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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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宮惟神情都愕然一變,尉遲銳驚道:“換皮!” “越換到后來,皮膚被侵蝕的速度也就越快。上一身維持了四載,這一身只兩年不到就已經(jīng)快腐壞殆盡了。”宣靜河深吸一口氣,尾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栗:“日復(fù)一日的煎熬純屬徒增痛苦,我只想解脫。如果把神格贈予東天上神,至少我能在臨死前看到鬼太子伏誅,即便墮入輪回,也可以笑著上路了?!?/br> 宮惟嘶啞道:“宣靜河……” 這時半空中那道鎏金虛影已幾乎完全進入身軀,徐霜策胸前那道巨大裂痕愈合完全,只留下了淺淡的傷疤。 宮惟緊緊閉上眼睛,顫抖道:“我不能那么做……” 宣靜河卻反問:“您為何不能那么做?” “……” “若這次放走鬼太子,未來只會遺禍無窮。北垣上神初心其實是仁慈的,只是內(nèi)心尚存一絲破綻便被無限挑唆放大,最終演變成了今日無法回頭的局面,以后還有多少仙神飛升后會受到鬼太子的挑唆?這世上真正如銅墻鐵壁般無懈可擊的道心是根本不存在的啊?!?/br> 宮惟雙肩微微戰(zhàn)栗,終于艱澀道:“……不,宣靜河。我不能那么做,是因為徐白身上,有我的私心……” 宣靜河有些愕然,怔愣住了,輕聲道:“竟是如此嗎?” 他看向不遠處靜靜懸浮的徐霜策的側(cè)顏,又看向?qū)m惟,良久眼底現(xiàn)出微許笑意:“有私心便會有痛苦,但也會因此生出許多喜悅、期待和勇氣。如此而言,有私心也不是一件壞事呢?!?/br> 宮惟仰起頭,似有酸熱的液體倒流回咽喉。 宣靜河凝視著他,清澈的眼底閃動著一絲水光:“請不要為我難過。若我來生有幸結(jié)下仙緣,自當(dāng)苦修大道,與您再次相見?!?/br> 陰風(fēng)不知從何處掠過大殿,高處墨玉座上,鬼太子的神軀突然發(fā)出赤芒。 宮惟立刻回頭望去,宣靜河道:“他殘缺的神魂要回來了!” 尉遲銳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拔劍要砍,宣靜河卻制止了他:“沒用的。那玉座是他的結(jié)界,任何外來力量都無法侵入,連天降雷劫都劈不進去?!?/br> 大敵當(dāng)前卻砍不著,尉遲銳極其不甘:“……真不能試試?” 宣靜河道:“在鬼垣中你們的神力都被壓制到了極限,一旦陷入鏖戰(zhàn)便再難脫身,實為不智之舉。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北垣上神與滅世兵人?!?/br> 他抬起一手,示意尉遲銳稍安勿躁,隨即攤開了掌心。 他手掌中漸漸凝聚出一道淡金的靈光,凝成明亮旋轉(zhuǎn)的光球,越來越璀璨、越來越奪目,面容也隨之越來越蒼白痛苦。漸漸地光球升高,脫離掌心,宣靜河另一手死死抓著袖擺才能強自忍耐,因為牙關(guān)緊咬而面容痙攣,冷汗順著臉頰涔涔而下。 那清明燦爛的神格越過祭壇,將深殿映得亮如白晝,直到徐霜策身前,猛然化作了耀眼的光幕! 就在那光幕中,徐霜策漸漸恢復(fù)了九千年前傳說中東天上神的真容,象牙白鑲玄邊衣袍飄揚而起,延伸出繁復(fù)神圣的咒紋;不奈何在白金劍鞘中劇顫,宮惟一松手便流星般飛了出去,懸浮在徐霜策手邊,發(fā)出龍嘯般清越的長鳴! 神格融入徐霜策的軀體后,宣靜河虛脫般長出一口氣,反而放松下來了。 這百年間他一直被困在血池中,本身的神性卻是與周遭相斥的,因此無時不刻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如今神性消失,他終于可以得到短暫的安寧,甚至有些如釋重負:“神格完全恢復(fù)可能需要數(shù)天,屆時就可以恭迎東天上神復(fù)歸原位了。若能親眼得見前輩風(fēng)采,當(dāng)是如何幸事!” 宮惟眼底滿是血絲,低聲道:“你我一定會再相見的……” 宣靜河微笑回答:“自然生死而入輪回,何憾之有?” 遠處墨玉座上的鬼太子周身赤光愈盛,宣靜河一拂袖,腳底無聲裂開巨大的裂隙,強風(fēng)呼嘯而上! “鬼太子要回來了,原路返回難免撞上,最好還是從三途河畔繞道而行。所幸您才將他神魂打散,如今正是他最弱的時候,離不開這座寢殿?!毙o河最后一次向?qū)m惟深深行禮,再起身時他面色已經(jīng)蒼白了很多,那是因為失去神格后全身被血曼羅急速侵襲的關(guān)系,但神情卻是愜意而平靜的:“此去禍?zhǔn)锥ㄈ环D,萬望您與前輩珍重!” 宮惟拉住徐霜策一只冰涼垂落的手,嘶啞道:“珍重!” 