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他皺起眉頭:“你認識我?” 見林喜柔默認,他更奇怪了:“什么時候?” 林喜柔說:“我提示你一下,九一年底、九二年初的時候?!?/br> 瘸爹只當她在放屁:“小丫頭,九一九二年,你都還沒生出來吧,想詐你瘸老爹,你還嫩點!” 林喜柔笑了笑:“沒想起來啊,再給你點提示,那時候,你在地下?!?/br> 瘸爹冷不防一個激靈,原本人是歪靠在椅子上的,現(xiàn)下后背發(fā)涼,身子也漸漸坐直了:“你怎么知道的?你家……大人跟你說的?” 大人?神特么大人。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起身,兩手撐住桌沿,向著瘸爹俯下身子,再然后一字一頓,笑容也慢慢消失:“都到這份上了?你還想不起來?你那腿,是怎么沒了的?” 瘸爹頃刻間骨寒毛豎,連斷腿處都在發(fā)脹發(fā)熱了:“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誰?” 我是誰? 林喜柔說:“怎么問起我來了?該我問你啊,我兒子呢?” 她雙目漸漸赤紅,一股惡氣直沖胸臆,盯住瘸爹皺紋百結的老臉,猛然張大嘴,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吼。 美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美的,即便哭,都是梨花帶雨,但猙獰的時候例外——猙獰的時候,再美的面目都會肌理變形、五官移位。 更何況,瘸爹看到,林喜柔翻卷的舌頭下頭,像動物受驚奓毛一般,豎起了一根根黑白錯間的、如同豪豬身上才會有的,密布的短刺。 *** 1993年11月26日/星期五/晴 好久沒寫日記,本子翻出來,紙頁都發(fā)黃了。 這事真不賴我,當媽了,時間就不是自己的了,從早到晚,嗖嗖的,都不知道日子過哪去了,老話說“有了媳婦忘了娘”,照我說啊,是“有了兒子忘了郎”,我真是連大山長什么樣都記不大真了。 今天難得有時間,得寫長點。 過去這一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添了小拓,兒子太乖了,可真是個小天使,很少哭鬧,還總笑,他笑我就對著他笑,能對笑半個小時也不累,像個樂呵呵的傻子。我已經(jīng)在嫉妒他未來的媳婦兒了,真是難怪自古以來,婆媳關系都處不好,能處好嗎,這么早就已經(jīng)嫌上了。 大山跟我說,這么喜歡孩子,就再生一個唄,最好生個女兒,這樣就兒女雙全了,還讓我別管什么計劃生育罰款,拍著胸脯說“現(xiàn)在咱有錢了,罰款隨便交”。 生個女兒也挺好,小拓領著個乖巧的小meimei,這畫面,想起來我都美得暈乎乎的。 不過生孩子對女人來說,真是場消磨,生完小拓之后,我身體就不大好,還添了漏尿的毛病,產(chǎn)假一休再休的,后來索性就辭了。大山體貼我,說要找個保姆。 我嚇了一跳,這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嗎? 大山笑我土,讓我放眼看世界,說十四屆三中全會都開過了,要建立市場經(jīng)濟體制了,還讓我向港臺老板看齊,人家那才叫會享受。 上周,他把保姆領回來了,要么,我現(xiàn)在怎么會有空閑在這寫日記呢。 這個小保姆李雙秀,我其實不是那么滿意,有兩點,一是,這姑娘太漂亮了,不夸張的說,去當明星都不過分,這樣的人,能安心當個小保姆?二是,保姆嘛,當然是歲數(shù)大點、奶過孩子的好,太年輕了,不牢靠。 但我也不好意思說什么,人家來幫你做事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這不是地主婆作風嗎。 