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可比富榮好看?”皇后懶懶撐著額頭,笑問道。 “恕老奴直言,富榮公主如熱烈日光,夫人就是皎潔日光,不可同日爭輝。” 富榮公主是皇后嫡女,最忌諱有人比自己美貌,性格驕縱愛美,奈何官家和皇后寵溺,誰也不敢在她面前掐尖比美。 “不過好奇怪,這位寧家三娘子如此美貌,卻在臨安不顯?!眿邒吆烧f著。 “是啊。”皇后揉了揉額頭,突然喃喃自語,“你看她眼熟嗎?” 皇后倏地睜開眼,眼神放空地盯著殿外的一株寒梅,笑著揮了揮手:“大抵美人都是相似的,桂嬤嬤回來了讓她來見我。” 桂嬤嬤是皇后從宮外帶進宮的心腹大丫鬟。 寧汝姍回到海晏殿沒多久,正看到容祈被安定送出來,連忙快步上前,牽過他的手,見他手心冰冷,忍不住擔憂地看著他,卻被他暗自捏了捏手掌。 “有臺階,小心?!睂幦陫櫻劢强粗捕ㄕΣ[瞇地看著他們,忙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把人小心帶下臺階。 安定帶人慢悠悠地沿著宮墻向著宮外走去,寧汝姍只覺得身側之人壓了一半力氣在自己身上,一雙手越發(fā)冰冷僵硬,她心急如焚,可又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能握緊他的手,時不時看向他。 “皇宮不能亂看,好好看路。”容祈淡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寧汝姍抬眸看她,卻發(fā)現(xiàn)安定的視線不知為何又在笑瞇瞇地看著她。 她心中一怔,低下頭乖順說道:“知道了?!?/br> “呦,這不是我們的毅勇侯世子嗎?”繞過一層紅墻時,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戲謔惡意的聲音。 三人停下腳步。 只見安定對著一個中等身形,長相秀氣卻帶著陰郁的男子請安:“八皇子?!?/br> 八皇子燕行,乃是繼后幼子,還未及冠,是目前繼后唯一的兒子。 燕行大冬天搖著扇子,晃晃悠悠走到三人面前,目光落在容祈身上,陰毒厭惡:“瞧瞧,娶了媳婦連著腿都好了?!?/br> “這世上果然還是壞事做盡的人過得舒服啊?!?/br> 他森冷狠毒看著容祈站立的腿上,嘴角浮現(xiàn)出冷笑:“就是不知道什么時連著眼睛也突然就好了?!?/br> 兩側高高聳立的大紅色宮墻回蕩著燕行陰陽怪氣的聲音。 他面容猙獰憤怒,口氣譏諷不屑,可看到容祈只是是沉默地站著,并沒有露出自己相信中的痛苦害怕之色,心中那團火便再也壓抑不住。 “就是現(xiàn)在世子紅袖添香,溫香軟玉的時候,還想不想得起來五年前隨你一起出征的眾人,誰不說世子好運,尸山血海中都能活著回來,甚至還能娶到這么美的新娘子。” 冬日的日光掙扎著冒不出頭來,長長的甬道只依稀落下微弱的光,宮娥黃門遠遠避開這里,連著空中的鳥雀都不愿再此經(jīng)過。 一側的安定早已消失在這個難堪僵硬的氣氛中,隱匿在宮墻角落,連著呼吸都微不可聞。 容祈依舊緘默,蒼白的臉頰在冬日的風中僵硬而冰冷,無神的雙眼落在他身上,卻又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這模樣落在燕行身上就像是丟入油鍋的一滴水,瞬間讓他炸開了。 “容祈,你他媽就不該活著。”他氣勢洶洶地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抓容祈的衣領,卻被他伸手隔開,那雙冰冷入寒冰的手讓他咯噔一下。 寧汝姍嚇了一跳,擋在容祈前面,連忙伸手把人推開,斷開兩人僵持的動作:“八皇子慎言?!?/br> 燕行低頭,猩紅的眼睛把她嚇了一跳。 “倒是護著你。”他冷笑著,“你這個夫君肩上背負著可是三十萬大軍的性命,你每日和他睡在一起難道不覺得惡心害怕嗎?” 寧汝姍睜著眼看著面前憤怒的人,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是因為他的話,還是背后握著的那只手冰冷僵硬,不似活物。 