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羞帶怯地問：“探花怎地今日在這里？”

    “因陛下不日即將啟程，這兩日各個(gè)公署都散值得早了?！标戭！吇卮穑呄蚯吧斐鍪?，做了個(gè)“請(qǐng)”的動(dòng)作。

    小郡主不由自主地就跟著他往前走，歡喜道：“探花也伴駕嗎？我也跟著去，我可以住在離宮里，能不能見到探花？”

    陸睿從小郡主的從人手里接過馬韁，道：“臣在離宮，住在公署官舍里。前朝后宮，兩相隔離，怕是不太能得見殿下的。愿殿下在離宮，消暑散心，玩得開心?！?/br>
    小郡主失望：“見不到嗎？”

    “殿下，上馬吧?！标戭５?，“街上人多，殿下騎慢點(diǎn)，不要踢了人。”

    小郡主道：“好，我小心便是了?！?/br>
    陸睿抬手又做了個(gè)“請(qǐng)”的動(dòng)作，小郡主便翻身上馬了。

    陸睿將韁繩遞給她：“殿下慢走，再會(huì)?！?/br>
    小郡主戀戀不舍：“探花，再會(huì)?！?/br>
    從人們都看傻了。

    陸睿淡淡地橫了他們—眼，他們醒悟過來，引著小郡主的馬離開。

    小郡主猶自轉(zhuǎn)頭，癡癡看陸睿。

    陸睿叉手傾身，行禮告別。

    他便是連行禮的姿勢都這么好看啊，小郡主露出癡癡的笑。

    直到走過了這條街，迎面吹來了風(fēng)，小郡主猛地才醒過來。

    “我？我怎地就上馬了？”她呆住，“我怎地不跟他多說兩句？我傻了么？”

    從人們心想，可不是傻了么。

    陸探花行云流水—樣，就哄得他們家這位祖宗乖乖上馬。他們也都看傻了。

    小郡主—走，陸睿轉(zhuǎn)身。

    圍觀的人都發(fā)出畏懼、憐憫的抽氣聲。地上那婦人渾身是血。

    陸睿過去問：“她家人可在此？鄰居，親朋可有？”

    路人道：“沒有。她是何家炊餅幫著散賣的婦人，提籃走街游巷的，我們都不認(rèn)識(shí)她?！?/br>
    陸睿便道：“平舟、劉稻，你們兩個(gè)留下，送這位大嫂就醫(yī)?！?/br>
    平舟聰穎，劉稻有力氣，他們兩個(gè)人留下，夠用了。

    陸睿轉(zhuǎn)身從劉麥?zhǔn)掷锝舆^馬韁，準(zhǔn)備上馬。

    身后忽聽二人驚呼——

    “通嫂子？”

    “是通嫂子！”

    陸睿霍然轉(zhuǎn)頭！

    丟了韁繩疾步走過去，那昏迷的婦人已經(jīng)被劉稻掰著肩膀扳了過來，露出—張沾了灰塵泥土和血污的臉。

    正是平舟他們尋了好久不見的銀線！

    第223章

    陸睿坐在榻上,看著榻幾上的兩張紙。

    丫鬟們給銀線除去衣衫清理傷口，發(fā)現(xiàn)了她貼身收著的這三張紙。

    一張是路引，那字跡實(shí)在不怎么樣。蓋的是余杭衙門里的章。該是從余杭家里偷出來的蓋了章的空白路引。她的公公便是陸府大管家,這種東西他手里便有。

    另一張卻是休書。陸通休了銀線。什么理由都沒寫，只寫他作為丈夫，休了妻子。

    這兩張紙并排放在一起,便大體能想見在余杭發(fā)生了什么。

    數(shù)種情況，都與溫蕙脫不開干系,否則，溫蕙若還在，陸通何敢休妻。

    再一張，是身契。這身契，原該在溫蕙手里的。但當(dāng)初在開封整理遺物的時(shí)候，劉稻家的就說缺了銀線的身契。

    當(dāng)時(shí)，陸睿就有預(yù)感。如今，果然應(yīng)驗(yàn)。

    身契果然在銀線自己手里。

    丫鬟走到次間，稟告：“她醒了,要見翰林?！?/br>
    陸睿將三張紙折起收進(jìn)懷中,走到了內(nèi)室里。

    銀線受的是皮外傷，都已經(jīng)上了藥包扎好。她站在房中，看見陸睿,便跪了下去。

    陸睿道：“陸通家的，起來說話。”

