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臉上血色全無，白如縞素。小姐，她顫聲道：咱們還是早些回罷。對面既鬧鬼又背陽。莫說各位主子，便是奴才們，也少來此處，只怕是沾了晦氣，影響自身運勢。現(xiàn)奴婢站于這地，只覺著一股yīn氣冷嗖嗖從腳底直往腦門上串。

    我好奇心更甚。心念一轉(zhuǎn),低低向菱耳邊輕語幾句。她見我不聽勸,只得唉口氣，眼睜睜地看著我遙遙穿過石橋，向小樓而去。

    小樓朱紅色大門一側(cè)已從連軸處腐爛。門上油漆班駁脫落，huáng銅門環(huán)與門釘銹跡橫生，布滿灰塵。輕輕推去，門吱呀一聲應(yīng)手而開。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處荒蕪、雜糙叢生的小小前院。院中原來種著許多花糙，現(xiàn)在絕大部分已同小樓女主一樣枯萎死去，瑟瑟沉寂于四季風(fēng)雨。

    唯有十幾棵青綠色桂樹依然枝葉茂盛，高聳入云。

    院中野糙已長得及近半人高，掛滿晶瑩雨珠。糙中有條五彩鵝卵石小路，筆直通向小樓。我抬起頭，看見一塊積滿灰塵、結(jié)滿蛛網(wǎng)的門匾晃悠悠斜掛樓頂。

    邀月樓我費了好大氣力，才認(rèn)清匾上金漆寫著的三個字。

    喵，一只黑色野貓喵地一聲，從深糙叢竄起跑開。貓叫聲驚起停在桂子樹上的一群老鴉，老鴉們撲扇著翅膀，盤旋怪叫著飛上天空。

    幾根黑色羽毛從半空中緩緩飄落。

    我長噓口氣。小院nongnong香味里，混雜著灰土與動物腐爛的氣息令我胃中一陣翻嘔。我快步走向小樓，輕輕推開大門一心探險的我不禁被眼前所見驚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我看見的不是華麗或者凄清的廳房，竟是一間空曠詭異的靈堂！屋中沒有屏風(fēng)案幾桌椅花薰，只在四周梁棟上遍圍白色靈縵。沒有棺木、也沒有靈位。面對我的白色墻壁的正中間放著一張祭奠用的沉木香案，案上放著數(shù)十支白燭、一個huáng銅香爐與幾疊紙錢。墻上掛著一塊與香案同寬的黑色靈布，靈布上寫著四個蒼勁飽滿的白色大字媚行深宮。

    媚行深宮？是狐女媚妃橫行深宮之中么？

    我突然覺得有陣寒風(fēng)徐徐chuī向后頸。待猛回頭看時，卻又哪里有人？正狐疑驚悚間，突聞門外傳來人語腳步聲。我一時來不及思索，慌不迭地藏身香案底下。剛剛藏好，就聽見有人進(jìn)來。

    你們就在外面盯著。我聽見一女子聲音吩咐道：不要讓任何事qíng打擾本宮。

    那女子向我藏身之處走來，腳步聲停在案幾前。我悄悄掀開案幾上的白色布幔一角，偷眼望去，見她正朝著媚行深宮幾個字緩緩跪倒，雙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詞。

    這不是良妃么？

    良妃是文澤最寵愛的嬪妃。她娘家姓李，閨名良繡，父親為大理寺寺監(jiān)李伯遠(yuǎn)。良妃生得很美，是宮中出了名的冷美人。她十七八歲年紀(jì)，身材修長，蜂腰削肩，鵝蛋臉，柳葉眉，鳳目里常有粼粼波光。只是她鳳目中的波光常常冰冷，其凜凜然不可侵的神qíng，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

    然而我現(xiàn)在看見她的眼神，卻又熾熱無比。

    我看見她對著媚行深宮的黑色布幔喃喃道：娘娘，信女李良繡承蒙娘娘傳授衣缽，受益匪淺。目前后宮其他嬪妃，無人能出信女其右。信女信守承諾，已將娘娘香冢修葺一新?，F(xiàn)皇上就要得勝回宮，懇請娘娘大發(fā)慈悲，再賜信女幾條妙計。信女感激涕零，終生不望娘娘教誨大恩。