強風(fēng)猛然掠起,他們同時腳下一空,驀然落進了巨大的空間裂隙! 三人消失后,裂縫立刻合攏,深殿恢復(fù)了安靜,看不出絲毫異樣。 宣靜河久久凝視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眼底閃動著希冀和懷念,半晌終于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 墨玉座上結(jié)界一動,鬼太子睜開了眼睛,嚴(yán)重受損的神魂終于回來了。 “咳咳咳——” 銀色血沫不斷從鬼太子嘴里嗆咳而出,足足半晌才勉強平息下來?;氐阶约荷窳ψ顫庥?、控制力最強的寢殿讓他恢復(fù)了少許,高居上座喘息片刻,起身破界而出,一層層走下九段墨玉階,穿過大殿登上祭壇,踏著血池水面來到一動不動的宣靜河身前,單膝跪下輕聲道:“師尊,我回來了。” 宣靜河微閉雙眼,像一尊深邃但冷漠的雕像。 鬼太子伸手撈起他幾許長發(fā),在指尖摩挲片刻,才抬眼道:“我怎么感覺這殿中有外人來過的氣息?” 宣靜河不答。 “沒有關(guān)系。”鬼太子眉眼一彎笑起來,向前探身貼在宣靜河耳際,單聽聲音他仿佛是個甜蜜熱烈的少年愛侶,但每個字都毒得讓人心膽俱寒:“——就算宮惟來了也無法從這血池中把你帶走。還記得之前被困在黃泉深處時,我經(jīng)常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 “這九千年來,每一天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都是你?!?/br> 少年修長有力的五指從宣靜河發(fā)絲間滑落,珍惜而仔細,直至將發(fā)梢在唇邊一吻:“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親眼看到你如今的模樣?!?/br> 他剛站起身,突然宣靜河唇角略微一勾。 鬼太子立刻發(fā)現(xiàn)了,頓在那里瞇起眼睛,似乎察覺到了什么,須臾輕聲道:“師尊難道有什么高興的事情嗎?看上去完全不像啊?!?/br> 宣靜河反問:“不如你猜猜?” “……”鬼太子目光閃爍地站在那里,顧不得自己神魂重創(chuàng),立刻將感知分布在整座深殿,一寸一寸探查過去,卻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不對。 越是正常他心里就越往下沉,直到全部感知從四面八方收回,最終都集中在了眼前的宣靜河身上,霎時神情劇變,難以置信般伸手在宣靜河眉心一按。 “師尊,”鬼太子那總是懶洋洋帶著笑的表情完全變了,被天劫擊中都無法形容他此刻的眼神:“你的神格呢?” 宣靜河微笑道:“我如今這副模樣,你怕是不能欣賞很久了?!?/br> 鬼太子一手抓起他衣襟,直截了當(dāng)厲聲道:“他們?nèi)チ四睦???/br> 宣靜河揚起眉角:“你猜?” 鬼太子不再浪費時間,轉(zhuǎn)身閃電般沖向高空十二扇宮門,然而剛飛上百步遠的高度,額上突然閃現(xiàn)出金光燦爛的月桂葉——同生共死的束縛符咒頃刻發(fā)動。 砰! 鬼太子瞬間落地,一腳把墨玉地磚踩得粉碎! 他神魂剛被宮惟打散,此根本無法離開神軀,而神軀也離不開這巨大的寢殿,被活生生地困在了這里! 鬼太子十指狠狠刺進掌心,突然原地消失。下一刻他出現(xiàn)在血池中,血絲溢出的掌心扣著宣靜河的后腦,強行讓他靠向自己,連額頭都幾乎抵在一起:“你以為我就這么束手無策了是嗎?” 宣靜河不帶絲毫感情地對著他的眼睛。 “誰都不能把你從這里帶走,哪怕是死亡——”鬼太子神情冰寒刺骨,一字字輕聲道:“因為我就是死神?!?/br> 他抬手鉗住宣靜河下頷,低頭吻了下去。 第79章 尉遲銳一腳踩空, 整個人急速下墜,千鈞一發(fā)之際想拉宮惟袖子又沒拉著,在狂風(fēng)中足足墜落了半頓飯功夫, 砰! 腳底驟然觸到實地, 撞得他兩眼發(fā)黑, 半晌終于暈頭漲腦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只見一條滔滔長河從身側(cè)奔涌而過,從血灰色地平線的一端而來, 又呼嘯向著另一端而去,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兩側(cè)岸邊大片寒鴉驚起,在呱呱尖鳴中密密麻麻掠過天際, 漸漸消失在了遠方。 “二七亡人渡奈河, 千群萬隊涉江波?!鄙砗髠鱽韺m惟的聲音, 道:“這就是三途河。沿河岸走兩天, 徐白醒來后我們就能回人間了?!?/br> 尉遲銳一回頭,只見徐霜策雙目緊閉,面容平靜, 頭枕在宮惟的大腿上。 徐霜策身上那清明燦爛的光仍未完全消失,是神格正在融入三魂七魄的關(guān)系。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輪廓似乎比先前更加深刻鮮明, 即便是在沉睡未醒之時,都隱隱有種讓人不敢輕易接近的凜然之氣。 