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老婆子也猜是狼。 她著急忙慌地抓起鐮刀,又從灶膛下抽了根燒得正旺的火把,向屋后尋摸了過去。 地上的積雪還不成規(guī)模,雖然只薄薄的一層,也能依稀辨出痕跡,這痕跡通往屋后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老槐樹去年也被燒成了枯焦炭黑,但幾個月前開始發(fā)新枝,這會兒,枝上還掛著花穗。 槐樹很少在冬天開花,村人說這是祥瑞,老婆子也信了,可現(xiàn)在,她覺得是妖邪之兆。 樹后正傳來“嘎吱嘎吱”的啃嚙聲。 第9章 8 老婆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探頭去看,這一看如被電殛,手中的鐮刀咣啷一聲落了地。 她看到,那焦炭一樣的小媳婦,正抱著老二的尸體在啃,老二的胸部以上都已經(jīng)被啃沒了,耷拉在地的雙臂和雙腿由于神經(jīng)的自然反應(yīng),還在間或抽搐。 聽到聲響,小媳婦回過頭來,咧嘴向著老婆子一笑。 小媳婦的面孔是黑的,嘴唇燒去了大半,露著白森森的牙,牙縫間滿是血rou,一雙眼睛放光,腦后垂著枯草一樣的亂發(fā)——大火過后,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燒沒了,老婆子久不注意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像老樹發(fā)新枝一樣、又開始長頭發(fā)的。 老婆子哪經(jīng)得住這個,哼都沒哼一聲,直挺挺倒摔在地、昏死了過去,闔眼前,她依稀看到,小媳婦挾著老二的殘尸,竄進了墨黑的暗夜之中。 *** 老錢就在這里停下話頭。 天快黑了,路道上車少,已經(jīng)入秋,遠近的植被都開始蕭疏,顯得天地四野都冷冷清清。 有十來秒鐘,兩人都沒說話,聶九羅是在消化這個故事,老錢是在醞釀話題。 “聶小姐,我小時候聽這個故事,只顧著害怕了,長大了再回顧,覺得這個事吧,邏輯上說不通?!?/br> 聶九羅也有這感覺:“你說?!?/br> 老錢竹筒里倒豆子樣、將疑慮和盤托出:“你說這妖精,真耐得住氣,跟老二過了一兩年才吃他,早干嘛去了。” 聶九羅想了想:“可能跟她受傷有關(guān)系,她傷了元氣,需要補一補吧。” 老錢大搖其頭:“no,no,no?!?/br> 這個故事他打小就聽,幾十年下來,閑時揣摩過上百遍不止了:“首先,她受傷要補元氣,一年前剛受傷的時候為什么不補,養(yǎng)了一年多才補?還非得惦記著要給這家留個后?這也太良心了吧。其次,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相處久了會有感情的嘛,一個村子的人都擱在那,她隨便揀一個補唄,要童男有童男,要童女有童女,何必非得拿自家人下手?” 這還真情實感上了,聶九羅失笑:“故事嘛,很多民間傳說都這樣,經(jīng)不起推敲的?!?/br> 老錢嘆了口氣:“我姨婆也這么說,我跟她探討吧,她就發(fā)急,越老性子越急,跟我嚷嚷說,她就是這么聽來的,她哪知道妖精怎么想的!” 本來嘛,人心隔肚皮,人都不知道另一個人是怎么想的,上哪去知道妖精怎么想呢。 聶九羅問了句:“后來呢?” *** 后來的事就簡單了。 老婆子醒了之后,小媳婦、老二都不見了,只老槐樹下頭一攤凍成了冰的血,提醒著她一切并非幻覺。 嚎哭引來了左近鄰里,一干人拎上鋤頭柴刀、打著火把循血跡一路去找,找進了大沼澤,天寒地凍,狂風怒號直如鬼哭,沒人再敢往里去,只得打道回府。 而第二天,大雪如被,四野銀白,什么痕跡都沒了。 大沼澤,又是大沼澤,老大去趕集、取道大沼澤,再也沒有回來;老二去找大哥,在大沼澤里遇到了小媳婦;而小媳婦從大沼澤來,穿著老大的黑土布褲子,又挾著老二的殘尸,消失在大沼澤。 大沼澤,老婆子真是怕了大沼澤了。 不獨是她,整個村子的人都開始談大沼澤色變,這恐懼繼續(xù)蔓延到四里八鄉(xiāng)——秦巴山脈綿延甚廣,你怎么知道那東西不會找上自家呢。 各種各樣的謠傳如湯如沸:李莊的李大也在村口看到小媳婦了,她力氣好大,一只手拖走了一頭豬;王村的王七上山砍柴,看見一頭狼被開膛剖肚,而那一截焦炭般的小媳婦,正捧著狼心狼肺大快朵頤,頭發(fā)長得更長了,都快垂到腰了,走動的時候,像根老木樁子上披下厚重的蛛絲…… 一時間人心惶惶,很多人甚至怕得卷起鋪蓋背井離鄉(xiāng),事情驚動了縣令,但事涉怪力亂神,不敢上報——清中期源于江南的“叫魂案”曾引發(fā)過席卷大半個中國的妖術(shù)恐慌,當權(quán)者對此極為震怒,砍過不少當官的腦袋。 