳卒至於城,交給司馬將軍!撤銷商君封號,改立商縣,立府商城,任命司馬錯為商縣縣尉!” 公子華拱手:“臣領(lǐng)旨!” 惠文公吩咐內(nèi)臣:“封公孫賈為太廟令,車衛(wèi)法為公大夫,依法審理叛國逆臣商鞅!” 內(nèi)臣拱手:“臣領(lǐng)旨!” 幾個兵卒站在於城一個老宅院的院門外面,公子華隨同冷向走進院子。 聽到響聲,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盲人老太以拐杖探地,顫巍巍地迎出來。冷向納頭叩拜:“娘—” 老太興奮道:“向兒,你總算回來了!鞅兒呢?” “商君在咸陽,好著呢!” “他幾時回來?” “稟娘親,商君說,他過幾日就來看你?!?/br> “好哇?!崩咸D(zhuǎn)向他的身邊,“聽聲音,還有一個人?!?/br> “是太傅府上的華公子,此來於城辦差,順道探望娘親!” 公子華向老太揖禮:“嬴華叩見大娘!”奉上禮箱,“些微薄禮孝敬大娘,恭祝大娘身體安康!” 老太向聲音處拱手:“謝公子了!” 冷向?qū)尤A道:“公子稍候!”進屋,抱出一捆竹簡,“這捆竹簡,煩請公子轉(zhuǎn)呈君上!” “敬從命!”公子華雙手接過,從袖中摸出兩只關(guān)牒,奉上,“冷兄,這是關(guān)牒,請你收好!” 冷向接過:“謝公子!” 公子華拱手道:“祝先生一路順風,嬴華告辭!” 冷向送至門外,拱手作別。 待車輛遠去,冷向噓出一口氣,回到院中,對老太道:“娘,你收拾下細軟,我們要趕趟遠路!” “去哪兒?” “到宛城,景大人邀請你去小住幾日!” “好呀,老身方才還在念叨他呢!” 冷向偕同老太駕著一輛篷車向於城邊關(guān)轔轔而來,被守關(guān)秦尉攔住。 冷向出示關(guān)牒,秦尉驗過,拱手道:“冷大人,所有出關(guān)人員,我們必須依法搜查,得罪了!”又轉(zhuǎn)對兵卒,“搜!” “且慢!”冷向走進車里,對老太道,“娘,邊關(guān)依法搜查,你得下來!”扶老太下車。 幾個兵卒里里外外搜查車輛。秦尉親手將冷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連靴子、冠冕也脫下檢查。 關(guān)尉將瞎老太上下打量一番,轉(zhuǎn)對冷向道:“冷大人,請稍候片刻,下官這去蓋個璽??!”說罷匆匆離開,踏上關(guān)樓。 關(guān)樓上,公子華、司馬錯對坐守候。 關(guān)尉趨進,叩道:“報,末將仔細查驗,未見可疑物品,只有隨身攜帶的衣物及旅程盤費,計足金十兩,銀十二兩,圜錢若干?!?/br> 司馬錯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點頭。 司馬錯轉(zhuǎn)對關(guān)尉:“放行!” 關(guān)尉拱手:“得令!”便轉(zhuǎn)身出去。 不一會兒,關(guān)下傳來一陣聲響,冷向的輜車緩緩出關(guān)。 公子華轉(zhuǎn)對司馬錯拱手道:“商於之地就交給將軍了,在下告辭!” 司馬錯拱手還禮:“請公子轉(zhuǎn)奏君上,只要末將一口氣在,絕不讓楚人踏足半步!” 從公子華手中接過冷向轉(zhuǎn)呈的竹簡,惠文公徐徐展開,見打頭一簡赫然寫著“商君書”三字。 惠文公打眼只掃幾行,就兩眼發(fā)亮,支走眾人,手不釋卷,直到將長卷全部展完,方才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將眼睛揉了幾揉,朝外叫道:“來人!” 內(nèi)臣進來。 “召公子華!” 公子華趨進。 惠文公盯住公子華:“華弟,《商君書》你可閱過?” 公子華拱手應(yīng)道:“此乃君兄之物,臣弟不敢擅讀!” “它會是孤本嗎?” “冷向出關(guān)時,臣弟與司馬將軍就在關(guān)上,嚴令搜查,并未查出什么。