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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蘇廚在線閱讀 - 第五百零七章 法律精神

第五百零七章 法律精神

    第五百零七章法律精神

    石薇從福田院回來,見到蘇油桌上堆得高高的《宋刑統(tǒng)》,以及一邊比《宋刑統(tǒng)》還高的《疏注》,說道:“那么可憐的女孩子,朝堂諸公就不能放過她?”

    蘇油耐心地解釋道:“薇兒也太小瞧人了,放過她,那也得有法律依據(jù)。司馬王公爭持不下,御史中丞滕甫仍要請求再推選官吏評議決定,御史錢愷并奏請罷免許遵判大理的官職。陛下又下詔將案件送交翰林學(xué)士呂公著、韓維、知制誥錢公輔重行審定?!?/br>
    “呂公等人的議論與介甫公一致,可是法官齊恢、王師元、蔡冠卿等又持異議,于是官家又命大家共同討論,反復(fù)研究這一難案?!?/br>
    “從案件管轄上看,該案經(jīng)過了州府、三司、兩制、兩府等眾多司法機構(gòu)和官員的大范圍反覆討論辯駁,恰恰體現(xiàn)了我朝在處理疑難案件時,體制上的完善與觀念上的重視。”

    “人命至重,怎么謹慎都不為過。至少到目前,大家討論具體問題的時候,在內(nèi)容上都緊扣律文,在程序上也是按照法司等級逐級上升,完是就事論事,這也恰恰體現(xiàn)了這些大家對于朝廷律法的尊重與遵守。”

    “這說明了我朝法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比較規(guī)范完善和系統(tǒng)的程度,這是大好事,這樣的討論,只嫌少,不嫌多?!?/br>
    說到這里蘇油突然傻了,他想到了濮議。

    自己熱切參與到這件事情的討論當(dāng)中,和當(dāng)年濮議中的司馬光,歐陽修等人有何區(qū)別?

    后人只看到濮議時雙方形成朝爭,懈怠國事,只認為是荒謬無稽的事情,殊不知在宋人眼里,禮法之重,遠大于阿云一案,熱烈討論爭執(zhí),比阿云案還要理所當(dāng)然。

    想到這里蘇油不由得啞然失笑,連濮議都開始予以理解,自己是真的越來越像當(dāng)今宋人了。

    石薇撇嘴道:“我不懂這些,但是俗話說得好,律法不外人情。阿云案中,難道就沒有可原之處?”

    蘇油頓時醒悟,一下子跳了起來:“對呀!介甫公與君實公,在對律文明確規(guī)定的條文,關(guān)于阿云是否自首,是否符合所因之罪,是否可免的討論中,也都是從各自論爭的立場出發(fā),未跳出就事論事的框子!大家都忘了,法律背后的精神!”

    “其實在判案實踐中,將非盜殺類的‘謀殺已傷’適用自首,并將自首作為量刑時減輕刑罰的情節(jié),這無疑符合自首制度的本意的!是符合謹慎用刑的司法精神的!”

    “哈哈哈哈,薇兒真不愧栩衛(wèi)仙卿,妙道天成,這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知道奏章該怎么寫了!”

    當(dāng)晚,蘇油起草了自己關(guān)于此案看法的奏章。

    首先,阿云這件案子,有無可減罪情節(jié)?很明顯,有的。

    其次,司馬公,大理寺,所引法律是不是對的?很明顯,對的。

    而安石公的解釋,很明顯屬于曲解條令,當(dāng)然是有瑕疵的。

    但是這并不代表我就支持司馬公反對介甫公。

    此案之所以引來這么大的爭議,原因就在于用現(xiàn)有法律條例來正確審判,對阿云來說,明顯有失公允!

    所以問題在哪里?很明顯,問題的本質(zhì),在于目前的法律條文本身存在瑕疵!

    瑕疵在哪里?

    首先是司馬公引用的“於人有損傷,不在自首之例”這一條,明顯不適用于阿云案!

    韋大躺在那里讓她殺,十幾刀都沒有殺死,不管是人的問題,還是兇器的問題,這說明因當(dāng)事人在當(dāng)時不存在殺人的行為能力!

    其次,是“違律為婚”這條罪狀,犯罪主體不明確。

    阿云一介孤女,懵懂無知,這條罪狀真正的罪魁禍首,應(yīng)該是替她訂婚的叔叔,而不該是阿云自己!

    就算是阿云之前答應(yīng),反悔的目的也僅僅是“嫌其貌陋”,但是至少說明了當(dāng)事人的態(tài)度,她對于這樁婚姻,是抵觸的!即使不能不作為“違律為婚”的犯罪主體,至少也不是主要的犯罪主體!這項罪名,不該油她來承擔(dān),或者說,不該部由她承擔(dān)!

    第三,就是“謀殺已傷”后的自首是否符合減刑條件!

    盜殺后自首,其所因之罪——盜竊罪,都能夠赦免,雖然沒有法律明確規(guī)定阿云這種情況,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比較,得到結(jié)論。

    阿云案中,阿云不愿意與韋大成婚,尤其在這婚姻還是不合法的情況下,其犯罪動機,明顯輕于偷盜,其犯罪實施的結(jié)果,又是如此輕微。

    因而縱然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也應(yīng)該認為,阿云的自首,相較于盜殺后自首,是符合免其“所因之罪”的條件的!

    這些其實都是法律條文的瑕疵,在阿云案這個用現(xiàn)有律令不能維系公平的特例里,該如何判決?

