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她是婆母，是丈夫的母親，這個天然的身份，便能壓死一個兒媳了。

    這不是她笨，想不出來破局的辦法。而是這世間，根本就沒給兒媳留出路啊。

    再抬眼看陸夫人。

    陸夫人抬起袖子，如水波般柔軟又泛著流光的衣袖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里蘊著精光，帶著笑意，又有說不出來的狡黠。

    她她她！

    溫蕙瞪圓了眼睛。

    她這婆婆，就和陸嘉言一樣一樣地壞啊！

    第91章

    陸夫人沒有再逼迫溫蕙想出破局之法。

    因這個事情本身就是無解的——婆婆若要作惡,兒媳就是沒有辦法的。除非這兒媳不想作這家的媳婦，寧可破門而出了。否則，除了逆來順受,別無出路。

    只今日到這里，實在出乎陸夫人意料,甚至可以說是驚喜了。

    她這媳婦沒什么才學(xué)，勝在心地淳厚又乖巧聽話。只沒想到,她原來也不是逆來順受的軟弱之輩,她敢想，敢爭辯，敢直面。

    果然人身上的優(yōu)點,是要慢慢發(fā)掘，璞玉也要慢慢打磨。

    傻陸睿當(dāng)年一眼看上這姑娘，還是有幾分眼力的！他可是連虞家的表姐妹們都看不上的！

    她袖子擋著半張臉，問：“你想明白了嗎？”

    溫蕙蔫了：“明白了?！?/br>
    陸夫人問：“綁腳這個事，就算過去了。那你想讓我怎樣罰你呢？”

    “母親想怎么罰都可以。只一個事，我還想同母親說一說。”溫蕙又挺直了腰背，“便是您先前說的不許我再練功夫的事。那天母親在氣頭上，我沒敢多說，今天想與母親說一說。”

    陸夫人頷首,給她分辯的機(jī)會：“你說?！?/br>
    溫蕙組織好語言，鼓起勇氣，道：“母親那日氣頭上,說不許我在練功夫了。其實主要還是因為那天我是因為練功夫被人看了笑話。實則練功夫這個事本身，并無過錯。因為錯的是我，不是功夫?！?/br>
    “我今日想向母親表白一下真心，便是練功夫這個事于我,實是學(xué)會走路便開始了，這一輩子已經(jīng)刻進(jìn)了我的骨頭里，再不可能丟下的。”

    “母親或許想說，我現(xiàn)在是陸家少夫人了，練功夫有什么用呢？可我也想說，母親您是陸家夫人，您雅擅丹青，每日里都要作畫。可作畫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拿去賣錢的！”

    陸夫人嘴角抽了抽。喬mama扭頭一樂。

    溫蕙假裝沒看到，道：“母親出身書香世家，可能天然就覺得，琴棋書畫要比練功夫更高貴，但媳婦不這么覺得?；实凼窒逻€有文臣武將呢，缺了哪個都不行。媳婦便是出身在軍戶家，沒什么別的專長，唯有一身功夫。母親可能不知道，我雖用的是棍子，其實練的是槍法。我練的是我外家亭口甄家的甄家槍，這套槍法已經(jīng)傳承了八代人，到我這里，算是第九代了?！?/br>
    “這槍法于我，就如琴棋書畫于母親，都已經(jīng)刻在骨子里。如果現(xiàn)在有人強(qiáng)要母親從此再不動畫筆，母親可愿意？一樣的，讓我從此不再練功夫，我是不行的，這簡直是要了我的命去。”

    “母親，我自嫁到陸家，便知道母親是寬容大度之人。只因母親對我太好，我漸漸地失了做人媳婦的自知，總還當(dāng)是出嫁前在家里呢，隨心所欲的。若不是這次媳婦實在不像話，母親也不會動這樣大的怒。當(dāng)初成親，夫君便與我說，母親常頭痛，托付我讓我多使母親開心。我這般松懈胡鬧，令母親生氣，實在辜負(fù)了母親，也辜負(fù)了夫君?！?/br>
    溫蕙一提裙裾，跪了下去，仰頭道：“母親，我實在知道錯了。只綁腳有違圣訓(xùn)，也摧殘人體，傷天和。功夫我也不能丟下。除了這兩件，母親想怎么罰我，我都受著?！?/br>
    陸夫人道：“起來吧?！?/br>
    喬mama起身去扶溫蕙。她年紀(jì)大了，溫蕙不敢使她彎腰，忙自己起來了。