之后臣弟使人搜查冷向宅院,亦未見任何疑物!” “冷向會不會全背下來呢?” “這個??” “呵呵,”惠文公苦笑一下,“扯遠了。”看向內(nèi)臣,指竹簡,“將此卷抄寫兩冊,一冊隨葬先君,一冊入庫藏,至于此冊,就放在寡人案頭!” 內(nèi)臣拱手:“臣領(lǐng)旨!”便將竹簡拿走。 惠文公的目光瞄向一道奏折,上面赫然寫著“報奏依法處置國之逆賊商鞅案”等字,奏請人是公孫賈、車衛(wèi)法。 惠文公翻開奏折,拿起朱筆,寫下“準允車裂”四字。 晴天麗日,陽光普照。 咸陽大街上萬頭攢動。一隊甲士押著一輛囚車沿大街徐徐移動,車上站著枷銬在身的商鞅,身邊插著幾支素幅,上面寫著“叛國”“謀逆”等罪名。 群情激動,囚車上被扔滿菜皮、雞蛋、屎塊等,木枷上的商鞅更是蓬頭圬面,臉上頭上到處是沿途圍觀的百姓拋扔來的雜物。 囚車一路走到咸陽城外,在渭水灘的刑場上停下。 渭水灘上人山人海,似乎整個咸陽都出動了。 在這同一個刑場,商鞅曾一次性監(jiān)斬七百個違抗新法的人,然而今日,他卻也因謀逆罪而依新法在此受刑。 行刑手將商鞅解下囚車,將其四肢與頭部用套索套牢,每一個套索引向一輛駟馬戰(zhàn)車。五輛戰(zhàn)車呈五個方向,每輛車上各有一名馭手。 公孫賈坐于監(jiān)刑臺主位,車衛(wèi)法作陪。監(jiān)刑臺的左右兩側(cè)各有一個觀刑臺,左側(cè)為首席,坐的是甘龍、杜摯等一應(yīng)官員,右側(cè)則是以陳軫為首的列國使臣。刑場四周,遠遠地站滿看熱鬧的百姓。 午時將至,第二通鼓畢,場上死一般靜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商鞅身上。 商鞅雙眼微閉,表情平靜,面部滿是污垢。 陡然,陳軫起身,離席,一手持酒壺,一手持碗,緩緩走到監(jiān)刑臺前,拱手道:“二位監(jiān)刑大人,魏使陳軫有一事相求!” 公孫賈看向他:“魏使所求何事?” “商鞅與軫曾有兄弟之誼,今日永別,軫請以濁酒一爵,為兄弟送行!” 公孫賈揚手:“魏使請!” 陳軫拱手:“謝監(jiān)刑大人!”便一手提壺,一手持爵,緩緩走向商鞅。 陳軫走到商鞅跟前,緩緩蹲下。 商鞅顯然感覺到是他,但眼沒有睜。陳軫掏出絲巾,將酒倒進絲絹里,為他擦去臉上的污穢。 商鞅睜開眼睛,看向他。 陳軫席地坐下,斟酒道:“公孫兄!” 商鞅淡淡說道:“陳兄,你來了!” “來了。無論如何,軫得為兄餞個行才是!” “鞅曉得。鞅也候你多時了!” “是嗎?”陳軫將酒爵遞上,“公孫兄,請張口!” 商鞅張口,陳軫扶起他的頭,將爵放他口邊。 商鞅一氣飲下。 陳軫端起自己的爵,飲下,抹下嘴道:“公孫兄,一壺濁酒泯恩仇,你這喝下了,從今天起,你我的舊賬就算扯平了!” “陳兄可以扯平,鞅卻扯平不得?!?/br> “事已至此,公孫兄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鞅有什么放不下,陳兄應(yīng)該清楚。從今天起,陳兄夜半醒來,若是看到鞅站面前,大可不必驚慌。鞅不會怎么陳兄,鞅不過是記住了陳兄而已!” “公孫兄能否說說,這都記住在下的什么了?” “鞅都記了些什么,朱佗應(yīng)該稟過陳兄了?!?/br> 陳軫吸一口氣,給他個笑,豎起拇指:“公孫兄不愧是公孫兄,在下敬服!”又斟酒,放他口邊,“來,為你我兄弟的相知相殺,干!” “相知相殺?”商鞅苦笑一聲,“陳兄總是這般高看自己嗎?鞅謀的是國,陳兄謀的是家。鞅殺的是心,陳兄殺的是身?!?/br> “呵呵呵,”陳軫笑道,“高看也好,不高看也好,這爵酒咱先喝下?!?/br> 商鞅喝下。 “公孫兄,”陳軫亦揚脖飲盡,“此爵飲畢,第三通鼓一響,一切就都過去了。”再斟,舉爵,“在暢飲此爵之前,軫想透給兄長一樁心事!” “說吧,凡是你講的鞅都會帶走。” “讓公孫兄分尸于秦其實不是軫的本愿!軫的本愿是,讓秦國廢苛法,行仁政,德潤天下,恩澤萬世!” 