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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連滿朝文武都懷疑上了,眾官員都表忠心不迭。慶德帝又抬眼道:“太子也沒聽到消息?” “兒臣五更過來,并未聽見消息。” “哦,那你現(xiàn)在知道了,覺得該如何處置?” 養(yǎng)心閣內(nèi)外頓時靜得如同針落地都聽得見。 “兒臣認為,應當立即釋放呼里舍,不能為此小事壞了兩國邦交。”太子淡淡道:“再讓人慢慢盤查,查清真相,不能再冤枉好人?!?/br> 言下之意,呼里舍一定是好人。無論怎么“慢慢盤查”,總歸是查不到他頭上的了。 他說得輕巧,反正蒙蒼娶了大周人做姬妾又毒殺的事,已經(jīng)傳得天下皆知,不到半個時辰,御史的奏章,士子的請愿,還有各種眼線寫來的“民怨沸騰”的密奏就會像雪花一樣飛來。和親的事,又平添一道大罪狀。 慶德帝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燈光之下,他的神態(tài)優(yōu)雅,表情也謙恭,一如往常,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皇者氣度。都說龍盤虎踞,越是強大,越要沉穩(wěn),輕易不表明態(tài)度,凡事只讓手下人去揣度自己態(tài)度,不然何謂鷹犬,何謂爪牙。 誰承想他青出于藍,反過來把這套用在了他父皇身上。 慶德帝看得出來,底下群臣更看得出來。慶德帝年輕時,也看閑書,書上說老虎暮年時會離開自己領地,找個僻靜山洞,悄悄死去。當時只覺得百獸之王也有骨氣,沒體會到這份悲涼。 都說當天子好,天子一怒,橫尸百萬。不過一句重話,下面已經(jīng)跪了一地,都是當朝重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模樣,看著無比忠心。其實一個個都有成千上萬個心眼,再利的劍劈下去,也不過抽刀斷水,什么也傷不到。慶德帝和他們周旋數(shù)十年,早有了心得。 新的虎王來了,林中百獸早從風里嗅到了老病的氣息,急著去投誠。 “太子既然清楚利害,就按你說的處置?!睉c德帝淡淡道:“那穆朝然包藏禍心,太子意下如何?” 這話問中關鍵,室內(nèi)氣氛都為之一冷。運籌帷幄有運籌帷幄的好處,自然也有致命的壞處。太子只管表面順從,背地里沒少做事,慶德帝逼他處置穆朝然,是打中了七寸。穆朝然不比酈道永,酈道永才名在外,實則是個沒有功名的白衣,殺了也就殺了。穆朝然卻是十七歲的探花郎出身,又是江南世家子弟,二十六歲就做到三品,前途無限,要是太子把他也當作棄子,以后誰還敢投奔太子麾下。 但要想保住他,太子就得正面與皇帝對抗,不說以卵擊石,至少是以下搏上,兵家大忌。如今明面上的權力都在慶德帝手中,太子唯一的名頭,只是暫攝政事而已。再退一萬步說,父子天倫在這里,忤逆二字,太子無論如何都擔不起。 主戰(zhàn)派的臣子如何看不出這利害,當即有人奏道:“圣上,此事當從長計議……” “住口。”慶德帝怒道:“朕與太子說話,有你們插話的份?” 群臣噤若寒蟬,都看出今日形勢,慶德帝就是要逼得太子親口處置了穆朝然,不由得都敬畏起來。兩個老丞相對視一眼,顯然都想起了慶德帝盛年時把朝中派系玩弄于股掌中的手段,打定主意做壁上觀,看太子如何破局。 卻見太子仍是淡淡的,道:“父皇英明,穆朝然必須重辦。依兒臣看,他一個三品小臣,敢如此膽大妄為,恐怕不是一人之力,背后只怕還有人指使。不如連他的同僚朋黨一起審問,連師門也要好好盤查。” 他這話一說,下面早叫起冤來,刑部尚書第一個奏道:“圣上明察,臣等實不知此人包藏禍心。” 穆朝然江南世家出身,師友全是江南派的官員,江南富庶,偏安一隅,多是主和,刑部尚書又是騎墻派,真追查下去,只怕主和派損失慘重。 怪不得要到刑部去鳴冤,又怪不得要把一個隱藏得這么好的、前途無量的穆朝然,用在這時候。 投鼠忌器四個字,恰是慶德帝此刻心境。 “查穆朝然就查穆朝然,牽上旁人做什么?!睉c德帝的怒火倒像是平息了不少:“罪責只在他一人身上,查他一人就行?!?/br> “父皇處置得是?!碧尤允菓B(tài)度恭敬。 一番周旋,又回到原地,仍然是變成了慶德帝要罰穆朝然一人,到時候求情的奏章一來,再多幾個“直言進諫”的御史,左右掣肘,慶德帝要還是一意孤行要重罰,反而成全了穆朝然的清名。 自古以來,君權與文臣的爭斗,從未停歇過。慶德帝盛年時也曾與這幫“清流”斗過。用的是方法是暫時避其鋒芒,事后再尋由頭狠狠料理那些直言進諫過的文臣。人無完人,只要耐得住性子,總能找到機會。他們動不動以圣人門生自居,慶德帝就反用圣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別說貪污徇情這等大把柄,為了國喪期間納妾,都幾乎活剮過大臣。立了幾次威風,朝中風氣就乖了許多。 但他如今最缺的,就是時間。 偏偏是太子,他親手教出的好兒子,糾集起滿朝的清流,來做他的敵人。為了面子好看,死也不肯和親,渾然不顧如今西戎已強盛至此,西邊已是半年沒贏過一場,再打下去,西戎人勢必看出大周邊軍如此不濟,到那時就不是和親,而是割地賠款。相比之下,和親已經(jīng)體面太多。 但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世人都為清名所累,連天子也不例外。他連和親的正式旨意都沒下,就已經(jīng)出了個酈道永,寫著詩罵到臉上來。句句錐心,慶德帝當時強撐著體面,回去咳了一夜,嘔出兩口血來,嚇得御前總管孫長??拗鴦瘛扒笫ド媳V佚報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