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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quán)宦心頭朱砂痣在線閱讀 - 第3節(jié)

第3節(jié)

    他敲她的腦袋:“說好啦,我可不想要個丑媳婦?!?/br>
    “哼!”月牙兒舔著手指頭上的糖粉,“月牙兒才不丑!”

    “好,月牙兒不丑?!彼?,“月牙兒最俊啦?!?/br>
    月牙兒便笑了,眼睛彎彎,正像兩彎月牙。

    他以為他們以后還會再見,他沒想到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見面。

    太子那么尊貴的人,到底跟他們小小百戶之家有什么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呀。可貴人扇扇翅膀,拂到他們這種小人物身上的時候,便成了颶風(fēng)暴雨,讓他的人生瞬間支離破碎。

    皇帝若太長壽,于國于家都未必是好事。

    太子薨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七歲了,皇太孫都已經(jīng)二十五了。

    太子是景順帝元后所出,既嫡且長,人品貴重,氣度沉穩(wěn),待人寬嚴(yán)有度,實(shí)是再好不過的一位儲君。偏偏,活不過自己的親爹。

    太子薨逝,朝臣們立刻分裂,有主張立已經(jīng)成年的皇太孫為儲,也有主張另立皇子為儲的,爭得不可開交。

    景順帝卻從從容容地,又是求佛問道,又是開爐煉丹,任閣老們?nèi)祟^打出狗腦子,就是不將儲君定下來。

    朝堂上波云詭譎。人人都想有從龍之功,都想攀附上最高最貴的那個人,或者將自己所依附之人,推上那個最高最貴的位置。

    大位之爭,從來伴隨著流血和死亡。

    于是皇太孫一家游湖時沉了船。這釜底抽薪之計,直接斷了皇太孫一派的命門。

    皇子派卻也不是一個整體?;首犹嗔?,景順帝先后立過五位皇后,沒有一個皇后活過他去,偏每個皇后都生了兒子,每個皇后所出的皇子都是嫡皇子,一般的高貴,一般的正統(tǒng)。

    嫡中嫡的皇太孫一家全軍覆沒后,嫡皇子們開始了刀光劍影的廝奪?;实垡廊粡娜菪薜?,成日里為找不到更好的青詞苦惱,認(rèn)請立國儲的奏折堆滿御案,從不批復(fù)。

    潛流積得久了,總要噴發(fā)。

    景順?biāo)氖迥辏实垡徊?shù)月,一度起不了身,一副即將往生的模樣。潞王終于按捺不住,跳了起來,但很快就折戟沉沙。

    老皇帝再出現(xiàn)在朝堂上的時候,容色極好,很多人甚至產(chǎn)生了“他真的病過嗎”的念頭,只是沒有人敢說出口。

    潞王之亂極快地就被壓下去,牽連卻既廣且久。有七個皇子牽扯其中,自盡謝罪的,被賜了白綾鴆酒的,被貶為庶人的。至于下面的人更不要提,多少人人頭落地,家破人亡,甚至株連九族。

    這一個“廣”字,便覆蓋了霍決的人生。

    兩年前霍決醒來時,只覺得腿間失了感覺,那其實(shí)是過度的疼痛反而使人麻木。

    月牙兒的父親和兄長在他身邊。

    “連毅,叔叔只能為你做到這里了。”他的岳父垂淚說,“你活下來啊。”

    他的舅兄——月牙兒的大哥,親自照料他,喂他吃飯,給他擦洗,使他免于死于感染。并不是每個凈了身的都能活下來,遭宮刑的都是罪人,在骯臟的牢房里,很多都死于感染。

    在舅兄絮絮的念叨中,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死了。他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的岳家重情重義,月牙兒的父親拿出了家里幾乎全部的積蓄跑動,才保下了他的命。

    為了保他,他們連給月牙兒攢的嫁妝都賣了。

    “你爹當(dāng)年救過我,我怎么也得把你保下來?!闭扇苏f,“可是連毅啊,月牙兒是我親閨女……”

    他懂了,他聲音嘶啞,說:“叔,別說了,拿來。”