商鞅苦笑:“陳兄想得太多了!” “難道不行嗎?” “你可以試試!” “軫曉得公孫兄接受不了這個,可公孫兄此前可曾想過自己會在今天身死名滅?” “在下身可以死,名卻不滅,倒是陳兄,滅與不滅就難說了!” “公孫兄何以這般篤定?” “陳兄的運氣若是足夠好,若是還能再活三十年,大可拭目以待!” “就依此約!”陳軫扳起他的頭,將酒爵放他唇邊,“公孫兄,這一爵,為在下有個好運氣,干!” 商鞅飲下,吧咂一下嘴唇:“鞅在冥境等你三十年!” 陳軫飲過,晃一下酒壺,將壺嘴擱在商鞅身邊:“在下的所有情意盡在壺中,請公孫兄一并暢飲!” 商鞅咕嘟幾聲,一氣飲下。 陳軫將酒壺啪地摔碎,朝商鞅深深一躬:“公孫兄,一路走好!”說完一個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第三通鼓響。 公孫賈扔下行刑令牌:“時辰到,行刑!” 話音落處,五輛車朝五個方向同時發(fā)力。 陳軫捂住眼睛。 商鞅發(fā)出的“啊—”在空中只短暫地響了一下,就戛然而止。 一切歸于寧靜。 復興殿里,孝公靈前的鳥籠依舊掛著,籠中的小鳥去除一只,余下兩只相依相偎。 與此同時,通往韓國的驛道上,冷向的輜車轔轔而行。 車中突然傳來老太的聲音:“向兒?” 冷向停車,跳下來,走到車前,拉開窗簾:“母親?” “我聽到一個聲音!” “什么聲音?” “一聲‘啊’字!” “是誰的聲音?” “好像是鞅兒的,對,就是他的!” 冷向淚水出來,吸一口長氣,淡淡道:“是娘聽錯了,這兒是曠野,四周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任何聲音!” “是哩,是娘聽錯了,是娘??太想鞅兒了!”老太悲哭起來。 “娘,你要想哭,就哭一陣子,這兒沒人!” 老太卻不哭了,拿袖子擦去淚,問道:“宛城到?jīng)]?” “娘??” “走有十幾天了,從於城到宛城,聽說只有二百多里?!?/br> “娘??” “向兒,怎么了?” “我們不去宛城了?!?/br> “不去宛城,去哪兒?” “韓國??向兒的家??” “鞅兒不是封在商地嗎,我們?yōu)槭裁匆ロn國?” 冷向遲疑一下:“商君他??他??他太忙了,他讓向兒照顧你,向兒這把你接回老家??” “鞅兒他??”老太怔了半晌,淚出,“為了他的國,永遠不要他的娘了嗎?” 冷向哽咽:“娘??你有向兒??有向兒??” 老太再陷悲傷,抽噎起來。 冷向輕輕拉上窗簾,走到一側(cè),遙望西方,眼中淚出,向天默禱:“商君,我的主公,冷向曉得??你上路了??你安心走吧,你的娘就是向的娘,向??養(yǎng)老送終??” 豪餐佳釀,公子華盛宴款待朱佗。 酒過半酣,公子華放下酒具,盯住朱佗道:“在下有句直言,不知佗兄想不想聽?” 朱佗拱手:“公子請講!” “良禽擇木而棲,智者擇主而仕。魏地居中四戰(zhàn),非英雄成就大事之地;魏王昏庸老邁,亦非英雄背可靠依之主。秦公睿智、年輕,是個干大事的明君,以佗兄才具,若是留秦,定能盡性施展,成就一番大業(yè)!” “公子所言,佗已盡知。只是,佗受魏恩多年,魏王未曾負佗,佗亦不忍負主!” “據(jù)在下所知,佗兄在魏營服役近十年,歷戰(zhàn)無數(shù),不過是百夫之長,若在秦營,少說也是個官大夫!” 朱佗不動聲色:“少德之人,不敢望高位!” 公子華急了:“佗兄若是無德,何人敢言有德?” “有德之人不聽背主之言。今公子言之,佗聽之,已失德矣,敬請公子勿言!” 公子華長嘆一聲:“知佗兄的人,還是君上?。 ?/br> “此言何解?” “君上念兄忠義,赦兄回魏,在下惜兄之才,坦言勸兄留秦,君上告誡,忠義之士是留不住的。在下不以為然,今日始信!” 朱佗一陣感動,拱手道:“請公子轉(zhuǎn)奏秦公,特赦之恩,佗沒齒不忘!佗在此起誓,有生之年,絕不做害秦之事!” “佗兄之言,在下一定轉(zhuǎn)奏。”公子華舉爵,“佗兄,干!” 