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姝立刻聽出這是自己爹爹阮文舉的聲音，登時氣血上涌，提起裙裾往前沖去。趙奚有些武藝，動作快得多，他離弦箭般飛出，握住了快落在阮舉人臉上的拳頭。

    揮拳的公子哥兒一身酒氣，被趙奚逼得踉蹌著往后退，身后家丁見狀，紛紛向前逼近。

    阮明姝跪在地上，想扶起爛醉的父親，她急道：“爹，你怎么樣??？”

    阮舉人推開她，嘴里罵叨著：“什么王府！一群廢…”幸而被一個酒嗝兒止住了。紅綾趕緊上前，想阻止老爺繼續(xù)胡言亂語。

    “我是舉人！是士子！將來的……天子門生.....我......”阮舉人被女兒和丫鬟按住，嘴上卻不停，“悍將當(dāng)權(quán)，君主蒙塵……”，說著說著竟嗚嗚哭了起來。

    阮明姝慌忙捂住父親的嘴，帶著哭腔道：“爹，你想害死我們么！”

    阮文舉似乎被這話嚇得清醒了些，他眼神呆滯，不再掙扎，也不言語。

    阮明姝讓趙奚扶住他，自己則起身，朝另一位醉漢施禮賠罪道：“家父年老體弱，神志不清，還望公子寬宏大量，不要和他計較?！?/br>
    公子哥打扮的青年不知喝了多少酒，兩只眼睛醉得發(fā)紅，直勾勾盯著阮明姝，神情癲狂可怖。阮明姝膽顫心驚，暗暗叫糟。

    *

    皓月如水，夜風(fēng)拂起阮明姝未盤起的如墨青絲。

    公子哥陰惻惻一笑，歪歪斜斜走近阮明姝，他脖子往前探著，伸出食指晃悠悠舉在自己兩目間，動作怪異，惹人嫌惡。

    “一.....一千兩.....!”他開口道。

    賠一千兩?。咳罴医衲昱偃ジ黝惢ㄤN開支，不過凈賺兩百兩！這是擺明了宰人！

    阮明姝咬緊牙，正盤算如何周旋，沒想到那醉漢一個飛撲，將她緊緊箍在懷里，沖天的酒氣和臭味熏得她差點(diǎn)暈過去。

    “爺一千兩買了你！”醉漢說著，嘴巴就要貼到阮明姝臉上。

    阮明姝驚惡交加，掙扎不已。那惡霸忽然痛叫一聲，松開了阮明姝，抱著膝蓋直嚎。身后的家奴們見狀，齊齊拔刀，卻被主子抬手止住了。

    趙奚雙目燃火，渾身繃緊，如一只即將撲向獵物的豹子。爛醉如泥的阮舉人本被他背在身后，此刻正揉著屁股摔坐在地上。

    阮明姝縱然也是氣得渾身發(fā)抖，但卻知不能逞一時之快。

    阮家這樣的寒門小戶，若在相州老家，貧則貧也，但家中有位舉人，旁人見了也要恭稱一聲“舉人老爺”。

    可如今是在京城，一塊磚頭掉下來都能砸到兩個大官。榮王是當(dāng)今圣上的親叔叔，看這醉鬼通身氣派的打扮，八成是榮王府世子。和王府講公道？阮家沒資格。

    她用力拉住趙奚，強(qiáng)迫自己平靜下來：“他們?nèi)硕鄤荼?，別沖動。”見趙奚還欲上前，她不得不冷硬下口氣，呵斥道：“退下，別給我惹麻煩！”

    趙奚身子一僵，停下腳步。素日明亮清朗的眸子黯淡下來，受傷地看著阮明姝。

    第2章 只聞其聲

    阮明姝并不看他，反而轉(zhuǎn)向剛剛輕薄她的紈绔。

    “家父是待考舉人，小女是良家女子，無意為妾。這位公子，您是榮王府哪一房，如何稱呼，現(xiàn)在朝中有無官職？可知緝巡司如何處置欺壓良民的惡霸？”

