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連忙把手中的東西放在石桌上，笑吟吟地解釋著：“臨安春宴一向流行撒著金粉的小裳長裙，梳高髻，帶大花，這些都是大娘子怕夫人不了解臨安的風氣，特意給夫人準備的?！?/br>
    “這話也是夫人傳話來的?！彼麖娬{了一句。

    那長裙雖然被疊成豆腐塊，整整齊齊地放在木盤上，只看這一點也能看出其制作精美奢華，繡紋繁瑣復雜，金絲縈繞，銀絲繡邊，花紋圖案各有精巧，撒著金粉的衣襟金光熠熠，華麗富貴。

    “這些東西讓冬青送來即可，世子怎么親自送來?！睂幦陫櫺φf著。

    容祈垂眸看著面前之人，沉默片刻后低聲說道：“想來看看你?！?/br>
    寧汝姍一愣，下意識抬眸去看他。

    容祈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在日光下耀眼明亮，他眉目柔和，不錯眼看人的時候，總是給人情深似海，水光瀲滟的感覺，能讓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除夕已過，春日便會不約而至，院中的樹枝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抽出嫩芽，帶來新鮮的春色。

    嬌嬌趴在樹上小憩，靈活蓬松的尾巴纏著一根嫩芽，懶洋洋地睜眼掃了一眼樹下站著的人，最后不耐地轉了個身子，繼續(xù)閉眼睡下。

    樹上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老葉在嬌嬌一尾巴掃去之后就幽幽落了下來。

    寧汝姍被視線中的落葉驚醒，收回視線，伸手撫去衣服上的枯葉，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容祈似乎有些不一樣。

    主動而富有侵略性，雖然被掩蓋在他沉默冰冷的面容下，但依舊能讓人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

    “我能與你下盤棋嗎？”

    寧汝姍愣愣地看著他。

    “我近日新得了一個殘局，乃是前朝希夷老朽的陰陽雙局?！比萜砺龡l斯理，緩緩說著，“我已經在書房里擺好棋盤了，你若是感興趣，可以一同解局。”

    寧汝姍眼睛微微一亮。

    “我還找了不少殘局的鋪子，一直無人可解?！彼蛔忠蛔?，慢慢加大籌碼。

    —— ——

    年前大長公主掛了病，過年時也只接見了三戶人家，這讓許多人拜訪無門，頗為焦急，結果傳出宴家大夫人容宓要在二月初二當天擺春日宴，邀請臨安三品以上全部夫人，甚至可攜年紀尚小的子女入府。

    不少人猜測是要給宴家那位四歲的小郎君選讀侍了。

    一時間諸家都開始臨時抱佛腳，鞭策自家差不多大的小孩開始讀書，恨不得一口喂成胖子，能得宴家青睞。

    不過這和算數都不會的寧歲歲沒什么關系，她一大早就被寧汝姍拉起來穿衣服扎頭發(fā)，樂呵呵地帶著新得的玩具，準備去宴家找宴懷袖一起玩。

    “等會歲歲真的不能喝娘在一起嗎？”

    寧歲歲在馬車上得知今日不能和娘在一起的晴天霹靂的消息，讓她在下馬車時，忍不住蹙眉，再一次認真問道。

    “嗯?！睂幦陫櫊恐男∈?，笑說著，“大人和大人在一起，小孩子要和小孩子在一起，而且你不是也認識宴小郎君嗎？”

    大管家宴正早已得了春桃嬤嬤的話，遠遠看到容家的馬車，就歉意地對著面前之人笑了笑，親自站在門口迎接。

    “容夫人?！毖缯祲涯辏路P挺，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說話做事格外干凈利索，哪怕知道面前之人是自家大夫人的弟妹，態(tài)度也是恭敬卻不諂媚。

    “宴大管家。”寧汝姍笑著點頭。

    門口陸陸續(xù)續(xù)已經停下不少馬車，下馬的娘子夫人不管有意無意都朝著這邊看了一眼。

    能得這位宴家大管家親自接待得可不多。

    更何況是這位臉生的小夫人。

    “這是？”有人狀似隨意地問著小管家。

    小管家只是簡單介紹了一句：“乃是容同知的夫人?！?/br>
    人群嘩然，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寧汝姍身上，以及在她腿邊乖乖站著的寧歲歲身上。