大山私底下跟我說,這小保姆,跟咱家還有點淵源。他問我還記不記得李二狗,雙秀就是二狗的meimei,來礦上想找份工作,大山覺得礦上活太重,又都是男人,不方便,才把她領回來當保姆的。 那個偷了礦上的錢、失蹤一年多了的李二狗?大山也太好人了,李二狗偷了礦上小一萬呢。 不過,我跟大山說絕不可能,李二狗長得那叫一個難看,跟李雙秀簡直一個地下一個天上,親兄妹,眉眼間怎么能一點相似都沒有? 大山說我沒見識,說這種情況多著呢。 多嗎?可能我是需要長點見識了。 話說回來,雙秀帶孩子還挺似模似樣的,有時候,小拓在我懷里都哄不住,到她那兒就好了,我真是懷疑,她是不是有過孩子。 就寫到這吧,一年多不寫,真是寫得干巴巴的,流水賬了。 附:今天長喜來家里了,還拎來了兩只老母雞,這孩子,礦上本身錢就不多,還老往我這買東西,我得跟大山說說,月底讓會計給長喜多打點錢。 ——【林喜柔的日記,選摘】 【第三卷 】 第32章 1 晚十點。 聶九羅翻完了一本《西方當代雕塑》。 老實說,她的生活還真沒炎拓想得那么刺激:外出多是采風,不外出時不是和泥打交道就是看書——老蔡前些天給她提了個建議,讓她盡量接觸各色人等、多多擁抱生活,說雕塑絕不是簡單的照貓畫虎或者閉門造車,一定要注入閱歷、閱歷!這樣,觀眾從一塊泥疙瘩里都能感受到她層次繁復的人生。 太玄乎了也,而且,她充其量也就二十多年的人生,能“繁復”到哪去呢。 聶九羅撂開書,忽然想到炎拓。 身邊活著一群跟人一樣的地梟,還要裝著并未察覺,這人生,足夠肌理、明暗、刺激和層次了,她的就有些單薄了,畢竟普通人嘛。 正想著,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聶東陽”,聶九羅頗反應了一下這人是誰,然后很平和地接聽。 聶東陽在那頭笑:“夕夕啊,這么晚還沒睡?” 聶九羅想“敬稱”一聲大伯,沒叫得出口,不過,聶東陽是她父親聶西弘的親哥哥,所以這人真是她大伯,親大伯。 她嗯了一聲:“有事?” 聶東陽說:“是這樣的啊,夕夕,你一直在外打拼,也好多年不回鄉(xiāng)了。不過今年不太一樣,下周是你爸十九年冥誕,我們這邊的規(guī)矩啊,過九不過零,十九年,那是比整二十年還要重要啊,你是不是回來祭拜一下?” 居然都十九年了,她是該盡個孝:“好啊。” 聶東陽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十九年,那肯定要cao辦得隆重一點,要花不少錢。我琢磨著,這錢是不是你出比較合適啊?” 聶九羅沒吭聲,有點想笑。 父親跳樓殉情之后,她算是“父母雙亡”,但也用不著進孤兒院,因為雖然母親那頭沒親戚了,但親大伯還是在的——聶東陽接收了她家的房子、所有的錢,以及她,拍著胸脯表示會待她超過親生的,將來還要風光送嫁。 可她最終,也沒要他養(yǎng)啊。把她家給席卷一空了,這點小錢,還來朝她伸手? 聶東陽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情緒:“本來啊,要是沒你,我就一手包攬了,畢竟我親弟嘛,可是你想,父女關系,總比兄弟要親啊,我越過你,不合規(guī)矩,顯得不尊重你,再說了,你爸也不樂意對吧?!?/br> 真是能說會道、把理給占全了,聶九羅也懶得在這點錢上計較:“行啊?!?/br> 聶東陽很高興:“夕夕你放心,買了什么、花了什么,費用我都會列給你,盡量開發(fā)票?!?/br> 還“開發(fā)票”,開了她也沒處報啊,聶九羅原本想說不用了,一轉念,回了句:“好啊?!?/br> 就讓聶東陽熱熱鬧鬧地為這事使勁賺差價吧,反正他樂在其中。 掛了電話,聶九羅原地站了會,走到書柜前頭,從下層抽出影集。 