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yàn)樗X得那些話里的人有些陌生。

    年少時(shí)的容祈意氣風(fēng)發(fā), 鮮衣怒馬, 是個(gè)驕傲的小郎君。

    受傷后的容祈陰郁暴躁，警惕驚疑，是一道過往的傷痛。

    可冬青口中獨(dú)自度過三年的容祈，卻是一個(gè)晦暗的陰影。

    ——“您陪陪世子吧?！?/br>
    冬青加好三個(gè)炭盆后，猶猶豫豫地問著，那張明朗陽光的臉上在跳躍的燭光下映出陰郁可憐之色。

    雖然他總是插科打諢, 但很少露出這樣認(rèn)真疲憊的模樣。

    寧汝姍看著那張?zhí)撊跎n白的臉，鬼使神差地坐在一側(cè)，陪了他一個(gè)晚上。

    “張叔?！睂幦陫櫪砹死硇渥? 一臉疲憊，“我有件事情想問你?！?/br>
    “問就問，嚇我做什么?！睆埓翰桓吲d地嘟囔著，“問什么事??？”

    “容祈的事。”

    張春一直打著的哈欠頓時(shí)僵在遠(yuǎn)處，抬眸悄悄去看她，嘴里嘀嘀咕咕著：“容祈的事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寧汝姍一雙眸子在冬日近乎晃眼的白光清晨中越發(fā)明亮清澈。

    “自然無關(guān)?！睂幦陫櫞鬼崧曊f道，“張叔吃飯了嗎，我昨天做了包子，不如一起吃?！?/br>
    張春盯著腳尖，一時(shí)不知要不要赴這個(gè)可能是鴻門的鴻門宴。

    “吃就吃。”張春梗著脖子，怒聲說道，“我不喜歡容祈，不想聽他的事情?！?/br>
    “張叔知道我要說容祈什么事情？”寧汝姍歪頭笑著反問道。

    張春眼珠子慌亂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立馬和顏悅色說道：“我管那小兔崽子做什么，我就是煩你老和他在一起?！?/br>
    “我不喜歡！”

    寧汝姍看著他微微一笑，態(tài)度溫柔可親。

    包子做了素包和rou包，素包是地三鮮，rou包是豬rou加筍干，一個(gè)個(gè)白白嫩嫩，剛出鍋就上了桌子，白煙裊裊，香味誘人。

    張春大概是餓了一夜，抓起包子就著溫?zé)岬亩節(jié){，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兩個(gè)。

    “好吃！”他吃到第三個(gè)的時(shí)候，這才慢了下來，仔細(xì)嘗了一口，贊不絕口。

    寧汝姍垂眸，慢慢吞吞地喝著手中的豆?jié){。

    “丫頭，你怎么一大早就陰陽怪氣的，怎么了？”張春拿起第五個(gè)包子，這才耐不住心中好奇，假裝隨意地斜眼問著。

    “欠了一樣?xùn)|西，卻發(fā)現(xiàn)沒東西可還?！睂幦陫櫯踔柰?，緩緩說道。

    張春不耐煩地掏出一塊玉佩：“上好的羊脂玉，價(jià)值千金，去當(dāng)了，有我在呢，不缺錢?！?/br>
    寧汝姍接過那枚線條粗獷的乳白色玉佩，握在手心摩挲著，沉默著不說話。

    “怎么，還不夠？”張春拿起第八個(gè)包子吃了一口，突然警惕問道，“是不是被騙了！”

    她依舊沉默，抿了一口豆?jié){。

    “誰騙的你！”張春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著。

    “倒也不是騙我?！睂幦陫櫸站o玉佩，低頭，喪氣說著，“我知道，他是為我好?！?/br>
    “放屁，為你好怎么還騙你錢。”張春憤怒地拍著桌子，“是誰！我去找他算賬去?！?/br>
    寧汝姍抬眸，一雙眼格外明亮。

    “可他確實(shí)都是為了我?！彼崧曊f著，“我怪不了他，卻也為此心中難安。”

    張春皺眉：“這么嚴(yán)重?！?/br>
    “我昨夜一夜未睡?！睂幦陫櫰v說著，握緊手中的茶碗，無奈說著。

    “這……若是真的內(nèi)心難安，還是要以你的心情為重?！睆埓焊砂桶偷匕参恐?，“沒有過不去的坎，再說呢，還有我啊，實(shí)在不行，我就給他下毒，再不行，咋們就跑路，辦法多得是?！?/br>
    他對寧汝姍一向是極近偏愛，就像是羽翼已豐的成鳥恨不得叼著雛鳥到處跑才放心。

    寧汝姍微微嘆氣。

    “張叔?！彼p輕喊了一聲，沉默地看著他，“我都回來了。”

    張春停下吃包子的手，突然扭頭皺眉：“你是不是在說我？”

    他后知后覺地問道，夾雜著灰色的須發(fā)緊緊皺著。

    “這三年我在榷場過得很好，是從未有過得好，紅樓的庇護(hù)，歲歲的出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寧汝姍低聲說道：“當(dāng)年不辭而別，只是因?yàn)槟懬?，想要離開臨安而已，并無他意。”

    張春咬緊腮幫子，扭頭不去看她。

    “就是他不好?！?/br>
    寧汝姍的話說到這地步，他還能有什么不明白。

    “他確實(shí)不好?！睂幦陫櫳酚衅涫碌攸c(diǎn)點(diǎn)頭，可話鋒一轉(zhuǎn)，“可他現(xiàn)在身份不同?！?/br>
    “什么不同！”張春嗆道，“當(dāng)了官就了不起了。”