縣令只得會同師爺,多方設(shè)法,尋找能“降妖”的高人。 又過了一年,正值隆冬臘月,有個游方的道士經(jīng)過此處,多方掐算、幾番起卦排盤之后,斷言說妖孽的根子在大沼澤,想要端掉這禍害,必須先治理大沼澤。 …… 聽到這兒,聶九羅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故事的走向真是跌宕起伏,起初,她以為是鄉(xiāng)野異聞,后來是以身報恩的行善故事,再后來,風云突變血腥恐怖,而今,畫風一轉(zhuǎn),成了宣揚環(huán)境保護。 老錢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聶九羅忍住笑,讓他繼續(xù)。 “我姨婆說,這道士做法,陣仗可大了,遠近有數(shù)千人跑來看熱鬧——那年頭,中國人少啊,數(shù)千人,趕上大集市的規(guī)模了?!?/br> 聶九羅腦補了一下,清末那種人口密度,又是山村,數(shù)千人到場,確實是一次“盛會”了。 “道士嘛,很多玄乎的cao作,一條條一道道的,我姨婆也描述不來,只說到最后,有上百號人,在空地上起冶爐、鼓風箱,現(xiàn)場燒起了鐵水?!?/br> 聶九羅沒繞過彎兒:“燒鐵水干什么?打鐵?” 老錢說:“冬天了啊,大沼澤已經(jīng)板結(jié)凍上了,非但凍上了,這熱脹冷縮的,還裂出了成千上百道縫——道士不是算出那妖精就在大沼澤下頭嗎,用鐵水往里灌,這是把她家門給焊死,讓她再也出不來了?!?/br> 聶九羅恍然,這法子雖然粗暴,但是聽上去挺爽,而且,確實實用。 老錢嘖嘖有聲:“這可是個大工程,非得人多才行,不過咱們中國,自古人就多啊,說是這燒灌鐵水,連著干了三天三夜,到了晚上,鐵水打花,可好看了。哎聶小姐,你見過鐵水打花嗎?是我們陜西米脂那塊兒的絕活,值得一看啊?!?/br> 真不愧是做旅游的,講個恐怖故事都能繞回老本行,聶九羅說回正題:“灌完鐵水之后呢?” “就完事了啊,那道士走了就。四里八鄉(xiāng)的,又正常過日子了唄,這大沼澤啊,不知道是不是被鐵水烘烤的,再到夏天的時候,就沒那么爛了,再后來,村民覺得那塊地裸著難看,看了也害怕,就從別處擔了黃土石塊來,把那一大片給厚鋪上了?!?/br> 有了土,有年年降下的雨水,有風吹來或是各類飛禽走獸帶來的種子,這塊地漸漸地長滿了各類野草作物,成了鄉(xiāng)下常見的那種無主荒地。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時候,我和小伙伴聽了這個故事,還帶著鐵锨鏟子去挖過呢,想看看能不能挖到鐵殼——挖到一米多深也沒挖到,累了個臭死?!?/br> 這倒不稀奇,因為巖石圈的循環(huán)作用和人類活動的影響,地層本來就是在逐漸增厚的。 聶九羅問了句:“那廟呢,廟是怎么回事?” “這不是道士走了嗎?說是已經(jīng)把那妖精給鎮(zhèn)住了,但村里人心里不踏實啊,鄉(xiāng)下人,又迷信,覺得還是得起個廟,供奉供奉?!?/br> 怪不得呢,聶九羅想起那尊魔媚相的雕塑。 國人造廟,大多供奉兩種:一種是普度眾生、能給自己帶來各種好處的神佛金仙,比如佛祖、菩薩、財神爺;另一種就是各路妖鬼,供它是因為怕,祈求它別來禍害自己,禍害別處么隨意。 “起了個廟,又不好說是供妖精,傳出去了不像話,就含糊說是供了‘觀音’,但明明是妖精,說她是觀音又怕真的觀音發(fā)怒降災(zāi),所以叫‘地觀音’,地里出來的嘛。” 話到這兒,聶九羅差不多全明白了:“后來建市劃鄉(xiāng),興壩子鄉(xiāng)分了鄉(xiāng)東鄉(xiāng)西,鄉(xiāng)西恰好就是那座廟的所在,鄉(xiāng)下人忌諱,所以不大去鄉(xiāng)西,說那兒不干凈?” 是這個理兒,但也不全是,老錢想了想,又做了補充:“這個是叫那什么……惡性循環(huán),因為大家不大去鄉(xiāng)西,所以那里發(fā)生謀財害命或者傷人案的概率就比較高,而又因為那里出過很多事,大家就越發(fā)不大去了,所以這日積月累的,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慣。