這影集算是父親聶西弘和母親裴珂的專輯,其中只有幾張捎帶上她——這倒不是冷落她,她也有影集專輯,從出生之后的第一張百日照,到六歲那年聶西弘跳樓,戛然而止。 聶九羅翻開影集。 九幾年,已經(jīng)是彩照的天下了,只是顏色不鮮亮,照片跨度從父母戀愛、結婚到婚后,而幾乎每一張里,裴珂的頸上,都戴了一條翡翠墜子的白金項鏈。 這條鏈子,聶九羅很有印象,因為小時候,她最愛拈著那顆翡翠對著天看,天空登時就成了綠意流淌的碧水,還有白金鏈子,那時候,她以為天底下最貴的就是黃金,然而裴珂告訴她,白金賣得比黃金還要貴。 后來,母親出事了,這條項鏈作為遺物,收在了梳妝臺的抽屜里,父親因著思念母親而酗酒痛哭的時候,她就會爬上梳妝凳,把這條項鏈拿起來往脖子上比劃,想象著她戴上了之后是多么美麗,而英俊的王子又是如何為她所傾倒,一匹白象把她載去了富庶的王國(她不大瞧得起白馬,那小瘦背脊,坐著硌屁股,還是白象背寬rou厚,坐著舒服),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日子。 再后來,項鏈連同房子、錢,還有她,都讓大伯一家給接收了。 聶九羅“啪”的一聲,把影集給合上了。 *** 半夜十二點。 地下室的廚房里,大頭又在揚刀開剁了,這次,多了山強給他打下手:爐頭上一鍋滾水正沸,山強拿筷子一塊塊夾起rou肝,小心翼翼投進鍋里。 大頭發(fā)牢sao:“小畜生,吃什么熟的,還要老子費事過遍水?!?/br> 山強“噓”了一聲,拿眼睛示意了一下最里頭的臥房,那意思是讓大頭小聲點,別盡說點有的沒的,讓孫周聽了犯嘀咕。 大頭會意,旋即壓低聲音:“哎,我說,孫周該開鞭了吧?” 山強“嗯哼”了一聲。 大頭:“鞭子買了?” “買了,”山強興致勃勃撂下筷子,掏出手機給大頭看自己的淘寶訂單,“看見沒,特級,牛筋鞭,祖?zhèn)魇炙嚲幙?。?/br> 大頭:“你來?” 山強:“我挨得最近,可不就我來嗎?!?/br> 大頭有點不相信:“你丫能行?” 山強不樂意了:“怎么說話呢,誰還不是個鞭家人啊?我是不咋滴,但‘開鞭’這種粗淺活,我還是可以的吧?到后期我應付不來了,再交給余蓉那小娘們唄?!?/br> 聽到“余蓉”的名字,大頭的嘴角扯了一下:“那可是個變態(tài)?!?/br> 山強聳肩:“要么說人家能做尖兒呢,聶二、邢深、余蓉,哪個不是變態(tài)啊。” 說到這兒,又拿胳膊肘去搗大頭:“哎,你說,這里頭誰最變態(tài)?” 大頭夸張地緊緊閉上眼睛、閉得眼角飛起了無數(shù)的褶:“這還用說嗎?” 山強深以為然:“我也覺得是他?!?/br> …… 蔣百川是主,邢深老刀是貴客,夜半送飯這事兒,還得落大頭和山強身上,而且今晚還是兩份,分送兩處。 大頭抄起熟的那盆:“我去車庫伺候小畜生,你和孫周多處處,拉近感情,方便后續(xù)開展工作。” 山強也覺得這樣正合適,他把砧板上剩的生rou裝盆,哼著小曲端往里屋,才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孫周急切地嚷嚷他:“強哥,哎,快,親嘴兒了哎。” 為了幫孫周度過無聊且無趣的“治療期”,大頭從網(wǎng)上搞了一批動作片的資源,部部都很勁爆。 山強加快腳步,同時感慨:孫周這心還真大,都到回光返照這份上了,還樂呵呢。不過能樂呵一時是一時吧,畢竟這種好時光也是不多了。 他急急推門進去:“什么戲啊,國內國外的?” “國內國內,快快!” 一聽是國內,山強喜上眉梢,老實說,看國外的動作片他沒多大感覺,畢竟人種不同,隔靴搔癢,國內的就不同了,都是同胞,他入戲快。 他一進屋就擱下了碟子,第一時間坐到床尾,盯著屏幕目不轉睛:“這是古裝?。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