    “張叔相比也看得清，兩國交戰(zhàn)一觸即發(fā)?！睂幦陫櫤寐暫脷獾卣f著，“不說容祈如今手握安定軍，但是容家這塊牌匾就會讓他上前線?！?/br>
    張春依舊面容冷硬。

    “世子的七竅玲瓏釘會耽誤……”

    張春倏地發(fā)起了脾氣，瞪著寧汝姍：“你知道了！是他讓你來求情！”

    “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的?！睂幦陫櫭虼?，為他說了一句話。

    “怎么可能，分明就是他故意讓你知道的?！睆埓合袷潜稽c(diǎn)了炸藥，可偏偏忍著不發(fā)，只是冷笑，“我就是不喜歡他，我只知道他對你不好?！?/br>
    “他對你不好就是不行?！?/br>
    他生硬，冰冷說著。

    寧汝姍錯(cuò)愕地看著他。

    “寧翌海叫我照顧你，跟我說你若是過得不好便帶你離開，你娘叫我保護(hù)好你，你還未出生時(shí)，韓崢那傻子就給你學(xué)玉雕，我……我到現(xiàn)在罵過你一句嗎。”

    “所有人臨死前都放不下你，現(xiàn)在這些人只剩下我了，我答應(yīng)過所有人，就是要保護(hù)好你。”

    張春很少提及往事，平日里也是放蕩不羈，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此刻說起了這些事情也不過是帶著憤恨之意：“我當(dāng)時(shí)以為你……我恨不得拉著滿臨安的人給你陪葬。”

    寧汝姍看著他，這是他第一次對著她敞開心扉地說出心里話。

    其實(shí)張春對寧汝姍而言更像一個(gè)長輩，自一出生時(shí)就一直陪著她，雖然脾氣古怪，但對她極好，會偷偷帶她出去玩，會給她塞糖吃，會在生病的時(shí)候一直照顧他，甚至還把為了她頂撞娘。

    寧翌海對她很好，卻因?yàn)槌Ｄ犟v守建康府，不能時(shí)常見面。

    梅夫人對她自小嚴(yán)厲，讓她無法靠近。

    韓錚更是，她從不曾見過，但通過這些年的人和事，讓她敬佩，可對她而言依舊無法親近。

    只有張春，他明明就該是一只狂傲，飛翔在天際的雄鷹卻意外在她身邊降落，恨不得時(shí)時(shí)刻刻把寧汝姍護(hù)在羽翼下。

    寧汝姍聽著他乖張狠厲的話，莫名其妙紅了眼睛。

    張春依舊氣憤不已，眼尾揚(yáng)起，帶出凜冽煞氣。

    “就算是你執(zhí)意嫁給他，可他若是不同意，完全可以不要這樁婚事，可你是他三媒六娉把你娶回家，他可以不喜歡你，但他這么對你就是不對。”

    “當(dāng)初，我們都以為你……”他頓了頓，更加生氣說著，“人走了，他故作情深給誰看?！?/br>
    “反正，他看不到你的好，對你不好，就是他的問題。”

    張春憤憤指責(zé)著，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他說的越發(fā)生氣，可聽到身后傳來的吸鼻子聲，卻倏地沉默下來。

    “哭什么?！睆埓和蝗慌ゎ^，憤憤地拍了拍桌子，“我不給容祈拔釘子，你就給我使臉色嘛！”

    寧汝姍搖搖頭，紅彤彤的眼睛看向張春，哽咽著搖搖頭：“就是覺得難受?！?/br>
    “這么多年來，我身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只剩下張叔?！?/br>
    張春失神地看著她，一時(shí)沒崩住，也露出一絲悲痛。

    “我當(dāng)年以為你一去不還，連著紅樓也沒打探到你的消息，我以為你……”

    張春聞言呲笑著：“王鏘那小兔崽子一直覺得我心思狠毒，可要我看，就是他婦人之仁才害得他這個(gè)下場?！?/br>
    寧汝姍怔怔地看著面前的茶碗，許久沒有說話。

    她陷入一個(gè)兩難的境地，容祈身上的釘子因她而起，飽受折磨，可張春卻也是為了她才下的殺招，不論如何她都側(cè)夜難安。

    一個(gè)是未來的大燕將領(lǐng)，一個(gè)是疼她至深的長輩。

    一個(gè)是大義，一個(gè)是小情。

    寧汝姍捧著茶味的手在微微顫抖，她似乎總是要落在這樣兩難的境界中。

    張春看著她的為難，最后站了起來，自暴自棄地說道：“給他弄，給他弄，有我在呢?！?/br>
    “多大的事情?！彼粣傉f著，“不許為他這么為難。”

    “反正你還在?！彼鲩T前，幽幽說著。

    寧汝姍看著他怒氣沖沖離開的背影，忍了許久的眼淚，到底還是落了下來，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這么多年來，張春一直跟她說——有我在呢。

    說這話的時(shí)候，總是神情隨意，態(tài)度淡定，似乎在告訴她，有他在，就沒什么過不去的事。

    狂傲自大，恣意妄為。

    如今，她身邊來來回回這么多人，也走了那么多人，只剩下一個(gè)張春了。

    張春怒氣沖沖地跑向容祈的院子，沿途的侍衛(wèi)不敢攔著，只好飛快跑去傳信。

    冬青一驚，不知哪里惹到這個(gè)煞神了，頓時(shí)有些發(fā)愁。

    每年元正七天假期，容祈都是躺在床上修養(yǎng)度過的，除夕那夜的發(fā)作幾乎能耗去他半條命，之后都需要慢慢修養(yǎng)。

    “怎么了？”容祈虛弱的聲音在屋內(nèi)響起。

    冬青猶豫說道：“張大夫朝著我們這邊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