    寧歲歲一點也不怯場，睜大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著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這位是歲歲小娘子吧?！毖缯煊X到門口的變化，笑說著，“小郎君早就備好糕點蜜餞等著小娘子了?！?/br>
    “是甜甜的糕點嗎？”寧歲歲仰頭脆生生問著。

    “自然，小郎君還特意備了雪山千層干脯奶酪呢?！彼皖亹偵卣f著，隨后點了門后一排排小丫鬟，低聲說道：“小娘子可要親自選個丫鬟來陪您?！?/br>
    “為什么要選她們？”寧歲歲歪頭，看著一排排形容較好，香香軟軟的小jiejie，不解地問著。

    身后傳來一個小男孩的呲笑聲。

    寧歲歲不解，扭頭瞪了他一眼，敏感察覺出他的友好，眉頭低壓，緊緊牽著寧汝姍的手。

    宴正見狀，淡淡地掃了一眼那小孩，那男孩的夫人心中一個咯噔，連忙說道：“小孩不懂事，還不給meimei道歉?！?/br>
    “我才不道歉，鄉(xiāng)下人。”小男孩不解娘親之意，只是倨傲地說著。

    寧歲歲大怒：“歲歲是鄉(xiāng)下人，那你就是鼻孔人?！?/br>
    “鼻孔朝天走路?！彼龤夂艉舻卣f著。

    寧汝姍眉心皺起，一臉不悅地看著宴正。

    “黃夫人?！毖缯裆珖绤柡浅庵?。

    “吵什么，今日我照顧歲歲，不必選使女?！眱乳T拐角處，傳來一個嚴肅的聲音。

    正是久等寧歲歲不來的宴懷袖，他今日穿著嶄新的紫紅色衣服，背著手緩緩走出，一如既往的小古板模樣。

    他站在路口，看著寧歲歲，又看向那個說話的男孩子，認真說道：“居心要寬，持身要嚴，自視甚高，難免匠氣?！?/br>
    此話一出，不少人都變了臉色，嘲笑寧歲歲的小孩親娘更是臉色煞白。

    “歲歲meimei，來我這邊?！彼辉倏茨切┤耍皇菍χ鴮帤q歲招招手。

    寧歲歲抬頭看了一眼寧汝姍，見她點點頭，這才臉上露出笑來。

    “長生?！彼龐蓩傻睾傲艘宦?，蹦蹦跳跳地來到她面前，“我給你帶了小花?！?/br>
    她掏出花開兩支的紅色小花，搖頭晃腦，得意說著：“是我自己種的，好看嗎。”

    宴懷袖認真打量之后，這才點頭。

    “好看，綠燭間紅花，絕艷交相照?！彼目U縐地夸著。

    寧歲歲只聽了‘好看’二字，便摘了一朵插在他鬢角，剩下的一朵插在自己腦袋上，高興說著：“你說的話歲歲又聽不懂了，但好看的話，就一人一朵叭?！?/br>
    宴懷袖還是第一次頭頂紅色小花，只覺得那朵輕飄飄的小紅花，宛若千金之重，一時間瞪大眼睛，愣愣地看著寧歲歲。

    “我那個兒子，就是太古板了?！比蒎德犃舜禾艺f起外面的動靜，拉著寧汝姍的手，笑得直不起腰來。

    “就你女兒治得了他?！?/br>
    “因為不管他說什么，歲歲也聽不懂?！睂幦陫櫹肫饎偛诺膱鼍耙灿X得好笑。

    容宓笑得越發(fā)暢快。

    “長生就是讀書太早了，三歲就啟蒙了，宴清和祖母對他要求頗為嚴格?！彼亮瞬裂蹨I，羨慕說著，“還是歲歲好，無憂無慮?！?/br>
    “對了，我也不和你多說了，今日其實是祖母要見你，但怕生是非，這才辦了這個宴。”