宴畢,朱佗動身離秦,臨行前尋到陳忠,將一個包裹托他轉(zhuǎn)給陳軫。 “主公,這是朱兄捎來的!”陳忠雙手呈上。 陳軫急道:“朱佗呢?” “走了?!?/br> “哪兒去了?” “他不肯說,想是回魏了吧?!?/br> “他??沒說別的什么嗎?” “想是秦人不讓他說?!?/br> 陳軫點頭:“肯定是了?!?/br> 陳軫打開包裹,見里面是一張羊皮,皮上密密麻麻抄寫著數(shù)不清的小字,為首一行赫然寫的是:商君書。 堯山深處是一片接一片的墨家大營。 一個墨者在前引路,冷向牽著商鞅的母親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進主廳。 主廳是一個巨大的草堂,造型甚美。墨家巨子隨巢子端坐于席,身后站著宋趼。 引路墨者趨前,揖道:“報,這位客人定要求見巨子!” 隨巢子回個禮,盯住冷向。 冷向凝視他:“你就是墨者巨子隨巢子?” “老朽便是??腿耸??” 冷向拱手:“韓人冷向,曾是秦國商君府門人?!?/br> “商君府?”隨巢子看向身邊的老太,“老夫人是??” “商君生母,衛(wèi)國先君媵妃戚氏!” 隨巢子拱手:“隨巢見過衛(wèi)國夫人!” “夫人不敢當!”衛(wèi)妃戚氏鞠躬道,“老身見過墨家巨子!” 隨巢子走到一側(cè),親手擺下兩個席位,扶戚氏坐下,又伸手禮讓冷向。 冷向挨住戚氏坐下,對隨巢子拱手道:“冷向此來相擾巨子,是有一事相托!” “何事?” “商君近日著寫一書,堪稱畢生心血,向以為奇,密抄了一個副本。商君已將正本獻給秦公了,余下這個副本,向思慮再三,決定托于巨子!” “奇書何在?” 冷向轉(zhuǎn)對戚氏:“母親,請出奇書!” 戚氏將手伸進衣襟,在胸前摸索一陣,扯出一包極其細密的絲帛,遞給冷向。 冷向雙手呈給隨巢子。 隨巢子接過,展開。絲帛有二尺寬窄,五六尺長短,由左至右,密密麻麻寫著數(shù)以萬計的小字。 隨巢子收起,看向冷向:“既為奇書,冷先生為何自己不留?” “向心已死,留之何益?” “你心既死,為何又不惜千里奔波,進此深山老林,將此書托付老朽?” “秦公得到此書,必視為至寶,珍之藏之,使之難見天日。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屬。能使此書弘揚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屬,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書敬呈巨子!” 隨巢子拱手道:“冷先生高義,隨巢知矣。”轉(zhuǎn)對宋趼,“為貴賓備餐,洗梳,安排歇息!” “謝巨子。書既呈送,向愿已遂,這就隨母去矣!” “這??好吧,”隨巢子也不客套,對宋趼道,“安排墨者,護送先生入韓!” 冷向拱手:“謝巨子!” 打更的梆子敲響二更。 魏宮后花園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入夜的寧靜。毗人引公子卬沿一條花徑,左拐右轉(zhuǎn),步履匆匆地走向御書房。 就在望見書房時,公子卬放慢步子,扯住毗人的衣襟小聲問道:“這個時辰了,父王召我進宮,可有大事?” “老奴不知,安國君,請!”毗人不予回答,伸手禮讓。 公子卬吸一口氣,硬起頭皮跟在毗人后面走向院門。 書房里燈火通明,魏惠王端坐幾前,案上擺著各色酒肴,幾個宮人侍立。公子卬趨入時,望見旁側(cè)侍席正襟危坐的是司徒朱威。 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納悶道:“這廝為何也在這兒?”無暇多想,叩道,“兒臣叩見父王,恭祝父王萬安!” “呵呵呵,卬兒免禮,”魏惠王笑著指向朱威對面的幾案,“坐!” “謝父王!”公子卬起身走過去,坐定。 魏惠王對侍酒:“上酒?!?/br> 侍酒斟酒。 公子卬看向朱威,見他也是茫然。 “呵呵呵,”魏惠王端起酒爵,“這夜半更深的,寡人邀請二位來,不為別的,只為喝爵濁酒!來來來,干!”率先飲下。 朱威、公子卬各自飲下。 “父王,這酒??”公子卬欲言又止。 “呵呵呵,寡人請你們喝酒,是為一個人餞行!” “餞行?為何人餞行?” “商鞅!” 公子卬目瞪口呆,不無詫異地看向朱威。 朱威也是一怔,小聲道:“陛下,商鞅他??” “走嘍!”魏惠王摸出一封密函,“你們看看!” 毗人接過,交給朱威。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愛卿,念出聲來,讓卬兒也聽聽!” 朱威展開,念誦:“啟奏陛下,秦宮大戲總算演完一出,商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車裂于渭水河灘。臣欲在咸陽多住幾日,為陛下再演一出好戲,乞請恩準!臣軫叩首?!?/br> “嘖嘖嘖,”魏惠王咂舌道,“寡人沒看出來,陳軫真還有幾下子,是個能臣哪!” 公子卬啪地將酒爵置于幾上,爵中酒濺出:“父王,若是為商鞅餞行,恕兒臣不飲!” “呵呵呵,卬兒呀,你為何不飲?” “那賊出爾反爾,死有余辜,我們?yōu)楹螢樗T行?” 魏惠王對侍酒:“為安國君斟酒?!?/br> 侍酒上前,將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jié)M。 魏惠王轉(zhuǎn)對公子卬道:“安國君,端起來?!?/br>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見他已經(jīng)端起,只得端起酒爵。 “商鞅赤心為秦,立下蓋世奇功。秦人不加報答不說,反而以怨報德,使用極刑戕害忠臣。商鞅雖為大魏公敵,但就人論人,確為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二位愛卿,來,滿飲此爵,為商鞅的冤魂餞行!” 三人同飲。 朱威輕嘆一聲:“唉,九泉之下,商鞅若能聽到陛下作此公論,不知該作何想?” 公子卬不屑地哼出一聲:“還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兒追悔當年為何有眼無珠、棄明投暗哩!” “呵呵呵?!敝焱尚茁暎瑒e過臉,看向惠王。 魏惠王目光依次掃過二人:“二位愛卿,常言道,敵變我變。秦公暴斃,新君登基,舊黨東山再起,商鞅橫遭車裂,數(shù)月之間,秦宮連遭大變,你們說說,寡人該當如何應(yīng)對才是?” 公子卬拱手,激動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兒臣奏請起兵伐秦,奪回河西,雪我前恥!”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愛卿以為如何?” 朱威搖頭:“臣以為不妥?!?/br> “為何不妥?” “不妥有二,一是秦室仍在為先君治喪,乘喪伐國,不仁。二是伐國先治軍,治軍先治糧草。今日我軍無銳卒,庫無余糧,以何伐之?” 朱威點在xue上,魏惠王長吸一口氣,看向公子卬。公子卬嘴唇吧咂幾下,咽下了。 魏惠王目光移向朱威:“愛卿之意是,我當靜觀其變,坐等其亂了!” 朱威拱手:“王上圣明!” “嗯,”魏惠王捋須道,“愛卿所言甚是。秦公磨劍一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得學一學他,再忍幾時,看看這個毛頭小子有何能耐。二位愛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勵精圖治,是臥薪嘗膽,是選賢任能。當年寡人錯失商鞅,讓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誅殺賢能,寡人決定反其道而行之,用賢任能!” 