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九羅坐在一邊，不聲也不動，只偶爾伸手、拈撥左腕上的螺紋手環(huán)，環(huán)身相擦相碰，發(fā)出極細(xì)碎的輕響。

    這聲響引起了炎拓的注意，他看了一眼聶九羅：“你是干什么的？”

    ***

    炎拓的運(yùn)氣還算不錯，那老頭雖然將注射針筒插進(jìn)了他的后頸，卻沒來得及推入太多針劑，他得以爭取到片刻的清醒：最要緊的是妥善隱藏自己和這輛車，被這村子的人追上、暈在半路或是被警察發(fā)現(xiàn)，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

    所以車子上路之后，他盡量選擇沒有攝像頭的偏僻路道，然后相中了這片野麻地——野麻是高桿作物，桿身足以沒過并遮蔽車子——開進(jìn)野麻地之后，他還特意拐轉(zhuǎn)了幾個彎，停在最深處。

    一般的司機(jī)都要趕路，來去匆匆，八成都不會注意到這里“撞過車”，即便注意到了，也少有那個閑情過來查看，而過來查看的，要么是真熱心，要么是包藏禍心。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遇上熱心人了，留下聶九羅，是因?yàn)樗吹搅瞬辉摽吹降?，但再一想，這路人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有點(diǎn)太多了。

    尤其是在他被攻擊之后，第一個找過來的，居然是她，而且，她的臨危表現(xiàn)也出人意料——老錢固然是被她用借口支走的，但如果不是她表現(xiàn)得那么自然，老錢也不會走得那么痛快。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她是不是那個板牙村放出來追咬他的狗呢？

    聶九羅說：“我手機(jī)上有微博，實(shí)名認(rèn)證，也有微信，都在上頭了?！?/br>
    她覺得這個炎拓，并不窮兇極惡：真正兇殘的人，早一槍一個，把人撂倒在野麻地里了。他肯讓老錢走，其實(shí)釋放出一個相對溫和的信號。

    炎拓拿出手機(jī)，用她的臉解了鎖，先點(diǎn)進(jìn)微博看。

    看不出來，她是做雕塑的，還小有名氣，博上有幾十萬的粉，這微博是工作相關(guān)，展示的都是作品，炎拓即便是外行，也看得出她的作品很有個人風(fēng)格，細(xì)膩處帶妖冶，溫情處滲涼薄，劍走偏鋒得恰到好處。

    他一張張點(diǎn)進(jìn)了看，不時放大：“都是你塑的？”

    聶九羅嗯了一聲。

    炎拓沉吟了一下，驀地去拿聶九羅的手。

    聶九羅一怔，下意識縮手，不過慢了一步，炎拓的指腹從她掌心一路摩挲、拖過指腹，力道很輕，若有若無的觸碰，卻激得她小臂微微發(fā)麻。

    “你手不粗啊，做泥塑是手工活，手指一般都粗糙?！?/br>
    聶九羅微蜷了手、籠住掌心：“注意保養(yǎng)、肯花錢，手粗不到哪去。”

    這倒也是，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現(xiàn)在的年輕姑娘，但凡經(jīng)濟(jì)允許，在保養(yǎng)上都不會吝嗇。

    炎拓繼續(xù)翻看微博，雕塑是個功夫活，她的作品并不多，只翻了十多頁，就已經(jīng)翻到了兩年前。

    有認(rèn)證，有作品，基本做不了假。

    他說了句：“塑得還挺好看?！?/br>
    然后退出來，又點(diǎn)進(jìn)微信，聶九羅微擰了下眉，覺得隱私被觸犯到，再一轉(zhuǎn)念，反正也沒什么隱私。

    聶九羅的微信好友不少，工作伙伴為主，也有家政、快遞、護(hù)膚美甲，炎拓大略看了看，知道了不少事，比如她有個住家阿姨叫盧姐，上一條消息是上周的，問她白米蝦是鹽水煮還是爆炒；比如她院子里種了不少花和樹，花匠兩周去一次，處理普通人應(yīng)付不了的蟲害葉病；再比如她有尊作品，三年了都沒完成，對接的那個老蔡發(fā)牢sao說“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嗎？這生孩子生快點(diǎn)，三年都三四個了”。