北風呼嘯而過,江南的冬天總是有著揮之不去的潮濕,即使穿著厚重的衣服,站久了也覺得沁寒入骨。 容祈的手像是一塊握不住的冰,在黑暗中,在良久的沉默中逐漸從手中滑落。 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滅是大燕之殤,如今悉數(shù)背負在這個唯一的幸存人身上,宛若泰山壓頂,頃刻就能壓垮那人的脊梁。 “殿下打過仗嗎?”寧汝姍抿唇,背著手,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指尖,緊緊攥緊,不愿松開,輕聲問道。 容祈微微側首,無神的瞳孔看向寧汝姍。 燕行的視線終于屈尊降貴地落在她身上,皺了皺眉:“官家推行休養(yǎng)生息,除了五年前的北伐很少發(fā)生戰(zhàn)事?!?/br> “窮兵黷武今如此,虧得有人還茍活于世?!彼湫σ宦?,“自以為是,剛愎自負,害我三十萬大燕男兒?!?/br> 這是一個沉重到?jīng)]有人能承受。 寧汝姍斂下臉上的笑。 “可八皇子可知邊境一直摩擦不斷,三月前大魏強攻廬州,最后差點打到建康府,殿下可有直接參與過此事?!睂幦陫櫿Z氣依舊溫和,可神態(tài)卻又分外認真。 平日里溫和如春日潺潺流水的聲音在此刻卻猶如護城河下奔騰的暗流,無法讓人忽視其中的波濤。 燕行不悅,冷冷說著:“我當時正在越州帶天子巡視,如何能遠在千里之前的建康府。” “那殿下知道打仗嗎?”寧汝姍沒有被他嚇退,反而開始步步緊逼,“殿下見過戰(zhàn)爭嗎?” “難道你見過?”他嗤笑一聲,“無知婦孺,信口開河。” 寧汝姍語氣慎重:“我為何沒見過,寧府有很多戰(zhàn)場退下來的士兵,他們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他們敢于走上戰(zhàn)場,為大燕流血犧牲應該得到每個人的敬重。” 八皇子面露不屑,卻也沒有反駁。 “那又如何?”他嘴角一挑,冷冷嘲諷道,“你口中的英雄被你身后的人害死,埋骨黃沙,至死無法回到父母懷中。” 容祈只覺得喉嚨一陣腥味,可他依舊倔強地站著,像意氣風發(fā)時手中的那桿銀白長/槍,咬牙站著,巍然不動。 他不能倒下,也不愿倒下。 可他,很快聽到一個更為沉重的聲音,那個聲音讓他在黑暗中突然出現(xiàn)一盞火苗,照亮冰涼黑暗無望的視線。 “博望山之戰(zhàn)是大燕國殤,人人痛惜自不必多說。” 他的手被人緊緊握住,細白纖細的手透過溫熱的指尖在他指尖留下溫度。 “可一場戰(zhàn)場決定不是一個人能決定的,當年主將是王老將軍,老將軍六十掛帥,為國捐軀,王家犧牲了兩位小輩,無數(shù)大燕子弟埋骨博望山。戰(zhàn)敗不是一個人能決定的?!?/br> 寧汝姍深吸一口氣:“八皇子把三十萬的姓名算在世子頭上,實屬遷怒。” “可為什么就他一個人活了下來,我兄長卻……”八皇子突然憤怒,盯著面前強詞奪理的小娘子,一拳頭最終還是打在冰冷的宮墻上。 血rou落在冰冷的硬物上,到底是落了下風,那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留下鮮紅的血。 四皇子燕昭出征時不過十五,卻再也沒回臨安。 “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睂幦陫櫠⒅直成暇従徚粝碌孽r血,“戰(zhàn)爭本就是這樣殘酷,大燕自長安倉皇南渡,歷經(jīng)三次北伐,走了多少皇子公主,良將忠臣,甚至黎民百姓,殿下……” “哪些不是活生生的人。” 身后的安定在死寂中抬眸看向寧汝姍。 她用最溫柔的口氣卻又說著最冷靜的話。 他盯著那張側臉忍不住陷入沉思。 “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他就和他崇拜的韓錚,王翼都是拖垮的大燕的廢物,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害的是天下百姓?!卑嘶首优瓨O,口不擇言地大聲呵斥著,伸手要去推容祈。 