朱威起身,叩首:“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復河西指日可待矣!” 魏惠王揚手:“朱愛卿請起?!?/br> 朱威再拜謝過,起身坐下。 魏惠王犀利的目光掃過二人:“今召二位來,喝酒餞行倒在其次,謀議大事才是真章。這個大事就是相國人選?!?/br> 聽到謀議此事,朱威、公子卬皆吸一口氣。 “二位愛卿,寡人此生征戰(zhàn)無數(shù),有勝有負,多不掛在心上,唯有河西之辱,寡人實在放不下?。⊙巯聶C會來了,秦國沒有嬴渠梁,沒有商鞅,就如廣廈沒有棟梁,經(jīng)不住風暴了。風暴在哪兒?”魏惠王說得激動,拳頭咚咚震幾,“風暴就在這兒!” 公子卬激動道:“父王,我們—” 魏惠王擺手打斷他:“風暴是要掀起來的。由誰來掀?不是寡人,而是,”指二人,“你,你,還有文武百官!可百官由誰來轄制呢?寡人嗎?寡人老了,轄制不動了。寡人迫切需要一個大才!” 公子卬、朱威互看一眼,又都轉(zhuǎn)向惠王。 “白相走有數(shù)年了,相位一直空缺。不是寡人不想立相,是寡人未能覓到合意的治國大才!” 公子卬急道:“父王—” 許是知他想說什么,魏惠王再次打斷他,顧自言道:“大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寡人要你們細細訪查,但得大賢之才,寡人必舉國相托!” 朱威拱手:“謝王上信任,臣必竭誠盡力,為我王訪得大才!” 公子卬拱手應(yīng)道:“父王,兒臣以為,大才就在身邊,還訪什么呢?” 魏惠王看向他:“大才何在?” “就是父王方才盛贊的能臣—陳軫!” “呵呵呵,陳軫倒是一個人選?!?/br> 朱威心里卻咯噔一緊。 墨家大營的草廬里,隨巢子坐在席上,展開絲帛做成的《商君書》,就燭光捧讀。 讀著讀著,隨巢子額頭汗出,眼睛盯緊書中一段:“??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國安不殆??重刑而連其罪,則褊急之民不斗,狠剛之民不訟,怠惰之民不游,費資之民不作,巧諛、惡心之民無變也??國強而不戰(zhàn),毒輸于內(nèi),禮樂虱官生,必削;國遂戰(zhàn),毒輸于敵,國無禮樂虱官,必強??” 隨巢子眉頭微皺,再讀,又見一段更犀利的文字:“??能生不能殺,曰自攻之國,必削;能生能殺,曰攻敵之國,必強??夫圣人之治國也,能摶力,能殺力??力多而不攻,則有jian虱。故摶力以壹務(wù)也,殺力以攻敵也??” 隨巢子合上書卷,飽經(jīng)風霜的老臉上再現(xiàn)憂容,平陽慘案的場景浮在眼前: —院子里橫七豎八全是尸體,死狀各異。 —兩個孩子旁邊,一溜兒躺著十數(shù)具女尸,個個衣衫不整,顯然在被屠殺前遭集體jian污。 —告子一臉疑惑地望著隨巢子:“巨子,老人他??” —敲鑼老人邁著僵尸般的步伐漸去漸遠。 ???? 隨巢子思緒回來,長嘆一聲:“唉,秦國若以此書治國,天下大禍矣!” 魏使驛館里,戚光使人打包行李,收拾行囊。 陳軫從外面進來,詫異地盯住他:“戚光,這是做啥?” 戚光停下收拾,看向他:“準備回安邑呀!” “誰讓你準備回安邑了?” “咦,”戚光怔了,“商鞅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唉,”陳軫夸張地搖幾下頭,“你個戚光呀,該忙的不忙,不該忙的瞎忙??烊滠?,太師府!” 太師府的正堂里擺著香案,案上供著牌位,上書“三百賢士英靈”,再前面是個精致的祭器,上面擺著商鞅滿是污血與灰土的人頭。甘龍、杜摯、公孫賈等群聚一堂,祭拜因抗法而在渭水邊被商鞅腰斬的亡靈。 大宗伯趙良主持祭禮,氣氛凝重而壓抑。 陳軫大步走進來,站在香案的前面,久久地凝視商鞅變形、污穢的容貌。良久,陳軫朝這個臟頭深鞠一躬。 