    錦服玉冠的醉紈绔張口欲答，對上阮明姝冷霜般的目光，心中一陣發(fā)虛，竟不太想說出自個兒的底細(xì)來。

    阮明姝嘴角微勾，露出冷凝的笑意。

    暈暈乎乎的榮王世子覺得美人的笑淬著毒，卻依舊挪不開眼。

    “民女三日前過定淮門，看了宮中并將軍府兩道齊發(fā)的政令，上言‘有強(qiáng)迫良家女為奴為妾者，罪加一等。’公子不會不知道吧？”

    這政令是阮明姝方才突然想到的。

    本朝外有強(qiáng)敵，戰(zhàn)火經(jīng)年；內(nèi)有叛亂，跨州連郡。國土瘡痍，人息凋零。也就這幾年，因陸將軍力挫北狄，衛(wèi)駙馬羈縻東南，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干戈暫止，鼓勵百姓“造人”成了朝廷的要緊事。若放任權(quán)貴豪紳，逼良為妾為婢，貧苦人家的男丁更娶不著老婆，戶口也就沒法增加。因而有“強(qiáng)占良家女，罪加一等”這條。

    不過說來好笑，阮明姝那日圍觀完，可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用這道政令替自己解圍，反倒是暗罵了皇帝和陸大將軍許久，只因那詔令還規(guī)定：年逾十七不嫁者，歲罰兩百文，逐年倍增。

    定淮門貼的黃紙大字政令，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此令既是圣意，亦是大將軍親筆簽發(fā)。阮明姝不關(guān)心朝政，也知道此令非同一般，即便是皇親國戚，也未必敢冒險頂風(fēng)作案，試探上位者的決心。

    那惡霸聽了，果然面露猶疑，氣焰登時弱下一大半，連醉意都去了幾分。

    *

    阮明姝見狀，又換了語氣，不卑不亢道：“家父在京待考，也認(rèn)得幾個人。今夜與您沖突，是我們的不是，改日定當(dāng)賠罪。望您海涵，化干戈為玉帛?！?/br>
    雖有些警告的意味，但不失為一個舒服的臺階，那公子哥表情緩和下來，卻也沒有答應(yīng)，只繞著阮明姝，踱起步來。

    阮明姝心下緊張，正欲開口，突聽得身后馬蹄狂急，不由轉(zhuǎn)頭察看，只見街角處拐進(jìn)一輛馬車的黑影，后有數(shù)名飛騎相護(hù)。

    那車和其后的馬匹駛得飛快，眾人根本來不及讓出路。

    趙奚眼疾手快，瞬間拉著阮明姝避至身后素絹和阮舉人處。

    “馭——”馬車并飛騎急急停下，這才沒撞到路中間的榮王府諸人。馭馬的兩名車夫大晚上的還帶著斗笠，看不清面容。

    沒等馬車內(nèi)主人發(fā)話，先前與阮父沖突的紈绔公子已經(jīng)罵咧起來。

    *

    觀這馬車的規(guī)格外觀，以及車后精悍外露的護(hù)衛(wèi)，便知來頭不小，但醉酒的榮王府公子挑釁詈罵了許久，這群人竟然都毫無反應(yīng)。

    阮明姝心中奇怪，但知道現(xiàn)在不是好奇的時候，她朝趙奚素絹使了個眼色，幾人不動聲色慢慢后退。

    “喲?！币宦曕托?，嘲弄味十足。車簾撩起，車內(nèi)之人半探出身子。

    阮明姝凝睛細(xì)看，那人一張月白霜冷的俊臉，飛眉入鬢，眉眼鼻口皆堪稱完美，非要說點(diǎn)不足的話，就是放在男子身上，有些女氣陰柔。

    竟是緝巡司的提督裴星洲，阮明姝一眼便認(rèn)出這位京中紅人，不禁訝然。

    裴提督弱冠之年，就因得陸君潛器重而平步青云。他行事張揚(yáng)，常常身上銀甲□□白馬，招搖過市，不知害得多少京中女兒患上相思病。

    阮明姝也從樓上遠(yuǎn)遠(yuǎn)看過裴星洲幾次，卻覺一般——美則美矣，沒什么氣質(zhì)。但她沒想到，裴星洲到底還是讓她“驚艷”了，卻不是因?yàn)槟槨?/br>
    “趙為銘，你他娘的。每次見你，都蠢狂得讓老子驚嘆?！备哔F冷艷的裴大人，張口便是老子娘，粗話說得比販夫屠戶都順溜自然。