    她說完，誠惶誠恐地對著布幔拜了四拜。許久，方才站起身來。

    我聽見墻壁上的黑布被人掀起，然后有什么東西被打開。最后，頭頂傳來良妃又驚又喜的聲音。多謝娘娘。她說。

    她復(fù)又跪下，再拜幾拜。然后步履輕快地轉(zhuǎn)身離去。

    我確認(rèn)她已走遠(yuǎn)，方才拍拍頭頂灰塵，從案幾下鉆出。掀開布幔，墻面出現(xiàn)一個白色小小暗門。門中放有一只紫檀木小方盒，盒內(nèi)空空如也，想是良妃適才從中取走什么物什。

    檀木暗香浮動。我心念轉(zhuǎn)動間，突然明白小樓有混合香味的秘密。再四處走動查看，知道果然如此。原來這小樓以沉香木為主體，以檀香木作圍欄桿，兼混花香、rǔ香進(jìn)涂墻泥土中，故此經(jīng)年香氣不斷。

    我怔怔出神，幻想當(dāng)年小樓女主于四季花開之時坐在樓上，飄風(fēng)細(xì)雨之中斜倚欄桿。我想，恐怕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清，四處彌漫的香味究竟是花香？樓香？還是人香

    當(dāng)我從邀請樓中出來，同菱一起回走，隱隱約約的，對岸香味如影隨形追蹤著我們。似花非花，似檀非檀不招便來，揮之不去。

    水上有股氤氤氣息彌漫開來，仿佛有種觸手可及的嬌羞與纏綿。

    我一路走，一路發(fā)怔。卻冷不丁再次遇見良妃。她面無表qíng，正帶著安嬪、榮貴人迎面走過來。我心猛跳，倒象自己做了什么錯事般，不敢直視她眼。

    我微微低頭與她們見禮，隨著走進(jìn)一處臨水小亭中。

    有宮人拿張?zhí)K絲織玫紅色繡花椅墊鋪好。良妃坐下，自顧看湖里穿梭錦鯉。

    許久。

    許久之后，良妃好似方才想起還有我們幾個陪在身側(cè)，于是回過頭說：這些日子皇上不在宮中，想必大家都悶得慌。明日本宮做東，取些邏宗國進(jìn)貢的白葡萄酒，尋個地方大家一起吃酒斗詩玩上半日，又解悶，也有趣味。只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有偏娘娘。安嬪搶先大聲笑道：這邏宗國進(jìn)貢的酒，meimei最愛吃。偏皇上寶貝得什么似的，只給娘娘一人！

    說話的這安嬪長得身材適中，略顯豐滿，豐rǔ肥臀。柳葉彎眉，杏仁圓眼，大嗓門。渾身堆珠徹玉，花枝招展。她本是因為是皇長女玉芙公主生母，現(xiàn)在又有三月身孕，常將肚子挺高，只怕別人不知其身懷龍種。據(jù)說，她原是漢yīn縣令妾室所生，入宮一直無寵。后因盡力奉承迎合良妃，才時常得侍寢機會，又是肚子爭氣，于各嬪妃中最早生下皇女，這才混至嬪位。嬪妃宮人們暗中多有議論，謂之極俗。

    良妃聞言微微一笑，面有得色。

    榮貴人輕聲笑道：娘娘對meimei們一向極好。只是meimei卻想，若象往年那樣邊吃酒，邊斗詩作對，哪個姐妹又能qiáng過娘娘去？meimei先認(rèn)輸，明日也不用開口，專吃罰酒好了。

    榮貴人今年年方十六，閨名榮萼兒，是揚州榮知州小女。一年前文澤看海事工程，其父接駕。席間命女兒榮萼兒獻(xiàn)舞。文澤喜歡萼兒，帶進(jìn)宮中封為貴人。她xing子溫柔，一口官話中帶著吳儂軟語，huáng鶯出谷般好聽；身材嬌小，眉眼如畫，淡泊如詩，如同名家畫中走出的仕女；又因能歌善舞，舉手投足間竟自帶些許仙風(fēng)雅韻。

    良妃聞言更加得意。她說：既是這樣，明日改釣魚兒玩。本宮要讓你們輸個心服。到時數(shù)誰魚多，便多吃兩杯。沒釣著的人，罰她們不許吃本宮好酒。榮萼兒輕笑道：那可好，數(shù)完數(shù)后，咱們再將魚放生，為娘娘祈福。祝娘娘早得皇子。

    良妃聞言，面色微變。

    真是那壺不開提哪壺。良妃入宮后曾懷孕兩次，惜每回不足三月均無故小產(chǎn)。得圣寵而未成功育有皇子，本是她心上傷疤。因此她很不高興，向榮萼兒冷冷道：多謝你，竟想得如此周到。