    炎拓覺得這個老史說話還挺嚴(yán)謹(jǐn)，三年三四個，充分考慮到了生雙胞胎的可能性。

    他正要說話，機(jī)身微微一震，有新的消息進(jìn)來。

    不是短信，也不是微信消息，炎拓退回主界面去看，才看到她居然有個“閱后即焚”的app，點(diǎn)進(jìn)去一看，發(fā)信人叫“那頭”，消息以信封的形式折著，不顯示。

    聶九羅也看見了，沒吭聲。

    炎拓點(diǎn)開消息。

    ——第八天，拜第三尊小金人，平安。

    十秒一到，消息自動焚毀，屏幕上赤焰騰騰，逼真得仿佛人的鼻端都能嗅到煙火氣。

    “這又是誰？”

    聶九羅說：“一個朋友?！?/br>
    “什么朋友，不能正常聯(lián)系，要用這種閱后即焚的方式？”

    聶九羅沒好氣，忍了又忍，轉(zhuǎn)向炎拓，粲然一笑：“我男朋友，有老婆，所以大家日常溝通都很謹(jǐn)慎，盡量不留下記錄。他這兩天進(jìn)山拜神，被大師領(lǐng)著去拜保佑人發(fā)財?shù)男〗鹑?。山里狀況多，我要他每天給我報平安——炎先生，你留我聊聊，大家聊重點(diǎn)，這種個人隱私，是不是能尊重一下？”

    炎拓淡淡回了句：“你說一句當(dāng)人小三我就懂了，不用解釋這么詳細(xì)?！?/br>
    特么這不是你讓解釋的嗎，聶九羅問得直接：“你要聊聊，該聊的都聊了，你聊得滿意嗎？我能走了嗎？”

    炎拓不動聲色：“聶小姐，大家無冤無仇，我不想拿你怎么樣。但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放你走，我也不放心?！?/br>
    聶九羅答得很快：“我就一普通人，不想惹事。我什么都沒看到，不會對外亂講的。”

    “你拿什么保證？”

    “我可以立字據(jù)?！?/br>
    炎拓說：“立字據(jù)，你違約了，我還能拿著去法院告你？”

    看來立字據(jù)是行不通了，發(fā)毒誓什么的多半也白搭，聶九羅把球拋回給他：“那你想怎么樣？”

    炎拓答非所問：“聶小姐，雕塑得費(fèi)不少時間功夫吧？”

    聶九羅摸不準(zhǔn)他用意，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出一個得小半年？”

    “看情況吧，可長可短?！?/br>
    “很掙錢？”

    怎么著，難不成他還想入行？

    “聶小姐，我也沒想好要拿你怎么樣。要不這么著，先去我那住一陣子，不耽誤你工作，反正都是塑東西，在哪不是塑?。俊?/br>
    聶九羅好一會兒才開口：“軟禁??？”

    “話別說得這么難聽，塑好了我買下，你接了單，掙到錢——我包吃包住還付你酬勞，是你衣食父母，怎么能叫軟禁呢。”

    聶九羅語帶諷刺：“不能和外界聯(lián)系？”

    “你們搞創(chuàng)作的，為了工作專注，不是經(jīng)常要閉關(guān)嗎，用不著聯(lián)系，省得分心?！?/br>
    聶九羅差點(diǎn)氣笑了，這姓炎的可真是能說會道啊，舌頭吧啦吧啦往外冒蓮花，綁架軟禁叫他說得這么清新脫俗。

    “炎先生，我這個人，好請不好送啊?！?/br>
    “沒關(guān)系，我送人有一手，你喜歡的話，送到西也沒問題?！?/br>
    “送到西”這話都出來了，她再嘰歪就顯得不識趣了，再說了，本來也不是地位對等的談判，聶九羅倚回靠背，無所謂地看向前方：“槍在你手里，你說了算。”