    被喚做趙為銘的紈绔，在看清來人是裴星洲后，臉上醉醺醺的紅云本已退了大半，此刻又因羞怒而漲得通紅。

    “裴星洲，你不要太過分……”伸手指著馬車上的裴星洲，先前難為阮家的紈绔公子此刻被氣得直哆嗦。

    裴星洲輕嗤一聲，神情依舊傲慢：“過份個雞兒，大夜半對著平頭百姓耍威風(fēng)，當(dāng)老子提不動刀了？”

    “呵，”趙為銘陰森森笑了一下，“無憑無據(jù)，竟然敢誣陷宗室，裴二，你以為有淵哥罩著，就能殘害良臣？”

    阮明姝巴不得他們再吵得厲害些，若不是王府家丁還惡狠狠盯著，她們此刻已經(jīng)溜之大吉了。

    “趙銘，良臣不是這么當(dāng)?shù)??！避噧?nèi)傳出另外一人的聲音，如古琴作于深谷，萬壑松風(fēng)因之而起。明明是平淡至極的語氣，卻不怒自威，叫人心聲畏懼。

    阮明姝不由自主地朝車內(nèi)望去，依舊只能看到裴星州而已。她不知趙銘口中的淵哥是誰，但能“罩著”裴星洲，難道是.....大將軍陸君潛

    車內(nèi)人并沒有現(xiàn)身的意思，倒是趙為銘，竟被那么一句話，弄得臉上白了又紅，結(jié)結(jié)巴巴，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淵哥，我不知道你......”他又急又怕，囁嚅著說道。眼里泛起淚光，竟有羞慚之色。

    車內(nèi)一聲輕嘆，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倦意：“何為良臣，回去問你二哥吧?！?/br>
    “好，好......淵哥，我一定......”趙為銘急急地應(yīng)著。

    裴星洲撇了撇嘴，罵道：“還不滾？”

    趙為銘不再計較，乖乖翻身上馬，帶上家丁消失在長街盡頭。

    裴星洲直接甩下簾子，一個眼神也吝嗇掃過來，馬車同身后的騎衛(wèi)們從阮明姝等人面前飛馳而過。

    *

    火光，煙霧，叫喊?；煦绲氖澜?，黑夜和火紅攪在一起，互相吞噬。突然有雨滴落下，一滴滴，濺落在臉上……

    素色羅帳中，阮明姝秀眉擰緊，濃長的睫毛不住顫動著，終于一聲輕呼，猛地坐起身，從這詭異的噩夢中逃離出來。

    又是這個夢……時隔經(jīng)年，不為何又?jǐn)_她好眠。呼吸逐漸平復(fù)，只有右眼皮兀自跳個不平。定時近日太過勞累，阮明姝這樣安慰自己。撩開床帳，窗外已有曉光。

    屋子用兩扇六折屏風(fēng)分割成三塊，中間一塊放著桌凳以及簡單裝飾，隔開了阮明姝和meimei各自的“閨房”。不想吵醒阮明蕙，阮明姝輕手輕腳下床，先給自己倒了杯茶。

    茶未飲完，紅綾已經(jīng)端著打好的水進(jìn)來了。

    “怎么起這么早？”阮明姝輕聲問，末了又加了句，“不會連早飯都燒好了吧？”

    紅綾揚(yáng)眉一笑：“因?yàn)橹佬〗憬袢找缙?，所以小的就更早起了。飯燒好了，灶臺上隔水溫著呢，不怕冷?！?/br>
    待阮明姝洗漱更衣后，阮明蕙也醒了。她年紀(jì)尚小，明年春才滿十五，自小體弱，膽子小又怕生，說說話臉就紅了，與jiejie明姝大不相同。