那應(yīng)該是正漸漸復(fù)蘇的神性。 尉遲銳上前盤腿坐在宮惟對面, 接連發(fā)生的所有事在腦子里嗡嗡攪成一團, 半晌理不出個頭緒,突然伸出食指在徐霜策臉上重重戳了一下。 “……”宮惟說:“你這樣他會醒的?!?/br> 兩人視線一同聚焦在徐霜策臉上,只見東天上神呼吸沉緩,胸膛起伏,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跡象。 尉遲銳堅定地說:“不會的?!比缓笊焓钟执亮艘幌?。 宮惟道:“你這樣很危險, 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裝睡……”話音未落尉遲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戳了第三下。 宮惟實在忍不了了,于是也跟著伸指頭在徐霜策另半邊臉上一戳。兩人你一下我一下來回三四個回合,突然徐霜策眼睫一動,抬起手來,恰巧宮惟沒來得及把指頭縮回去,被一把握在了掌心里。 “……”徐霜策微微張開眼睛,他的目光還很渙散,聲音含混低沉:“宮惟?” 尉遲銳早迅速把手背在身后,面無表情,肅然看劍。 徐霜策閉上眼睛,復(fù)又睜開。死而復(fù)生讓他難得地意識混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甚至看不清宮惟的輪廓,半晌本能地勾了勾唇角:“……好。你還活著?!?/br> 宮惟小聲說:“嗯。你也活著?!?/br> 徐霜策點了下頭,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廣闊荒野上除了奔騰的河流外鴉雀無聲,半晌尉遲銳跟宮惟兩人同時“咕咚”咽了口唾沫,總算把目光從東天上神那張尊臉上移開了。 “不知道地面上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蔽具t銳突然蹦出來一句,“元駒還在地上呢?!?/br> 提起這個,兩人心都往下沉了沉,一時相顧無言。尉遲銳望向頭頂剛才宣靜河把他們送出來的方向,忍不住問:“——到底怎樣才能殺死鬼太子?” 宮惟緩緩地搖了搖頭:“鬼太子是人心的惡面。這世間善惡是流動且守恒的,所以鬼太子永遠不會死,最好的結(jié)果是把他徹底封印進黃泉最深處的混沌之境,利用他的神力支撐鬼垣運轉(zhuǎn),但他本人卻再也不能流竄于人世間?!?/br> 尉遲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那應(yīng)愷會怎樣?” “……” 三途河轟鳴而過,岸邊生著瘦高佝僂、枝節(jié)怪異的樹,一根根扭曲的尖枝竭力伸向血灰色的天穹。 沉默良久后,宮惟終于開口低聲道:“其實我對應(yīng)愷負有一種責(zé)任,很多年前他還心智未全的時候,是我讓他引起了鬼太子的注意。” 尉遲銳:“哈?” 宮惟盤腿坐在高高的河岸上,望著廣袤河面上灰白的濃霧,半晌深深地、重重地呼了口氣,說:“這事要從上萬年前開始說起……那時我剛誕生出來沒多久,心智還很幼小,對世情十分懵懂,長大的速度也比曲獬緩慢很多?!?/br> 尉遲銳皺眉正色道:“為什么?” “?。俊?/br> “為什么你比鬼太子慢很多?” “……”宮惟眨巴眨巴眼睛,說:“長生,善惡就是如此。人性生來就帶有蒙昧的惡,不需要教育,也不需要引導(dǎo),原始的殘忍從出生起就刻在每個人的求生本能中。但善良卻是到了后天才能有的,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也同樣是這個道理。” 尉遲銳一手托腮,思忖片刻后才似有所得,頷首“唔”了一聲。 “上天界的神分為兩種,一種是天地所化,遠在太虛,萬古長存,人間對它們來說不過是三千世界中的一滴水,人類的繁衍和滅亡也不過只是一滴水從落下到干涸的過程;另一種是凡人升仙封神,亦是地位尊崇,但并不能隨天地永存,到了一定境界就會化歸萬物、神游太虛,從上天界永遠地離開了?!?/br> “因此上天界廣袤清冷,我經(jīng)?;蝸淼綗狒[的世間游玩,揣摩觀察世人百態(tài)。” 宮惟頓了頓,似乎正陷入某種悠久的回憶中,輕聲道:“那時是九千年前,有一次我偶然上青丘閑逛,遇到了一群狐貍,正聽它們同我訴苦說道士兇悍、食物不濟,這時突然撞見兩名少年修士。狐群四下逃散,而我回頭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倆的命格都很不一般,是未來能飛升的命格?!?/br> 尉遲銳忍不住問:“應(yīng)愷和徐霜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