    銀線只搖頭，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陸睿便在圓桌旁坐下：“好,你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必有話說,你說吧?！?/br>
    銀線抬頭看他。

    當(dāng)日看到他高頭駿馬，大紅吉服，她一口氣xiele。如今真的見到他，那殘存的一絲絲，又凝聚了起來。

    “公子！”她猛地伏下身去頭磕在地上，“少夫人死得有隱情！她死得冤枉！”

    “公子！我去過開封見過夫人了！夫人親口承認(rèn)少夫人是被陸家害死了！”

    “公子……”

    銀線有太多的話要對(duì)陸睿說。她要告訴他陸夫人的眼淚，她要告訴她所有人其實(shí)都知道事情不對(duì)，她要告訴他陸通一家子都參與了進(jìn)去。

    然而陸睿抬起了眸子。

    “銀線?！标戭５溃白】?。”

    銀線的聲音戛然而止。

    陸睿看著她，聲音緩而低。

    “我的發(fā)妻溫氏蕙娘，病亡于急癥腸癰，安葬于余杭陸氏祖墳?！彼溃安还苣懵牭娇吹街朗裁?，這事，到此為止?！?/br>
    銀線呆住。

    “她死了?！标戭Ｕf，“璠璠還活著?！?/br>
    銀線呆呆地看著陸睿。

    這公子，從第一次見就高高在上，云端上飄著的仙人。他的頭腦能裝十個(gè)她的腦子都不止，他是聰明絕頂?shù)娜?，是解元，是?huì)元，是探花。

    連青杏都察覺得出來蹊蹺，連范姨娘都知道不對(duì)。

    他這樣聰明的人，怎會(huì)察覺不出來？怎么會(huì)想不到？

    他……

    銀線嘴唇抖動(dòng)：“可是……”

    “沒有可是。”陸睿道，“銀線，沒有。”

    他說完這句，垂下了眸子。目光散落在地板上。

    許久，他又抬起眸子，看著銀線，質(zhì)問她：“便是有可是……銀線，你又想我做什么？”

    做什么？銀線茫然地想，她千里迢迢來尋他，尋溫蕙的夫婿，是想讓他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了啊。

    溫蕙若是枉死，害死她的人只能是她的公爹陸正。

    那么，陸睿便什么都做不了。

    因大周，以孝立國，行親隱制度，嚴(yán)禁以卑凌尊，以賤犯貴。

    父親害死了妻子，陸睿作為兒子，大周律規(guī)定他要為陸正隱瞞。

    家主害死了少夫人，銀線作為下仆，大周律規(guī)定她要為陸正隱瞞。

    否則，便是傷風(fēng)化，壞人倫，犯罪的就成了他們。

    大周律如此規(guī)定，世道如此規(guī)定。

    似銀線，若她去官府告陸正，以仆告主，堂官接狀子之前，銀線就要先挨一頓殺威棒，作為她以賤犯貴的懲罰。

    心軟點(diǎn)的堂官或許給她留條命。

    若遇到剛烈耿直的官員，為杜絕這種以仆告主的歪風(fēng)邪氣，只消給衙役們一個(gè)眼色，一頓殺威棒要了銀線的命，這事便直接了結(jié)了。

    似璠璠，她的母親為父族所害，捅破這個(gè)事，無法立足的不是陸正，而是璠璠。

    就是這么不講道理。

    不是看你是否無辜，或者事情是否公道。

    全看你的身份和你講話的分量。

    銀線不是不懂，銀線只是胸口憋了一口氣。

    她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會(huì)這樣。

    為什么好的人被惡的人害死，不能伸冤。

    在這個(gè)事里，唯一能正大光明狀告陸正的，其實(shí)只有溫家?？申懛蛉烁嬖V她，溫家沒了。在她的認(rèn)知里，唯一還能抓住的希望就是陸睿了。

    這一口氣撐著她，一直撐到了京城，看到的卻是陸睿駿馬紅衣，又作了別人的新郎。

    這口氣便xiele。

    等到此時(shí)，真正面對(duì)他，聽他質(zhì)問一句，要他做什么？

    銀線這剛剛又凝聚起來的一縷氣，終于徹底泄盡了。

    她悲從中來，伏在了地上，無力慟哭。

    為什么，為什么?。?/br>
    為什么世道會(huì)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