    退婚書遞過來,他沒有猶豫地按了手印。

    從此,他和小名月牙兒的溫家蕙娘,再無關(guān)系。

    而到這時候,人們終于懂了,皇帝他……根本就不想立儲。

    他老了,雞皮鶴發(fā),看到壯年的兒子們和青年的孫子們只感到憎惡和嫉妒。只有宮里新出生的、還沒長大的小皇子們才能討得他的喜歡。

    他根本不想要儲君,不要想繼承人。他只想長生不老,問天再借五百年,并且執(zhí)拗地認(rèn)為他能做到。任何覬覦他寶座的人都該死。

    這一場大清洗,皇子皇孫們都老實(shí)了,朝臣們也安靜了。誰再敢提“立儲”,都要被士林贊一聲“真直臣也”。只是直臣的下場通常都不太好,大家便也不怎么想做直臣。

    不值當(dāng)?shù)摹?/br>
    而他,活下來之后被發(fā)配到了長沙府。襄王在長沙府就藩。他在襄王府為奴,被主人賜了新名字,叫作永平。

    就和小安、康順一樣,一聽便知,奴仆的名字。

    霍決霍連毅,從此不再存于世間。

    “哥,走吧?”小安的喊聲把他從回憶中扯了出來。

    霍決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望了眼前方。那是他們要回的地方,也是剛才的“溫姑娘”前行的地方,那個方向是長沙府。

    她來這里干什么?她是要去長沙府嗎?

    她去長沙府,是來找他的嗎?

    霍決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抬起眸子,沉聲道:“走!”

    小安自幼凈身,他就根本沒有經(jīng)歷變聲這一道成長必經(jīng)的變化。他的聲音比尋常的男孩子要尖利得多。相對而言,已經(jīng)變過聲,成年后才凈身的人,嗓音就正常得多。

    但霍決始終覺得這兩年他的聲音越來越細(xì)了。他的頜下也不再生長胡須。不像從前那樣,兩天不刮臉就胡子拉碴的。

    霍決恐懼將來他老了之后,看起來會像個老婦人。他在襄王府見過那種老得不行的老宦官。身體佝僂,皮膚褶皺,頜下卻無須,再沒了牙齒,嘴巴干癟,看起來的確像個老嫗。

    有體面又有錢的老宦官可以出府榮養(yǎng)。沒有這份體面又沒錢沒親人的,就被打發(fā)到王府邊緣的角落去,不許他們出現(xiàn)在貴人們的面前。

    以免他們身上那股難以描述的氣味會污了貴人的鼻端。

    這種恐懼始終縈繞在霍決的心頭,因此他走路的時候會將肩背挺得格外的直,說話的時候會刻意地壓低嗓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別的真正的男人沒有區(qū)別。

    他換洗也比別人勤,褻衣褻褲堅持熏香。

    他到了襄王府不久,就想辦法讓自己入了貴人的眼,繼而受了提拔。有了體面,便有條件這么做。

    可霍決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是男人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保住性命的代價是身體的殘缺,沒了最重要的部分,怎么還能算是男人呢?

    所以月牙兒的爹遞過來退婚書的時候,他根本不猶豫就按下了手印。

    他不再是什么人的兒子,能傳宗接代,也不可能成為什么人的丈夫,能延續(xù)香火。他已經(jīng)成為了世間的另一種異類的生物。

    這種畸形、殘缺的生物,被世人喚作閹人。

    或者閹狗。

    算起來,如今的月牙兒正該是長成了少女,正該是身形窈窕,面孔卻還青澀。正該是……溫姑娘的模樣。

    霍決無法確認(rèn),因為記憶中小月牙和甄氏都是圓圓的,溫姑娘的面孔卻清麗秀美,很難重疊。

    他向著溫姑娘行進(jìn)的方向行進(jìn),內(nèi)心里,既想再見一見那個姑娘,又畏懼再見到那個姑娘。

    因他心里,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已經(jīng)將她當(dāng)成了月牙兒。

    渴望她就是月牙兒,又恐懼她真的就是月牙兒。

    月牙兒曾經(jīng)是他的未婚妻,曾經(jīng)。

    是他曾經(jīng)還是男人的證明,曾經(jīng)。

    但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了。

    所幸這一路往長沙府去,或疏或密地碰到了來往的行人,卻并沒有再看見那個溫姑娘。

    小安忍不住咕噥。

    康順問:“念叨什么呢?”