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甘龍感慨萬千:“陳上卿這般重情重義,實出老朽意外!” 陳軫看向他道:“不是在下重情,而是你們祭在這兒的,實在是個不朽的人!” 杜摯等皆是震驚,無不慍怒地看向陳軫。 公孫賈目光逼視:“陳軫,你??說誰不朽?” 陳軫指向商鞅的頭:“這個人!” 眾人皆怒,紛紛圍向陳軫。 甘龍以眼神斥退眾人,看向陳軫:“陳上卿,你來此地,說這等話,依舊是因為他是你的兄弟嗎?” 陳軫搖頭:“非也?!?/br> “既然非也,你且說說,他為何不朽?” 陳軫看向甘龍、趙良等:“諸位請隨軫來!”說著大步走出。 甘龍等人互看一眼,跟他出來,走進西廂偏廳。甘龍主席,陳軫、趙良客席,杜摯、公孫賈侍坐。 陳軫從袖中摸出朱佗交給他的羊皮,遞給甘龍:“太師請看這個!” 甘龍展開,閱讀。 甘龍的一雙老眉翹動起來,呼吸越來越急促。 “太師,這是商鞅的絕書!” 甘龍急切道:“此書??” “它不是書,只是書的片斷,是朱佗尋機抄錄下來的。它的正本,洋洋灑灑一厚冊子,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時當在秦公案頭!” 甘龍長吸一口氣,老眉凝起。 “將刑之時,在下給商鞅餞行,商鞅留下一句話,太師或感興趣?!?/br> 甘龍?zhí)ь^看他:“何話?” 陳軫模仿商鞅話音:“衛(wèi)鞅身可以死,名卻不滅?!庇种父数埵种械慕z帛,“他的這個名,當在此書之中!” “上卿講得是?!备数堔D(zhuǎn)對杜摯、公孫賈道,“十幾年來,老朽一直在琢磨商鞅的法,其中一些,老朽搞明白了,另有一些,老朽百思不得其解?!睋P了下手中的羊皮,“今天,看了這塊羊皮,老朽得解了!” 杜摯、公孫賈直盯羊皮。 甘龍將羊皮遞給趙良:“你們幾個也都看看?!?/br> 趙良接過,杜摯、公孫賈急不可待地湊過頭。三人閱畢,驚詫、憤怒交集,紛紛抬頭看向甘龍。 “你們這都看到了吧?”甘龍憤憤說道,“‘王者,國不蓄力,民不積粟?!@是什么東西?國家不積力,百姓不積粟,反而能王天下?‘圣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磐駚恚膫€圣人是這么‘為’國的?只有他衛(wèi)鞅!還有這‘民弱國強,民強國弱’,他這是想把秦國帶到哪兒去?” “太師說得是,真正可怕的是這幾句,”趙良指著羊皮,“‘以強攻強弱,強存。以弱攻弱強,強去。強存則弱,強去則王。故以強攻弱,削。以弱攻強,王也。’” 杜摯來勁了:“嘿,這幾句在下正費解呢,請先生解之?!?/br> “衛(wèi)鞅是說,以強民來攻殺強民和弱民,剩下的是強民;以弱民來攻殺弱民與強民,剩下的是弱民。國有強民則弱。國無強民則王。所以,以強民攻弱民,國弱。以弱民攻強民,則王天下。” “這??何謂強民?何為弱民?” “在座諸位,當是強民仆役、鄙夫,當是弱民?!?/br> 杜摯以拳擊案:“讓仆役、鄙夫來治理我等,反而能夠王天下,哪來這等渾理?” “還有這句,‘國以善民治jian民者,必亂,至削;國以jian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br> 公孫賈恍然若悟:“怪道他府中用的全是jian民!” 杜摯朝案上又是一拳:“真該將他碎尸萬段!” 陳軫苦笑:“即使碎尸萬段,只要這部書在,只要商君的法令行于秦國,商君就永遠是商君,諸位的后世,只能成為大字不識、只會耕種的弱民!” 公孫賈恨恨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師,我們要求廢法!” 甘龍沉思有頃,抬頭,掃視眾人,長嘆一聲:“唉,成為弱民倒在其次,老朽所慮,是我大秦國的長治久安哪!” 杜摯不解了:“大秦的長治久安?” 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