    此刻阮明蕙也不洗漱換衣，而是跑到j(luò)iejie的床上報膝坐著，笑瞇瞇地看著jiejie梳妝。

    阮明姝在妝鏡前坐著，她今日穿了件瑩白玉色交領(lǐng)長裙，纏著條淺碧色披帛。裙子是暗花綾的布料，如今京城貴女們裁衣大多選用艷亮柔舒的緞子，緞料自然極好，但容易勾花，比起綾絹嬌貴許多，因而阮明姝極少穿錦緞衣裙。

    紅綾替大小姐梳好了頭，阮明姝對鏡左右照了照，她還沒出嫁，頭發(fā)未完全挽起，青絲如瀑垂在身后。

    “不回去多睡會？風(fēng)寒好了？還有哪兒不舒服沒有？”阮明姝怕meimei在家窩了幾日，又不愿開口同人說話了，便主動問道。

    “不睡了，都好了，沒有不舒服?！比蠲鬓ヒ灰徽J(rèn)真答道，水靈靈的杏仁眼兒睜得大大的，可愛極了。

    阮明姝點(diǎn)點(diǎn)頭，對著meimei笑了笑。

    “jiejie真好看?！比蠲鬓ハ掳蛿R在膝蓋上，小臉紅紅的。明明是夸jiejie好看，她自己卻害羞起來。

    “明蕙也好看，白白嫩嫩的小團(tuán)子。”阮明姝笑道。

    她與阮明蕙是同母異父，就長相說，沒什么相似之處。明蕙五官像父親，臉型像母親，而她，按照娘親的說法，臉蛋骨架，都像她未曾見過的生父。

    阮明姝這么一笑，紅綾覺得屋子都光亮生輝起來?！靶〗?，今日戴個貴重點(diǎn)的頭釵吧。”她提議道。

    阮明姝頭飾不多，覺得戴哪個都無所謂，便道：“你挑就是了?！?/br>
    紅綾一聽，雀躍道：“那就戴這個吧！”說著，熟練又輕柔地將一支垂珠芙蓉銀簪斜插入阮明姝云鬢之中。

    鏡中美人冰肌玉骨，生就欺霜賽雪的白膩膚色，眉眼更是驚艷。兩條眉毛纖濃秀長，一對明眸顧盼生輝，全然不用妝飾。鼻梁秀挺，鼻尖有點(diǎn)恰到好處的rou，上唇秀薄若花瓣，下唇豐厚微嘟。整張臉蛋挑不出一絲毛病，連人中都生得精致。

    若只這樣，雖則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倒也未必能叫人失魂落魄、一見難忘。更絕之處，這樣一張艷冠群芳的臉，美得濃郁飛揚(yáng)，卻總是眉目沉靜，難見一笑，加之素日不施粉黛唇脂，整個人便交織著明艷與清冷兩股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

    雖少笑，神情卻美，勾勾嘴角抑或蹙起眉，都叫人覺著賞心悅目，真真是“顰笑皆畫。

    饒是日日相見，阮明蕙還是忍不住心中感嘆。

    “jiejie今日要去陸府么？”阮明蕙關(guān)心道。

    “嗯?！比蠲麈瓚?yīng)了一聲，想起了昨夜馬車上未露面的那人。

    “jiejie一定要小心，可別遇上陸將軍，萬一......”阮明蕙有些擔(dān)憂。

    “不會的，又不是沒去過?！比蠲麈忉尩溃爸辉诤笤鹤邉?，陸將軍又無妻妾，不會碰上的。況陸將軍殺伐隨心，那也是在朝堂上，犯不著為難我們平民丫頭?！?/br>
    往日選好頭飾戴上，就算打扮完了，今日素絹也只當(dāng)如此，卻見大小姐眼神落在一盒唇脂上，遲遲沒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