    小安憋不住,說:“溫姑娘也是走長沙府的方向吧,我想著怎么瞧不見她?她的馬跑得這么快嗎?咱們也該早點(diǎn)動身的?!?/br>
    或者是她在岔路口去了別的方向?

    小安也懊惱自己,平時跟誰說話都機(jī)靈,怎么就跟溫姑娘說話時候就犯了傻呢,也不問問她去哪里,就放她走了。

    日頭微微斜了些,陽光的溫度也沒有午后那么毒辣了。行至一個岔路口看到屆石,便知道離長沙府不過幾十里路了。到這里,便是他們的地界,官道一帶熟悉得很,哪里有水哪里有草,哪里有人家,都知道。

    “那邊有條小河?!笨淀樥f,“讓馬歇歇腳吧?!?/br>
    一行人便下了官道,往有水的地方去。還沒到水邊,便看到那水邊有一匹棗紅馬,放了韁繩,正自在地在水邊喝水。一個少女抱著長棍,坐在河灘大石上正望著水面發(fā)怔。

    不正是他們才念叨過的溫姑娘么。

    小安樂了,一提韁繩就竄了出去:“溫姑娘!原來你在這里?!?/br>
    少女聞聲轉(zhuǎn)頭,站了起來。

    霍決握緊韁繩,遙遙望著那張青澀面孔。

    第4章

    溫蕙跟茶鋪的伙計打聽清楚了,過了那個岔路口,離長沙府便只有六十里路了。

    她憑著一口氣從家里跑出來,千里迢迢地來到這里,剩下最后這六十里路的時候,卻忽然怯了。

    她在水邊躑躅徘徊,又坐在那里發(fā)呆,始終提不起勇氣繼續(xù)這最后的六十里的路程。

    正茫然,忽聽有人喚“溫姑娘”,聞聲望去,卻是晌午后結(jié)識的那個叫小安的錦衣少年和他的伙伴們。

    “安公子?”

    “哎呀,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小安下了馬,笑嘻嘻地過來,“姑娘叫我小安就行了?!?/br>
    溫蕙覺得小安不像壞人,且又受過人家襄助,略一猶豫,點(diǎn)頭:“安小哥。”

    小安燦爛一笑:“姑娘往這邊走,是去我們長沙府嗎?”

    溫蕙點(diǎn)頭:“正是。原來公子是長沙府人?”

    小安嗔道:“又叫公子?!?/br>
    小安雖然一身錦衣,卻皮里帶俏,眼睛里全是笑意,讓人生不出距離感。溫蕙不知不覺就與他仿佛熟稔起來,也是一笑:“看我?!?/br>
    小安趁熱打鐵,追問:“溫姑娘去長沙府是尋人還是辦事?”

    溫蕙微一猶疑,小安察言觀色,立刻拍著胸脯說:“不是我吹牛,我是在長沙府長大的,長沙府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姑娘不管是尋人還是辦事,有什么不清楚的,盡管問我?!?/br>
    溫蕙聽了心動。其實(shí)還是陌生人,但小安是個半大少年,少年總比真正的成年人容易讓人放松警惕,讓人安心。溫蕙便問:“那……你可知道,去襄王府尋人,可要怎么尋?”

    小安“咦”了一聲,還未說話,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響起:“你要去襄王府尋什么人?”

    溫蕙轉(zhuǎn)頭,見小安的伙伴都牽著馬過來飲馬,說話的是個身體修長結(jié)實(shí)的青年男子。之前在茶鋪時匆匆瞥過一眼,此時站近了看,這青年生得劍眉星目,鼻高唇薄,是個十分俊美之人。只他神情冷冽,眉間似有郁氣,不像小安這般讓人親近。

    溫蕙雖然沒有在外行走的經(jīng)驗,卻有女子的細(xì)膩敏感。這青年生得雖好,卻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她蹙起眉:“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