    炎拓看了她一眼，她側(cè)著臉，連面部的輪廓線都寫著無所謂，睫毛很長，承著車頂燈灑下的微光，睫尖泛亮。

    帶著她是個累贅。

    但她這表現(xiàn)，放她走，他還真不敢冒險。

    ***

    炎拓車出野麻地，就近兜了一圈，選定了一戶家庭旅館。

    看中這家，是因?yàn)樗恢闷?，生意淡，說生意淡都是抬舉它了，壓根就沒客人：車子開進(jìn)去的時候，只院門處拴著的狗汪汪叫了幾聲。

    旅館本身也簡陋，自搭的大場院，正面鐵門，另三面平房合圍，中間的院子停車。

    炎拓要了最角落的那間。

    聶九羅全程配合：這兒不具備求救的條件，她唯一瞥見的人是開旅館的老頭，六十多了，佝僂著腰，不住咳嗽——這還不夠炎拓一拳的。

    炎拓先把聶九羅帶進(jìn)屋，反剪了手、拷在洗手間墻角一根豎向的廢棄水管上，又爬高關(guān)死了高處的透氣窗，這才又折回車上拿行李。

    普通的行李都放在房里，但有兩件送進(jìn)了洗手間，一件是裝孫周的帆布袋，另一件是那個一直擱在車后座的行李箱。

    帆布袋好理解，畢竟里頭裝著人，但行李箱怎么也會搬進(jìn)來呢？

    ……

    炎拓再進(jìn)洗手間的時候，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服，沙色防水中幫靴，黑色的帆布作訓(xùn)褲，褲子后兜塞了雙全指護(hù)掌手套，上身套了件圓領(lǐng)中袖的速干面料黑t，聶九羅坐在地上，因?yàn)槭茄鲆暯?，看他分外有壓迫感?/br>
    這不像是準(zhǔn)備“洗洗睡了”的裝束，聶九羅問了句：“要出去?。俊?/br>
    炎拓嗯了一聲，擰開水龍頭捧水洗臉，臺盆很淺，水花不斷濺出落地，地上的瓷磚本就臟污，經(jīng)了水，更顯狼藉。

    聶九羅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念。

    這人要出去，當(dāng)然是好事，綁匪不在，rou票自救的概率會更大，怕就怕他給她來一針讓她昏迷……要么，待會他給她用藥時，她就說自己從小就對醫(yī)用麻醉劑過敏、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

    他未必信，但也不敢不信吧？畢竟一條人命呢。

    水聲停了。

    炎拓扯過毛巾擦手，邊擦邊走到行李箱邊，靴頭磕了磕行李箱的箱側(cè)：“醒著嗎？”

    這是個硬殼框架箱，非拉鏈，鋁框卡扣設(shè)計，靴頭硬挺，磕上去砰響。

    聶九羅頭皮一麻。

    什么意思？他對行李箱說話、還問“醒了嗎”，行李箱里，裝的居然是個人？

    這從小缺愛的變態(tài)男人也真是絕了，帆布袋里裝一個，箱子里也裝了一個。

    靜了會，箱子里傳來輕微的“哧啦”聲，那是指甲在摳磨箱身。

    炎拓蹲下身子，磨轉(zhuǎn)密碼，然后一把掀開箱蓋。

    這一回，聶九羅的頭皮不只是麻，簡直是在痙跳了。

    箱子里居然盤臥了個男人，箱子雖是大尺寸，但相對于一個大塊頭的成年男人來說，還是逼仄了些——聶九羅都說不清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身子拗進(jìn)去的——他的皮rou死死抵住箱子四壁，硬把一個人形拗成長方體，以至于像個融化的皮凍，頭不在頭的位置，腳也不在腳的位置。

    他后腦朝上、臉朝下埋著，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炎拓說：“我有事出去一趟，孫周，還有這個女人，你要看好了，別出岔子?！?/br>
    聶九羅心內(nèi)涼了一截：還以為炎拓一拖三、箱子里又是個rou票，現(xiàn)在看來，竟然是他同伙。

    真會玩，把同伙塞箱子里，她想起前一晚自己在酒店大堂速寫時、炎拓拖著滾輪箱進(jìn)來時的場景。

    原來當(dāng)時那口箱子里，蜷著一個人啊，難怪要放后車座，確實(shí)是“金貴東西”。

    那人又嗯了一聲，還是沒動。

    炎拓皺眉，伸手去撥他肩膀：“你是長箱子里、不準(zhǔn)備出來了？”

    不撥還好，這一撥，那人身子一陣發(fā)顫，頭拼命往箱子角落里鉆。

    炎拓心下生疑：“狗牙，你出來說話?！?/br>
    狗牙含混地回了句：“一路顛，又撞車……我難受，歇會再起來?！?/br>
    炎拓沒吭聲，他盯著狗牙的后腦勺看，經(jīng)過一天的悶蓋，箱子里有點(diǎn)腥，還有點(diǎn)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