    “先不說怎么罰?！标懛蛉说溃拔蚁葐柲?，若我允你繼續(xù)練功夫，你打算怎么安排?！?/br>
    這話一聽就有門！溫蕙眼睛亮起來了。

    她早想過了，當(dāng)即便說：“其實主要就是，不該被人看到。因大家什么都不懂的，瞎看個熱鬧，便嘻嘻哈哈的。若我自己安安靜靜地練，便什么事也沒有的。我想過了，以后就不在前院練，我去后院練便是了。母親您看呢？”

    溫蕙那院子前后兩進(jìn)，正房后面是一排后罩房，丫頭們住在那里，還有放嫁妝和雜物的庫房。

    但后院進(jìn)深只有前院的三分之一而已，十分狹窄。

    陸夫人秀美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了兩下，道：“你院子西邊，還有一套三進(jìn)的院子，前面多了一個穿堂。那套院子寬敞許多，只里面風(fēng)格有些太硬朗，沒有你現(xiàn)在那套精致雅麗，我想著小姑娘家家的，便收拾了這套給你。哪知道你是個女英雄，小院子竟兜不住你。這樣吧，正好九月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把那套院子收拾出來給你，到時候你和嘉言一起挪進(jìn)去。那院子大的，夠你耍了?！?/br>
    陸夫人說“女英雄”時，溫蕙臉上一紅，心想，她婆婆這嘴巴毒起來，一點不輸給陸嘉言呢。待聽到陸夫人給她的安排，差點想跳起來歡呼，好歹忍住了。

    當(dāng)即便給陸夫人屈膝行禮：“多謝母親?！?/br>
    又試探著問：“那母親……咱們……還，罰嗎？”

    陸夫人涼涼地瞟了她一眼。

    溫蕙訕訕。

    陸睿傍晚回來去上房請安，問：“蕙娘是否來給母親認(rèn)過錯了？”

    溫蕙和陸夫人這一次婆媳交手，讓陸睿袖手看了個熱鬧。陸夫人直接白了他一眼，不想搭理這個人。

    只有陸正一無所知，問：“出了何事？”

    陸睿待要說話，陸夫人道：“無事，媳婦犯點小錯，我已經(jīng)教過她，已改了。”

    陸正從來不太關(guān)心內(nèi)宅的事。

    將內(nèi)宅的一切安排好，使家宅安寧，不使夫婿為瑣事cao心，乃是一個士大夫之家妻子的基本要求。陸夫人每一條都做得很好，上對老夫人，下對新兒媳，沒有一件不讓陸正滿意的。

    甚至于對妾室，陸夫人亦從不曾妒，陸正也不擔(dān)心她磋磨妾室。內(nèi)宅里無論是婆媳還是妻妾還是吃喝拉撒，他都撒手給陸夫人。

    聽陸夫人這么說，他便捻須微笑：“她還小呢，也不要太嚴(yán)厲?！?/br>
    被親娘嫌棄了的陸睿只好回到溫蕙這里，聽她講今天婆媳倆今天是如何講道理的。

    溫蕙講了，道：“你說的對呢，母親的確是個講道理的人?！?/br>
    “那自然?！标戭５?，“道理本就是越辯越明的，你若有不同的想法，直接與母親說便是。我和母親，從來都是看誰能說服誰?！?/br>
    “真好?！睖剞チw慕，“我娘從來都是摁著我把我打服的?！?/br>
    陸睿失笑，問：“所以，要給我們挪院子？”

    “說是西邊的一個三進(jìn)院子，有個穿堂，比這個院子寬敞許多?！睖剞サ?，“不知道是哪個？”

    “哦，那個?！标戭Ｋ菩Ψ切Φ?，“我原就更喜歡那個。母親說不像女孩子閨房，給了你這個?！?/br>
    所以陸夫人一片心，精心給她挑選她覺得更雅致的院子給她，都被她辜負(fù)了。

    溫蕙這次，是真的受到教訓(xùn)了。

    已經(jīng)嫁人了，到了別人家里，真的再不能像從前一樣了。便是人家對你再好都不能。夫家和娘家，終究是不一樣的。

    只這么說著，聽起來似乎很悲觀似的，其實又不是。

    來自不同家庭的人從此以后在一起生活，也不必強(qiáng)勢地非要一方隨著另一方的規(guī)矩和習(xí)慣。

    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是互相影響，互相遷就，互相妥協(xié)的。只“互相”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才有那許多繁瑣零碎的齟齬摩擦。

    如今陸夫人和溫蕙便是做到了“互相”，都各退一步，不去踩對方的底線，互相包容，這小日子自然可以平平和和地過下去。

    “那么母親還罰不罰你了？”陸睿又問。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罰呢?！睖剞フf，“反正不綁腳了，也許我繼續(xù)練功夫。但每天練字從五頁變成了十頁，母親還要我跟她學(xué)畫。她說畫和琴，是最靜心的事，要我學(xué)會靜心，不可再毛毛躁躁的。”