    榮萼兒卻毫未察覺，轉(zhuǎn)頭對我輕笑道：不知meimei你可有釣魚興趣？我忙笑道：meimei只一旁服侍罷。自己并不會釣魚。

    安嬪聞言冷笑道：meimei不會釣魚？meimei一鉤子下去，連條皇上這條真龍也能釣上。小小魚兒，又算得什么？

    我愕然。一時語結(jié)，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榮萼兒也不曾料想安嬪說這樣的話，面上略顯尷尬。就想著轉(zhuǎn)換話題。她輕扶我臉頰，點頭嘆道：總覺meimei與眾不同，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竟未化妝！真真好美的人兒，不化妝尚且如此，一朝裝扮起來，可不知皇上要喜歡成個什么樣子呢！

    良妃與安嬪聞言，面色均是一變。我心里暗叫不好，忙陪笑道：meimei薄柳之姿，與jiejie們比，實是云泥有別。只是meimei自小便不化妝，不道脂粉用法。若哪位jiejie某日得閑，又不嫌meimei粗笨，meimei倒想當(dāng)面請教一二。安嬪手指絞著帕子，斜倚在欄桿旁冷笑：meimei不說，本嬪倒差點忘了！meimei以前是名宮女，又化什么妝呢？！

    良妃微微一笑，也不看我，輕輕把玩著手中宮扇。她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本宮聽說，你最近去鳳至宮很勤。莫非皇后娘娘有何不妥？

    我略感奇怪。想她消息如何靈通，怎么問起我來？于是小心說道：meimei心粗。雖然每日按例去鳳至宮請安，說兩句話也就走了，竟也不知道查顏觀色。還未發(fā)現(xiàn)皇后娘娘有何不妥。既然娘娘問起，meimei今后多加注意便是。

    良妃聽完，冷冷看我一眼。

    那倒不必。她說。她緩緩?fù)鲁鲞@四個字，臉色深沉。

    第十章　君心誤

    一小綠衣宮女從遠(yuǎn)處成排柳樹中過來。

    啟稟娘娘，她向良妃行禮，說：李總管讓奴婢稟奏娘娘，皇上三日前已過扶風(fēng)鎮(zhèn)。估計不要十日便可回宮。良妃喜道：是么？皇上回來第一晚定會在本宮處安歇?？旖信艂兒煤们謇礤\繡宮，一花一糙全不可落下。只可惜碧水朝霞花期已過，待明夏才得見了。

    再無心qíng閑聊，大家也就散了。

    聽說文澤要回來，我也喜不自勝。忙安排重新布局聽雨軒。正指揮著，外面?zhèn)鳎簶s貴人來了。

    我忙迎至門口。

    我回去想了想，她剛進(jìn)門便笑道：安嬪jiejie最是有口無心之人，因怕她剛才的話傷了姐妹和氣，故而過來瞧瞧。她剛才說的話，meimei不必放在心里。

    我見她專程過來說此事，忙笑著點頭答應(yīng)。小蘿送上茶水。榮萼兒微笑吃茶。抬手之間，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涼香味自她袖中散發(fā)出來。

    這是麝香的味道。我心中狐疑，又不便說破。于是輕聲笑問：jiejie身上熏著什么香？味道好聞得很。榮貴人怔住。抬起衣袖向鼻子下面聞了聞，一臉茫然：我從不熏香。剛才與良妃jiejie她們一處玩笑，許是沾到了她們身上香味罷。

    不對。我想，她在說謊。這香明明從她衣袖中發(fā)出，怎么會是在別人身上沾來？

    榮萼兒走后，我手托兩腮，怔愣不語。又不及深想，轉(zhuǎn)念又將心放在與文澤重聚上。歡喜激動，半宿不成眠。第二日至永泰、鳳至兩宮請安。不想，卻聽見文澤兵敗消息。

    原來他親征目布爾寧，志在必得之戰(zhàn)并未獲得勝利。妃嬪們坐立不安，不敢說笑。連平日最聒噪的大肚子安嬪也知收聲斂氣，左顧右盼，神色惶惶。只一向神色淡然的懿孝皇后安靜如常，臉上波瀾不驚。一眾嬪妃之中，同嬪臉色最是灰白。她出身將門，其父是隨文澤遠(yuǎn)征的陳勝之老將軍。我知道文澤出征前曾許諾同嬪，得勝回宮后會晉她名號，封為貴嬪?，F(xiàn)在卻是這樣結(jié)果想她心中除窩心外，還害怕文澤因此事降罪其父。