跟廟的關(guān)系倒不大,再說了,現(xiàn)在知道‘地觀音’這故事的,能有幾個啊。” 聶九羅嗯了一聲倚回靠背,剛聽得入神,她自己都沒察覺自己什么時候坐直身子的。 頓了頓,仍覺得余味未了:“這故事挺有意思,比看廟有意思多了?!?/br> 今晚上寫記錄,她得把這條記進去,這一天本來過得有點寡淡蒼白,因著這故事,瞬間添了彩。 得了客戶夸獎,老錢心里美滋滋的。 聶九羅忽然又想到一點:“那廟壞了,‘地觀音不高興、要出來害人’,這話有什么根據(jù)嗎?” 老錢“嗐”了一聲:“那就是純迷信了,清末之后,咱們國家不是日子不好過嗎,老落后挨打,內(nèi)亂也多,什么鬧長毛、白蓮教、土匪、兵變,每鬧一次,村子不都得遭殃嗎?村子遭殃了,廟能不壞嗎?你現(xiàn)在看到的廟,雖然是解放前修的,但已經(jīng)不是最早那一版了。我姨婆就是牽強附會,覺得廟壞了就會有災(zāi),硬把鍋扣妖精頭上,其實那都是人禍,有災(zāi)了廟才壞……哎哎,臥槽臥槽……” 說到末了,老錢忽地倒吸涼氣,車速也低下來。 前方路面空空蕩蕩,無車無人,也沒貓狗過路,聶九羅有點奇怪:“怎么了?” 老錢指著斜前方讓她看:“聶小姐,你看,那護欄!” 經(jīng)他提醒,聶九羅才注意到,斜前方有一段護欄被撞斷,殘段顫巍巍地歪斜著,有點慘烈。 不過她經(jīng)常外出采風,對這種護欄被撞斷或者車子四輪朝天倒翻路邊的場景見慣不驚:“應(yīng)該是出過車禍?!?/br> 她又往路墩下掃了一眼,沒車子,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清過場了:護欄外是向下的坡地,再遠是大片的野麻,這是高桿作物,最高能躥到兩三米,早些年,農(nóng)村種這個的人還挺多,后來逐步讓位于其它經(jīng)濟作物,能見到的大多是野地野生的了。 老錢唏噓:“是今天出的車禍,早上我們打這段路走的時候,護欄還完好著呢。” 身為司機,老錢對同行出事故分外關(guān)注,他把車子貼邊緩行,頻頻朝外看,看著看著,一腳踩下剎車:“不對不對,聶小姐,你看,你看那車胎印子?!?/br> 此時,車子已近斷欄,借著車燈打光,看得分明:斜坡上只有下去的兩道車轍——如果清過場,應(yīng)該車轍混亂,而且,現(xiàn)場會留下救援者的腳印。 再順著車轍的方向看,印子一路延伸至野麻地,相接處有不少野麻斷折,應(yīng)該是車子開進去時軋的,但麻莖多少有點韌度,只要不斷,或多或少總會還原,所以,再往里去,就看不見了。 司機分兩種,一種是對車禍漠不關(guān)心,因為看多見慣;一種是特別熱心,因為換位思考,希望改天自己有難時、也能得到別人的熱心幫助。 老錢屬于后者。 他趕緊去解安全帶:“哎呦,這人是不是沒剎住車、一氣頭開進去了?人和車不會還在地里吧,我得去看看,興許還能救兩個。” 聶九羅看向野麻地。 高桿作物,又是高桿作物,她想起興壩子鄉(xiāng)的那片玉米地。 她現(xiàn)在有點膈應(yīng)這樣的地方了:桿身瘦高,又濃又密,把視線遮得嚴嚴實實,誰也不知道地里究竟有什么玩意兒。 她想提醒老錢小心點,或者隨身帶根棒子什么的,然而老錢跑得飛快,只這片刻功夫,已經(jīng)去得遠了。 第10章 9 車子雖然是靠邊停的,這條路幾乎也沒見著過車,但天已經(jīng)快黑了,安全起見,聶九羅翻出車上的熒光布三角警示牌,在來車方向架設(shè)好了之后,才拎著手持照明燈往這頭走。 路上,她還彎腰撿了塊石頭。 剛走到野麻地邊,就聽到深處傳來老錢的叫喚聲:“哎呦,小兄弟,這……這怎么了?” 聶九羅循著聲音緊走幾步,入目是一輛白色越野車,很眼熟,再看車頭,有防撞罩架。 是那個炎拓? 駕駛室的門開著,老錢站在門口,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我沒學過急救,是不是不能隨便挪動傷者?。窟@得打120吧?” 聶九羅走到門邊,抬高照明燈往里看:車里的安全氣囊已經(jīng)打開了,炎拓抱著氣囊趴伏在方向盤上,昏迷不醒,或者說是“昏睡”更貼切些。 聽上去呼吸挺順暢的,不像是受了傷氣息滯重,聶九羅下意識看向副駕。 公仔鴨就沒這么好運氣了,很顯然,它那身板,跟安全帶兩不相合,撞擊發(fā)生的時候,它掉到車座下頭去了,還是倒栽蔥、屁股朝天的那種。 而在公仔鴨的邊上,有什么東西泛著金屬冷光。 聶九羅扔了石頭,撥開安全氣囊,探身把那東西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