    陸睿道：“那你好好學(xué)。”

    “嗯嗯。我肯定！”溫蕙表態(tài)，“母親說以前教我的都是些玩的玩意，以后慢慢教我正經(jīng)東西。只我不大有信心呢。”

    因所謂“正經(jīng)東西”便是琴棋書畫，都是需要下苦工的。所以陸夫人沒有一上來就給溫蕙上手，而是先教了她許多玩樂之事，讓她先適應(yīng)新的家庭，也適應(yīng)新的親人。原想著等都適應(yīng)了再慢慢教起來，現(xiàn)在不過是催發(fā)了，提前而已。

    陸睿道：“還是那句話，不叫你考秀才考舉人的。學(xué)這些東西，學(xué)會了都是自己的。且還要看天分，真不適合，母親也不會強(qiáng)壓著你學(xué)。這等陶冶情cao的東西，真壓著學(xué)才是焚琴煮鶴。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這么說，溫蕙就放了很多心。因為溫蕙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琴棋書畫的天賦，到時候，她婆婆瞧明白了，自然也就算了。

    兩個人又一起去看了那個三進(jìn)的院子，第一進(jìn)先是個穿堂，第二進(jìn)是主院，第三進(jìn)也是后罩房的狹長后院。主院中間左右各一棵大槐樹，巨大的樹蔭幾乎覆蓋了院子。

    院子里的布置相對簡單，的確不如溫蕙現(xiàn)在的院子雅致，可也十分軒闊痛快，溫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溫蕙在主院里轉(zhuǎn)了一圈，歡喜得不得了：“這個好，這個好，我在這里練功，也不會有人看到的！”

    因前面還有一個穿堂，第二進(jìn)院子的私密性特別強(qiáng)，不像現(xiàn)在的院子，院門敞開，什么都能看見。

    安全起見，她還是道：“銀線，去關(guān)門?！?/br>
    因她特意帶了棍子來的。她還穿了短打，只不過路上怕人看到，裝模作樣地外面系了裙子。

    待銀線關(guān)好門，溫蕙解了裙子給青杏拿著，對陸睿道：“你退開些呀?！?/br>
    陸睿便施施然走到了正房的廊下，衣擺一撩，坐在了廊凳上：“來吧，讓我看看我們的女俠。”

    說實在的，他其實不是太在意溫蕙練功夫這個事。因他就和陸夫人是一樣的，先天性地便沒把武人的功夫當(dāng)一回事。溫蕙練功，因都是在他不在的時間，他也只聽說過，卻未曾見過。

    豈料他調(diào)笑聲還沒落，那一根人高的長棍已經(jīng)撕裂了空氣，挾著風(fēng)迎面抽在了他面前階下的青磚地上。

    棍身微顫，塵埃飛揚。耳邊還回蕩著那“啪”的一聲又脆又響的回聲似的，余韻顫著，綿綿不絕。

    陸睿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凝在了那人高的長棍上，順著往上，看到了握棍的手，壓棍的臂。再往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溫蕙抬起眼的剎那，陸睿被攫?。?/br>
    因那雙眼，沒有平日的嬌俏頑皮，也沒有私下里的春情嫵媚。

    那雙眼中是從小忍著疼摔打凝練出的精氣神，含著魂蘊著魄，仿佛全然是一個不同的、從未見過的人。

    第92章

    這一個凌厲霸道的起式停頓也只一瞬。剎那間眼前虛影晃動,如點點梅花，又如銀蛇吐信。

    撕裂空氣的聲音時時響起，普通人的眼睛并不能跟上那速度。只陸睿天生有一雙利眼,擅長捕捉。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追著殘影中那個纖細(xì)玲瓏的身形。

    許久，搓搓手指,可惜，手中此時無筆。

    見識了溫蕙的身手,回去的路上,陸睿總覺得夫綱疑似有些不振的傾向，破天荒地對溫蕙道：“你們習(xí)武的人常對讀書人有誤解，其實我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br>
    他十分鄭重地告訴溫蕙：“我會射箭,會騎馬也會御車。我們在書院里，每日還有五禽戲和十段錦的晨練?！?/br>
    溫蕙“啊”了一聲道：“我記得呢，你和我哥他們?nèi)ゴ颢C。他們夸你了呢?！?/br>
    陸睿矜持地“哦”了一聲。

    溫蕙道：“說你箭法還湊合。”

    陸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