    臣以為,這時候最重要的,是判決結(jié)果必須體現(xiàn)法律背后的精神,能夠維護和引領(lǐng)法律的權(quán)威和公正,而不能傷害它。

    法律精神是什么?是保護所有人的法定權(quán)利,倡導(dǎo)公平,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有序,是引導(dǎo)所有人從善棄惡的行為準則——無論如何,絕不是為懲治而懲治。

    換個說法,法律不外人情。

    在斷案依據(jù)明晰的時候,可以援引法律判定的時候,需要堅定執(zhí)行。

    但是在律例無法做出判定,引起如此大爭議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根據(jù)人性中的共善,做出大多數(shù)人認為公允的判決。

    這正是陛下的敕命存在的最根本意義,也是皇命可以干預(yù)法律的唯一之理由!

    陛下的意志,平時不應(yīng)當(dāng)干預(yù)司法,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發(fā)揮積極的作用!

    因此請陛下維持大理寺根據(jù)現(xiàn)有法令的做出的判決,以維護皇宋法律的權(quán)威性,但是同時下達敕命,給阿云減罪,兼顧判決的合理性。

    最重要的,事后定當(dāng)根據(jù)此次案件,調(diào)整相關(guān)律令,明確其中的含糊之處,以使后來法司有所依憑,今后遇到此類案件,無需陛下的敕命即可做出正確判斷。

    這封奏章完符合蘇油的風(fēng)格,實事求是,合情合理,且眼界高過了司馬光和王安石,巧妙地將法律條文和法律精神進行了區(qū)分和對立,以解決爭議問題。

    看似與政治立場毫不相關(guān)的討論,但是朝中不少人精,立刻看出了司馬王蘇三人的不同。

    這篇奏章,其實就是蘇油的政治立場的宣言,如果說司馬光是保守派,王安石是激進派,他蘇油,則不依附任何一方,是溫和改良派!

    四月,趙頊下詔,勉慰大理寺諸人堅持原則的同時,也手詔許遵,對其堅持維護法律精神的作為予以肯定。

    宣布大理寺判決有效,但同時敕命給阿云降罪二等,從絞刑減為編管。

    要說蘇油這封奏章有什么瑕疵瑕疵,就在于他說了這么一大通,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和趙頊站在了一起!

    隱晦地指責(zé)王安石阿附圣意,其實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阿附圣意好不好!

    不過與王安石糾結(jié)在法律條文中尋找理由相比,蘇油的方式明顯高出一籌。

    如今臺諫本身關(guān)于這件案子就分作了兩派,加上唐鐵頭在臺諫的巨大影響力,還有另一個臺諫大佬司馬光,沒有從蘇油的奏章里感覺到傷害,甚至隱隱覺得蘇油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駁斥了王安石和許遵的荒謬無稽,維護了法律的尊嚴。

    加上這奏章給皇帝的cao作賦予了一個高大上的解釋。因此臺諫這次竟然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以理服人,大致便是如此了。

    其實王安石本人也沒覺得這封奏章有什么問題,因為蘇油最后提到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企圖——變法!

    不過王雱就非常氣憤了,認定了蘇油是jian滑之輩,陷其父于不義被動,搶了皇帝的好印象,在家中摔棋砸碗,表示此仇不共戴天。

    蘇油哪里在意這個,直接上了第二份奏章,趁熱打鐵,要求將此案判決寫入宋刑統(tǒng)的《疏注》和皇帝的《敕編》,作為法律解釋確定下來。

    蘇油還提議,在《疏注》中記錄下此次討論的來龍去脈,并且強調(diào)這是三司、兩制、兩府,臺諫集體智慧的共同結(jié)晶,是大宋律法的可喜進步。

    大佬們都覺得這個不居功自傲的小子很會來事兒,很謙虛,不知蘇油這是為了防止后患采取的措施。

    野史里邊,司馬光后來當(dāng)了宰相之后,可是將阿云案翻案了的,說是多年以后,還將早已重新嫁人的阿云重新抓起來斬了首。

    蘇油雖然不信這個——一罪兩罰,在大宋法理上本身就是說不通的,司馬光作為保守派,既定條文的堅定擁躉,按理說不會如此行事。

    但是既然有這個傳說,后患就不得不防。

    一通稀泥好歹糊弄了過去。

    然而事情又來了,有詔:“諸路帥臣、監(jiān)司及兩制、知雜御史已上,各舉武勇謀略三班使臣二人?!?/br>
    在蘇油這里想都不用想,如今他夾袋里的武人多的是,不過因為都太年輕,所以他一個沒有推舉。

    只選了兩個與他關(guān)系一點都不密切的人——劉昌祚,高永能。

    劉昌祚與蘇油有一面之緣,其人氣雄貌偉,精通兵法,尤善騎射,有百步穿楊之能。

    父親劉賀在定川之戰(zhàn)中犧牲,劉昌祚得以父勛被朝廷錄為右班殿直主,后遷為西路都巡檢,如今已經(jīng)四十六了,正在族兄蘇頌的使遼團隊里邊帶警衛(wèi)連。

    高永能蘇油更是見都沒有見過,此人都已經(jīng)五十五了,還是種諤的手下,毫不知名。

    種諤保衛(wèi)綏州之戰(zhàn),高永能帶軍六千為前鋒,五戰(zhàn)五勝,事后不但沒有得到一絲獎賞,還差點被陸轉(zhuǎn)運使砍頭。

    種諤被編管的時候也跟著倒霉下獄,還是蘇油去信韓琦,一力保住的。

    種諤就算再高傲,如今也終于老實了,或者說,對別的文官不知道,但是對于種家?guī)仔值芏加写蠖鞯奶K油,算是徹底服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