寧汝姍帶著人后退一步,臉上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 “論人是非,定是是非?!彼祝岷诘耐锥ǘǖ乜粗嘶首?,“殿下慎言。” “難道我說不對嗎?”他看著面前小娘子的模樣,不由嗤笑。 “自然不對。”寧汝姍高聲說道,壓過空氣中還未散盡的笑意,“正乾元年韓相掛帥出征領三千士兵拒大魏十萬大軍于渭水十日,自此保大燕三十年安穩(wěn),殿下今年能站在這里因為私人恩怨,暢所欲言,惡意辱罵,是因為韓相,是因為那些將士的犧牲?!?/br> 她松開容祈的手,向前一步,逼近燕行,雙目炯炯,語氣堅定。 “興中三年,魏國大將魏慎帶二十萬大軍一路南撲,直逼臨安,官家入海避禍漂泊達四月之久,是王翼將軍用八千兵力圍困魏兵四十八日,最后逼得魏慎自斷一臂,用火器打開缺口才得以撤退,魏軍主帥師輕午撤兵回北時,被韓相斷其后路,逼入黃天蕩,十萬大軍損失過半才得以逃脫,最后又在建康被容大將軍擊潰,自從魏軍不敢渡江,大燕得以喘息?!?/br> 她喘著氣,借著凌冽回蕩的冬風,讓那些話經(jīng)過她的口陡然多了點心潮澎湃,風雨欲來的緊張。 年幼時讀的那些書,聽得那些故事,似乎在這一刻盡數(shù)浮現(xiàn)在眼前,是王大叔的斷腿,是張大哥的瞎眼,甚至是父親手臂上那條猙獰的傷口。 政客為了權力搏斗,文人在口誅筆伐,可將士卻在浴血奮戰(zhàn)。 那是一段慌亂又熱血的年代,血腥與不屈,爭斗與屈服。 “殿下,你口中的廢物敗類是大燕立國的英雄,是每個從軍之人向往的驕傲,是兩國再次交戰(zhàn)時的信仰,是大燕不敗的旗幟。” 她一字一字,不屈且驕傲地看著面前發(fā)怔的人,聲音堅定有力,振聾發(fā)聵。 “韓相繼承先帝遺志,想要一統(tǒng)南北,恢復舊國榮光,三十出任同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嘔心瀝血,他的死是大燕的恥辱?!?/br> “明明就是他大興兵禍才導致第二次北伐失敗……” “他不是!” 寧汝姍打斷他的話,一字一字認真地說道:“是非功過身后知,卻也不是政治攻訐的手段?!?/br> 燕行手心發(fā)冷地看著面前女子,漆黑的眼眸在冬日呼嘯寒風中明亮而堅定,大紅色的墻瓦都沒有她眸光的光來得耀眼。 “渭水之戰(zhàn)能堅持十日之久,靠的就是當?shù)匕傩彰八谰葷??!?/br> “第二次北伐雖失敗,但韓相以死帶回先帝先皇后遺體,數(shù)百萬北地民眾。” “施惠勿念,受恩莫忘,百姓想要什么,他們自己最清楚?!?/br> 容祈垂落在兩側的手滿滿緊握,冰冷的心跳竟然清晰地冒出一點熱血。 熱血難涼。 他終于在五年前熄滅的心跳中找回當年從軍的意氣。 “不堪故土淪陷,舊國殘破,青山埋骨,馬革裹尸。” “這是容家的路,是王家的路,是韓家的路?!?/br> 寧汝姍喘了口氣,扭頭走向容祈,伸手握住他緊握的拳,輕聲說道:“我們寧家也早已做好這樣的準備。” 鏗鏘有力的聲音在耳邊堅定回響,燕行呆在原地,只能呆呆地看著她。 容祈低頭看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竟然看不見。 寧汝姍從未一次說過這么多的話,只覺得北風灌入喉嚨刺得她生疼,讓她忘記大娘子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地謹言慎語。 一時間竟然也有些心虛,不知容祈是否會不高興,小心抬眸去看容祈,卻見他正低頭看著自己,那雙眼明明沒有任何波動,可她卻奇異地感覺到他的難過。 他應該是打馬游街意氣風水的狀元郎,是玄甲銀槍一馬當先的少年將軍,而不是此刻連著悲傷的情緒都不能露出來的殘疾世子。 寧汝姍看著那雙眼睛,心里是抑制不住的刺痛。 “走吧?!比萜砀惺艿剿囊暰€,冷靜移開視線,淡淡說道。 安定就好像剛睡醒一半,夸張又不失殷勤,對著面前的情況視而不見,狀若無事地說道:“奴才該死,竟然讓三位貴人在天寒地凍敘了這么久的舊,只是奴才還要回官家身邊伺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