    前面還在設宴，容宓不過是拉著寧汝姍暫時躲了出來。

    “我等會說你不勝酒力睡了，我讓春桃?guī)闳ヒ娮婺??！?/br>
    寧汝姍沒想到今日竟然是大長公主要見人，甚至還扯了這么大塊旗子。

    她心中咯噔一聲。

    “別擔心，祖母人很好?！比萜砼牧伺乃氖直?，“大概只是見見你，不必多心?！?/br>
    “自需一句交代的，不論問什么如實說便是了?！?/br>
    她失神片刻后又笑了笑：“外面的情形你也略微了解一二，祖母一向運籌帷幄，穩(wěn)居高臺……算了，你是個聰明人，等會便明白了。”

    “嗯?！彼α诵Γ@才隨著春桃小心從側門出去，朝著大長公主的正院走去。

    整個東跨院樹木充盈，格外安靜，丫鬟們低眉順眼，舉手投足間連著裙擺都不曾發(fā)出聲音。

    大長公主年歲已高，但精神矍鑠，花白的頭發(fā)整整齊齊地梳著，衣服穿著極為古板肅穆，眉宇間還殘留著當年南下時的殺伐果斷，一雙利眼看人格外生疼。

    寧汝姍被人帶進來的時候，只看到她正捧著一本話本看著。

    ——穆桂英掛帥。

    她一眼就看到封面上的圖畫，頗為驚訝。

    大長公主這些年對外一直都是含飴弄孫的富貴姿態(tài)，不理世事，今年入臨安也不過是想念孫子和曾孫。

    穆桂英掛帥，可不是一個富貴閑人回去看的書。

    “請大長公主安?！睂幦陫櫤芸焓栈匾暰€，面不改色，下跪行禮。

    燕無雙打量著面前之人，淡淡說道：“起來吧，賜座?！?/br>
    “我與你爹是舊識，今日不過是想見見你。”大長公主撥弄著手中的佛珠，眼皮微微耷拉下來，遮住那雙銳利的眼睛。

    “我聽聞你這些年一直在榷場。”她慢條斯理地說著，“王鏘可有把面具留給你？”

    寧汝姍沒想到她竟然知道榷場主人是王鏘，一時間愣在遠處，更讓她驚懼地是，她竟然知道王鏘給她留了面具。

    屋內不知不覺只剩下她們兩人，闊口鏤空金絲香獸爐安靜地冒出屢屢白煙，帶來鎮(zhèn)定安神的香味。

    她響起臨走前容宓意味深長的聲音，突然一個激靈。

    “我不是燕舟?！贝箝L公主淡淡說著，“容祈做的那些手腳騙得了他，可瞞不住我?！?/br>
    寧汝姍抬眸去看她，卻不料和大長公主的視線撞在一起。

    那雙眼睛銳利明亮，只需一眼能看到人心里，讓人瞬間無處遁形，害怕戰(zhàn)栗。

    “您想問什么？”寧汝姍抿唇，輕聲反問著。

    燕無雙眼底閃過一絲驚訝，撥弄著佛珠的手一頓，仔細打量著面前之人，似乎想要在她身上探測到什么。

    “不錯?！痹S久之后，她滿意地點點頭，脫下手中的佛珠，一掃吃齋念佛的矜貴慈祥之像，整個人的氣質瞬間凌厲起來。

    “我原先見你怕死遁逃，還以為你是膽怯懦弱之人，現在看來也是有幾分膽氣的?！?/br>
    “不枉費你娘下了這么一大步棋給我們爭取時間?！?/br>
    寧汝姍瞪大眼睛。

    “你以為她只是為了保護你出臨安嘛?！毖酂o雙失笑，“你當時想出臨安，便會有成千上百的人掩護你出去，只是這樣會犧牲太多人，你的母親這才選擇了自己?！?/br>
    “她選擇用自己的性命，保你平安，也保存韓錚的力量?！彼⒅菑堅桨l(fā)肖似梅夫人的臉，“也是為了解脫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